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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月华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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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枢倚靠着石壁,将短剑插在地上,额上又不停地冒出冷汗深深喘着粗气,他闷着声将箭簇的铁制箭头生生从肩窝的皮肉里挖出来,从腰带摸出一个小瓷瓶,哆嗦着从瓶子里抠出一粒药丸塞到嘴里,然后用左手在身上尤其是右臂上有条不紊地点了封住了数个穴位。
随即他接着拿起被他方才插在地上、豁口较多的短剑割破了衣袂的一角,又掏出来另一个装着研磨好的药粉的瓷瓶,咬着牙闷着声扯开衣服上的缺口露出伤口给自己上药,将割下来的衣袂的布料扯着附上上好药的伤口死死绑住。
他的额上沁着冷汗倚靠着石壁,脑袋和呼吸随着夜色开始逐渐变得粘稠,脚步声和叫骂声也随着越来越近。
“人呢?!”
“属下无能。”
“一群废物!就这么让他逃了?!”
“搜!还都愣着做什么?”
“是!”
他竟一时没有察觉出这地牢之中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听起来在地牢之中滞留的时间不比他短,这些人莫不是冲他而来的?
不行!哪怕是死,他也不能折在这里!
沈枢的心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左手紧紧死扣着握着短剑的剑柄等待着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时,他却听到了那群人在相隔数条密道传来的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声以及箭弩破入皮肉的痛呼声,后边便逐渐没了声息。
不用多加揣测,那条路上必定有机关,而他们却在那条路上毫无防备地殒了命,看来那人手下的人还存了别样的心思。
沈枢忍着剧痛却又扯出笑意,等候了片刻,才谨慎缓慢地移动到那条路上,那条密道上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机关早已在混乱中全被踩了一个遍,沈枢见状倒是摇了摇头,那人手下的这些水平太次,不知道是否会后悔派了这些人过来。
沈枢蹲下身子,用短剑拨弄了地上的一具尸体,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潮湿,面上用来遮挡样貌的黑布早已被湖水和鲜血洇湿了,看来他还得感谢这些人帮他指了对的路,还将这一路上的机关全替他挡了个遍。
沈枢用短剑挑破他们脸上的黑布,所有死士在右脸处无一不镌着一个“薛”字的小篆刺青,他将短剑收回剑鞘,不想再在此地久留。
他又抬手再度加固了用来包扎附在伤口上的布条,随即又封住了隐隐渗血的右肩的穴道,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从密道的出口走去,引入眼帘的是一道石门,石门隐隐渗着水,外处是水波激流冲击石门的声音。
沈枢用剑柄碰了碰墙上的机关,在等待石门开启前将短剑反手别在左手衣袖内而后便踏出石门,石门在他走出去后便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石门外处的密道的墙壁则是用铜器所铸造的,墙壁上还铸有八卦图,这密道的尽头便是铜表尺,看来那批潜入地牢的死士是在不同时辰进来的,因此这地牢每个时辰都会有不同的出口,而他现今所在的出口距离湖底还有不少的距离,其他的入口出口皆有石门亦或是湖水封死了。
只是……在湖底铸造如同地宫般的地牢,所耗费的财力物力人力不知为几何,这也难怪了……也难怪南直隶会上报朝廷近年来会入不敷出,商业凋敝了。
由此看来,呈上京城的奏折中所言不虚。
沈枢将思绪抽离回来,继续闭着气用尽力气从湖底往上游,却被湍急的激流推向联通湖水的城外的护城河。
他右手的肩窝处隐隐约约渗出血来,血水从附着伤口的布料里头慢慢渗出来,岸边被杀害的仆役的鲜血流到湖边,也随着四周的湖水弥漫在他身侧,他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再去管了。
沈枢的眼皮禁不住合上又费尽力气地睁开,由于他在湖底待的时间过长,从而导致充盈着血丝的双眼沉重地翕动,双手拨开湖水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最后可以说是难以觉察到他颤巍巍抬起的双臂。
他想,顺着湖水的水流正好也能漂到城外了吧?若是大难不死,也正好能逃过一劫;若是苍天薄幸,他这条命在他安排的棋局里也正好是严丝合缝的一枚棋子。
于是,他便顺着自己的心思,缓缓地闭上眼睛、放松身子,只一味闭着气任凭湍急的水流将他送到城外。
果真,不出三日,姑苏城内便传得沸沸扬扬——秦同知于同知府中被灭了满门,甚至连宴请的王知府以及宾客、洒扫的仆役都无一幸免。
沈枢顺着水流漂至姑苏城外的护城河,护城河中已然浮起数块冰块,而他整个人浮在结着些许冰块的河里,半副身子倚在河岸的浅滩上,半个身子浸泡在冰水里。
冷,好冷。
有人么?
