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晚来东筵雪

15、江南好（下）

　　第二日，晨光熹微，寒风凛冽。
　　沈枢正在书房里沾下笔墨，面无表情地提笔写下自己的第十一封遗书。自从北黎一战过后，沈枢每次出行都会先替自己写下遗书。此次正好是第十一次，此次前去难言归期，可能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晏无萧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药包在屋子外轻叩屋门请见，“沈大哥在否？”
　　沈枢将信笺用信封收好放在信匣子中，开口道：“晏公子进来吧。”
　　沈枢推开卷帘，走向厅中，在主座上坐下，“晏公子请坐。”
　　晏无萧依言落座。
　　沈枢脸上带着浅笑，“晏公子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晏无萧将那个沉甸甸的药包递向沈枢的方向，而后慢悠悠道：“无萧此次前来，是来谢过沈大哥的。”
　　沈枢身子前倾接过药包，将它放在桌上，“不必客气，晏公子费心了，多谢。”沈枢顿了顿，又开口道：“沈枢恰好有一事想拜托晏公子。”
　　“沈大哥请讲。”
　　沈枢无声地叹息，他恐怕……恐怕要对沈澜失约了。他将写给沈澜的信笺递给晏无萧随即又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的死讯传回京城，还请晏公子将此信交给舍妹。清聿与晏公子青梅竹马，两心相许。若是有一日……沈枢希望晏公子能够帮扶清娘，若是清娘想走了，还请晏公子能够尊重她的意愿带她远离这朝局是非。”
　　晏无萧眉间一蹙，看向沈枢，心中暗言：这是在向我交代后事？为何不让沈澜知晓？晏无萧拱袖答曰：“无萧明白了，还请沈大哥放心。”
　　沈枢长睫轻颤，浅笑答谢：“多谢。”
　　而后，沈枢让人上了两盏茶，他和晏无萧徐徐将茶饮完后，晏无萧便向沈枢告辞：“江南风景优美，无萧愿沈大哥此次前去能够诸事顺遂、得偿所愿，无萧先回去了。”
　　沈枢温润地笑道：“那沈枢便借晏公子吉言了，晏公子慢走。”

　　樊封恰好在此时步入庭中，与晏无萧相对而来。
　　樊封双手平举作揖：“晏公子。”
　　晏无萧亦是彬彬有礼：“樊侍卫。”
　　晏无萧跨步迈出庭院，走到通往自己暂时在信平侯府借住的客房的回廊。
　　樊封目送晏无萧的身影逐渐远去，他转身向书房走去，踏阶而上敲响房门，“主子，马车已在门口备好了。”
　　沈枢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而后走向屋门，“好，现在便走。”
　　沈枢打开屋门，转头环视了屋内的装设，手中搭在门框上的力度不断加大，最后只是轻轻地将门阖上，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对樊封开口道：“走吧。”
　　樊封跟在沈枢身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日早朝时，陛下提出了皇家宫闱采选秀女一事，并……”
　　“并什么？”
　　樊封：“并拔擢了奚仪奚郎中，还提拔了其他数人。”
　　沈枢侧目而视，抿唇轻言：“皇上任用忠臣栋梁，这是好事，让季叔备份礼送去奚府。你说陛下还一并提拔了数人是提拔了哪几位？”
　　樊封拧着眉回答着：“是。陛下一并提拔了林桂舟、黄衍、褚知聿和奚尧等人。”
　　沈枢在心中仔细琢磨了半晌，旋即轻笑一声，嗤笑一声，而后慢悠悠地说道：“让季叔给这几家一并送上礼，不可厚此薄彼。陛下此番提拔没落士族还有寒门，跟诸王的这幕戏是要开始了。此举是要将这稍微平息风波的局势搅个满城风雨了。这燕都的满城风雨啊，这么多年就没真正平息下来过。”
　　樊封忍不住道：“师兄，皇家宫闱采选秀女一事，我们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
　　沈枢闻言一怔，樊封已经数年没喊过他师兄了，可见此次樊封是真的担忧。沈枢反应过来侧目凝视着他，“什么时候开始遴选？”
　　“正式遴选是在十个月后，早朝后陛下的明旨已经发往各部了。”
　　“我再想想，此事容后再议。十日后，这十日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未可知。”沈枢顶着樊封的目光回答道：“朝堂官场上的事情是在朝堂之人的事情，是生是死，是成或败，都认了。虽说前朝后宫相互影响，朝堂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肮脏得多，可是……这后宫难道真见得是什么好去处？更何况……皇上这个人，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拿捏住的。”
　　当今皇上——祝庚这个人从来不是这么能够轻易被拿捏的，他借着诸王的势力让杨氏一党都折在这里边了，连根带泥、迅速地铲除了整个杨家和杨氏的势力，打了诸王和整个朝堂一个措手不及，让人不得不好好重新审视这位皇上。