沈枢的眉头紧蹙着,手指紧紧蜷起,紧了放、放了又紧。
有人么?有没有人?
一对身上背着药箱的父子将马车拴在离岸边不远的树旁正前来河边取水,还没靠近却远远地看到半个身子卧倒在河岸处的沈枢。
那老汉将手一指,询问道:“河岸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他身侧的儿子定眼一瞧,连忙道:“是是是!”
那老汉听后:“快过去快过去……快救人,快救人!”
他儿子却连忙扯住他的手肘,“爹,难道你就不怕么?这附近鲜有人家,你就不怕咱们救了他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么?更何况这苏州同知府前两日刚被灭了满门,连赴宴的宾客都未能幸免,姑苏城内的两位大臣均死于非命。更何况我们此行是为了去燕都寻晏师兄的,还是莫要招惹不必要的人为好……”
那老汉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温和的笑意中带着一丝不可辩驳的严厉,“你学医至今多久了?”
那儿子拱手恭敬答道:“回父亲的话,距孩儿跟随父亲研习医术以来,已有十年。”
那老汉望了望浮着些许冰块的河水,半晌未言。
晏宿泱原以为父亲即将转变心意,然而又清楚地知道父亲下了决心便是不肯回头的。
晏元景一边抬步往沈枢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失望地叹了口气,而后又严厉地质问道:“十年……十年啊,你竟没有丝毫学到一丝医者仁心么?!”
晏元景觉察到晏宿泱与晏无萧此前二者之间奇怪的气氛,默默地将快要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咽回去:简直是不如你师兄多矣!
晏宿泱惊恐地低头扶上晏元景,却又咬着牙道:“父亲!孩儿失言……孩儿知错。”
晏元景拍了拍他的手,“宿泱,我晏氏一族在大胤立国以来便以医术闻名立宗,只是我晏氏一族族人光有医术傍身是不够的,身为族长、身为家主更必须有一颗医者之心。如此,为父百年之后才可放心地将晏氏交予你啊。”
“是。”晏宿泱连忙答道:“父亲的教诲,孩儿铭记于心。”
他们二人恰好来到沈枢身边,一起奋力将他浸泡在冰水里半个身子拖上岸。
晏元景也存了考验晏宿泱的心思,于是便对晏宿泱开口道:“既如此,你先给他把把脉。好好瞧瞧他这是什么症状?”
晏宿泱将望、闻、问这四步稳步进行,在沈枢低微压抑着的痛吟声中发现沈枢右肩处的藏蓝色衣袍被血液和冰水浸润得彻底,同时却又凝固与衣裳下的皮肤和衣裳的豁口黏连在一块儿。
晏宿泱拨开他散落的头发,指尖颤抖着谨慎地查看了他的伤势后,不敢耽误急忙捧起沈枢左手的手腕,将左手四指搭上手腕进行切脉,仔细地感受着他的脉搏。
这……这是——中毒了!
这……
晏宿泱的脸色沉下去凝重地打开身边的药箱,从针包里拔出一根银针,在沈枢肩窝处还未的血液上进行试毒。
果不其然,银针沾上血液不过片刻,针尖便已完全变黑。
晏宿泱举起银针仔细查验着,又将这根银针递给晏元景看,“爹,此人身上带着的毒……只怕是来势汹汹啊。”
“我看看。”晏元景闻言接过晏宿泱递来的银针,蹙着眉头走近蹲下,在感受完脉象后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
晏宿泱似是早已撇开担心招来祸事的念头,往河流的上游望向城门的方向,转过头着急着询问道:“爹,您瞧着如今这般情状,此处离姑苏城太远了,但是咱们身上的药物恐怕不足以应付这毒,这应当如何?”