　　樊封听后无声抿唇，罕见的没有应答。沈枢看不起此等手段，他心中也唾弃这种牺牲旁人的手段，可是整个信平侯府、整个沈家此时都处在风口浪尖上，被推出来当做靶子，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朝堂之中各种你来我往的手段也不过是寻常，可后宫之中呢？五年前，先皇病危临终之时，杨氏一党靠着前朝之中的杨尚书和后宫之中的杨太后压制还是太子的当今皇上独揽朝政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樊封却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跟着沈枢迈向府门的回廊。
　　沈枢与樊封相处多年，自然知晓他内心的想法，他揉着额角，只得咬咬牙开口坦言道：“皇上想要的并不是沈氏一族的女子入宫，此事提出来就说明皇上心中已经有人选了。早朝时那些人的官职升迁并没有这么简单，此事我得好好想想，若是真要送人进宫，其中的人选也得好好仔细挑选。”
　　“属下明白了。”
　　樊封答完话后，两人便一路无言地行走至府门处，府门处有一小厮牵着马车伫立在门口。
　　樊封走上前，“缰绳给我吧，有劳了。”
　　小厮默然地朝两人分别行了礼，将马车的缰绳递给樊封。
　　沈枢：“回房前找季叔让他去库房支些炭火给你。”
　　小厮欣喜拜谢道：“多谢侯爷。”
　　沈枢摆了摆手，而后掀开车帘迈入马车车舆，放下车帘，“不必如此，回去吧。”

　　樊封驾着马车往林府驶去，林府的管家早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沈枢走下马车，林府的管家迎上前来，“侯爷安好。”
　　沈枢：“叶叔安好。”
　　叶叔招了招手，让两个小厮接过樊封手中的缰绳牵着马车去马厩停放。
　　沈枢开口问道：“昨日，我让我府中之人给林先生送了拜帖。”
　　叶叔听后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可是林先生出了什么事？”沈枢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问道。
　　叶叔叹了口气：“老奴就不瞒侯爷了，主子自从下了早朝从宫中回来便在书房呢。”
　　沈枢和樊封对视了一眼，看来是早朝的事情了，沈枢在心中默默回想着樊封告知他的那些人的官职升迁是否有林氏中人，亦或是说入宫的人选是林氏女子？
　　思及此处，沈枢的瞳孔一缩，眉眼间尽是凛冽，正色道：“还请叶叔带路。”
　　叶叔一边领着他们跨进大门迈向后院，一边向沈枢问询道：“老奴听闻侯爷不日便要下江南祭祖了？”
　　沈枢从容不迫地答道：“是，陛下给我放了这几日的假，这几日都在收拾打点行装。”
　　几人的脚步在回廊中响起，直至书房前。

　　叶叔先踏阶而上，敲响房门，“主子，信平侯来了。”
　　林玵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含章。”
　　叶叔闻言推开了门，沈枢和樊封步入书房后，叶叔又缓缓将门阖上，退出了庭中。
　　沈枢施了一礼，“先生。”
　　林玵坐在书案前脸上一片苍白，黯然地低垂着头，敛下寂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沉寂下去。而后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杂乱，“含章去江南祭祖的行装打点好了么？”
　　“学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先生不必担忧。”沈枢道：“只是……先生还好么？”
　　林玵走到前厅，在主座上坐下后叹了口气：“我还好。早朝的事含章都听说了？”
　　“是。含章听闻皇上要遴选良家女子入宫。”
　　此时，屋门被敲响，妙龄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父亲，文睢有事想与父亲相商。”
　　林玵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表情，于是缓声咳嗽道：“文睢进来吧。”
　　林文睢推门而入，便看到沈枢和樊封分别坐在林玵下方的椅子，只是一时怔愣，随即又反应过来，与林玵见了礼后，又一一向沈枢和樊封打招呼。
　　林文睢平举手作揖，“沈师兄，樊师兄。”
　　沈枢和樊封都分别回了个礼。
　　“林师妹。”
　　“林师妹。”
　　林玵开口询问道：“睢儿有什么事吗？”
　　林文睢身着青衫，披着深蓝色大裘，墨如长绸般的鬓发上只是单单的插着一支白玉梅花簪子，柳眉清眸，空谷幽兰，简单的衣着却掩不住她的灵秀大气。
　　林文睢盈盈下拜：“女儿听闻皇上下旨遴选良家女子入宫，文睢请父亲同意女儿入宫。”
　　林玵拍着桌子怒声道：“文睢，可是族中之人与你胡乱说了些什么？父亲……”
　　林文睢跪叩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父亲，没有旁人同女儿说什么。女儿当真愿意，睢儿真的愿意。文睢作为林氏嫡女，应当肩负起林氏嫡女的责任，请父亲同意。”
　　不愿意，又能如何？皇命难违。林文睢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把整个林家推入火海，可林玵不愿让林文睢去入了这火坑。
　　林玵倚坐在椅子上，泪眼氤氲，声音低如气音，却还喊着林文睢的小字：“阿骄，你先回去，让为父……让为父再想想。”父母之计向来为之深远。
　　林文睢依言深深跪叩退出书房，她在退出书房前隐晦地看了沈枢一眼。
　　沈枢眉头一拧，半晌才开口道：“先生，含章听闻荀先生如今也在江南一带，先生可有什么东西要托付给学生带给荀先生么？”
　　林玵平复了下心情，将一个包袱递给了樊封，对沈枢说道：“麻烦了。你们要多多保重啊。”
　　沈枢答道：“请先生定要珍重自身，学生这便走了。”
　　“回去吧。”
　　沈枢和樊封行了一礼向林玵拜退告辞。