晏元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瞟了瞟沈枢灰白的唇色,从针包里掏出几根银针,扎在沈枢身上的几处穴位,然后又将银针一一拔出,“宿泱,先别入姑苏城了,救人要紧。带上他一块儿去瞧瞧这附近可有农户人家吧,尽早把他肩窝处带着倒钩的箭头拔了。”
“是。”晏宿泱二话不说却又小心谨慎地避开沈枢的伤处背起他,和晏元景往马车处走去。
沈枢在马车的颠簸中费力地瞟了一眼车厢内,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医袂,而后陷入无边的黑暗。
晏宿泱驾着马车终于寻到一处废弃的农居,“父亲,这儿有一处许久未住人的农居。咱们先在此处落脚吧?”
晏元景伸手掀起一角车舆内的窗帘,快速地瞥了一眼,而后又放下手,“就这里吧。”
“诶,好。阿爹稍等片刻,孩儿先把马车停放好,再去生个炉子。”
“去吧。”
晏宿泱跳下马车的车辕,牵着马来到栓马柱前方,将套马的绳索套住系牢,钻进车舆将包袱和药箱背在身上,而后便踏碎雪上的枯枝、越过纷乱的庭院朝屋宅跑去,奋力推开屋门。
他拿起屋内门边的工具将屋里略微清理打扫了一番,而后又进了内室亲自将床榻收拾了,又将包袱和药箱归置放好后。
他便搓了搓手开始疏通内室中的陶土炉子,先从身上掏出火折子在陶土炉子中生出了火,又随手抓起炉子旁的枯枝塞进燃着火焰的炉膛当中。
晏宿泱将窗户打开一道小缝,又将枯枝重新堆砌在炉口只露着一道通风口,掩住护着炉子内的火不被风雪灭了去,继而甩手走出内室,关好房门,跑去庭院外头的拴马柱旁,“爹,孩儿将屋里打扫好了,可以过去了。”
晏元景闻言睁开了眼睛,清了清嗓子,“走吧。”
晏宿泱挑开车帘钻进车舆,将窝在车舆内铺满绒毯子的小榻上、靠着窗户的沈枢从其中挖出来,给他裹上一层绒被,借着晏元景扶起他的气力背起他跳下马车,循着一路的脚印跑向屋宅。
三人一同进了屋宅,晏元景连忙拿起门闩将屋门锁上,晏宿泱不敢停留连忙将裹在绒被里的沈枢送往内室的床榻上,晏元景紧随其后走进内室。
在晏宿泱放下背上的沈枢时,洁白的绒被逐渐被血液染红,沈枢的肩窝处又开始冒出血液,口鼻中也不断涌出鲜血。
晏宿泱被这情状惊骇住了一瞬,又连忙掏出针包中的银针封住他的穴道,才使得口鼻停止涌出温热的血液。
晏宿泱施完针后,后退了半步,也顾不上手上沾染上的鲜血,“阿爹,这儿先交给您了,孩儿先去烧水。”
随即,他便抄起屋内的几个水桶跑到庭院内的水井旁,也幸亏这水井中还未结冰,他连忙试了试辘轳和井绳,而后一桶接一桶打满了水,一桶接一桶地提到屋内的灶台处。
他将灶膛清扫干净,颤抖着试了几次火折子才在灶膛中生起了火,继而又将灶台上的铁锅和木盆提出来清洗了一番,随即便开始倒水烧起热水,打了盆热水往内室里走。
晏元景仔细地扒开沈枢的衣物查看肩窝处的伤处,而后给沈枢切脉看病,转着手中的银针闭上眼睛想着治疗方案,恰在这时,晏宿泱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晏元景这才睁开眼,朝晏宿泱点了点头,从包袱中取了纸笔砚台以及墨块出来,磨了几下墨块,继而用笔在纸上落下了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