　　沈枢和樊封回到府中后，沈枢忽然开口问道：“我们手中是否有可推举的良家女子人选？”
　　樊封闻言答道：“崔先生，已经在列出名单了。”
　　“不必跟来。”沈枢缓步走向书房，“今日内尽快将叔父列出的名单送来吧。”
　　过了午时，崔杼让樊封将列好的名单送至沈枢的书房，沈枢根据崔杼送来的名册着手整理誊抄出新的名册。而在这时，季叔带着林文睢前来书房禀报：“主子，林姑娘来访。”
　　沈枢的眸中敛去情绪，眉色冰凉，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让林姑娘进来吧。”
　　林文睢迈进书房后平举手作揖，行着师兄妹之间的礼数，“沈师兄。”
　　沈枢来到她跟前回了个礼，“林师妹不必多礼，请坐。”
　　沈枢让人奉上了茶，“不知林师妹今日前来有何事？”
　　林文睢直截了当的开口道：“师妹请师兄劝告父亲同意师妹入宫。”
　　沈枢犹豫却又担忧地看向林文睢，“林师妹何必如此？”
　　林文睢坚决道：“沈师兄，师妹知道父亲能听得进你的劝告。”
　　林文睢说得坚决又委婉，沈枢沉默着手中拿起那份经由崔杼和他整理出来的良家女子名册，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沈枢垂眸叹息道：“此事并非我不帮师妹，请师妹恕我不能答应，不说是我，先生也是不答应的。”
　　林文睢坚定地站起身，“还请师兄成全。”
　　沈枢稍微松了口：“若是我不答应，师妹是不是打算去奚仪府中找他相助？”
　　林文睢没有否认：“对！”
　　“可师妹想以沈林两府的名义入宫，又岂会不知沈家如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信平侯府倒了、沈家倒了，林文睢的身份、处境尴尬，到时候该如何在后宫之中自处？
　　林文睢说得坚定：“师兄！当年平朔军与北黎那一战发生时，我并不是黄口小儿了。这个真相扑朔迷离，这件事情如今还没有结果，父亲也因此多次神伤，我虽是女子，但我也知道国之大蠹必定会伤国之根本的道理。沈师兄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更何况陛下拔擢了族中兄长的官职也是为了拉拢林氏，那我入宫不也是一种助益？而奚师兄已有推举入宫的人选，到时候只要查明了真相，等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便向陛下自请废位，沈师兄不必担忧。”
　　沈枢听后眉头一挑，林文睢若是入了宫，祝庚哪会这么轻易放手？祝庚对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并没有让她知晓，如今能靠着情分，可以后呢？
　　沈枢抬眸望向林文睢坚定的清眸，心中不由得一阵触动，缓缓地将手中的名册递给她，“师妹若是坚决如此便在这名册的最后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先生吧，先生会懂的。”
　　林文睢接过经由沈枢整理好的名册，“多谢师兄。”
　　沈枢提起茶壶斟了两杯七分满的茶水，站起身钦佩道：“我以茶代酒，敬师妹。”
　　“谢师兄成全，师妹在此祝师兄此去诸事顺遂。”林文睢又接过沈枢递过来的茶盏，将茶水徐徐饮尽，然后开口告辞：“那师兄，文睢便先回去了。”
　　“好。”沈枢浅笑着亲自带她来到门口，目送着她坐上马车，“师妹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