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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西厢客 ...

  •   薛小怜戍守边关前后统共五年时间再没回过京城;在此期间,虽然秦玉溪常常写信问候她是否安好,但这五年来两人却是没有见过一次面。
      偶尔他也会想二人再相见的场景是什么样子。边关苦寒,九死一生;边关来军报的时候,他的确也会担心友人的死讯跟着一起传到金陵;前方战事吃紧,国库也不宽裕,朝内也不太平,他也晓得薛小怜的日子难过。不过薛小怜这家伙的确是阎王爷都不收的丧门星,怎么都死不了;近来又传来消息,薛小怜和他们前脚后脚到了江南道上。他思来想去,觉得在江南保不齐能遇上薛小怜,决定届时亲口告诉她:玉徵的武功进步神速,你走的第一年后,我便不是她的对手了。
      他有太多不能写在信中的话想对一个人倾诉——它们多半有关于秦玉徵,而薛小怜是一个绝佳的对象。
      秦玉徵正站在粥棚里,穿着他挑的衣服,戴着他挑的步摇,额头中央的花钿是他今早亲手画的,和时下流行的梨花样式都不相同的形状。他应该在宅子里等着妹妹回家,但是现在出现在粥铺旁的小巷中——当然是为了保证秦玉徵的安全。仓廪足而知荣辱,在这大灾之年,谁知道饥饿到极点的人会对妹妹做出什么。他要护着玉徵。
      他要护着玉徵。反正这十几年来,向来如此。日后自然也当如此,他理直气壮地想。
      “小师妹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眉眼长得跟思危兄活脱脱一个模样,想教人认不出来都难啊。”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从没想过要在这种场景下同薛小怜见面。被人拿住了肩膀,秦玉溪便条件反射地反手去擒拿那人的手臂;来人却顺势拿住他的手腕,将他身子带得腾空翻转,三下五除二点住了他的穴道。
      他在秦玉徵那里见识过这种点穴功夫——来人正是秦玉徵的大师姐,燕云郡主薛小怜。玄武军已经回到了大营,她此时身边只跟着柳飞狐和薛阿狗两个人。她笑道:“我说秦二,这么多年都没有半点进步,教人偷偷地近了身却没有半分察觉。这是我还好,若是歹人,可怎么得了?”
      秦玉溪头昏脑胀,只觉得此人同歹人也没什么本质的差别,压低了声音喝道:“给我松开!”
      薛小怜从善如流地松了手,一边甩甩手腕,一边嘴巴还是停不下来:“我说秦二公子,玉徵也是个大姑娘了,你这做哥哥的天天盯着人家,你妹妹还要不要嫁人了?”
      秦玉溪揉了揉手腕,直奔主题:“来找我做什么?”
      薛小怜在同他说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粥铺里的秦玉徵:“有人叫我来找你。”
      ……………………
      多年未见,秦玉徵总有许多话要对薛小怜讲,吃过晚饭后,拉着她从城西的烧鸭包子铺说到浩汇山的杜鹃花,怎么说也不肯叫她回营地,说着说着太阳便落了山。玄武军驻扎之处,离秦玉溪的这处宅子也不过一里地,薛小怜便叫柳飞狐带着薛阿狗先回去,干脆叫秦玉徵说个痛快。
      秦玉溪耐着性子陪了一个半时辰,听到薛小怜吩咐柳飞狐打道回府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你要住在我这里?”
      薛小怜笑道:“怎么,二公子要收我房钱?”
      “五十两,”秦玉溪道,“林姑娘占了东边的厢房,你便住到西边去就是了。我叫个哑仆带着你去,这宅子大,你莫迷了路。”
      “多谢。”薛小怜摸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房门在此时打开了,进来三四个低着头的哑仆,打着手势示意薛小怜同他们走。
      薛小怜没有关上房门。秦玉徵能看到漆黑的夜色被四角四方的门框成一幅画,画中有星星点点的萤火;画中的又一个框里,远方亮起更加温暖些的火光,那是江南田野中农户的住处。墨色的图卷中,庭院里有一团站立的黑色的假山,和缓缓摇曳着的黑色的竹。
      秦玉溪有些意外——明明刚刚秦玉徵还同薛小怜聊得难舍难分,这一会儿她却不吵不闹,便这么放她走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秦玉徵的肩膀:“该睡了。”
      秦玉徵随手拿起薛小怜放在桌上的银子晃了晃,又回过头来,冲秦玉溪甜甜一笑:“哥哥,这里可有一百两呢。一百两,够两个人的房钱了。”
      哑仆是将房门关上了,但秦玉溪分明看到萤火落在她的眼睛里。
      薛小怜跟着哑仆穿过昏暗的长廊,长廊两侧铜质的烛台上,烛火随着夏夜的蝉鸣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草木香气。那哑仆不知什么时候在长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缺口处停了下来,向薛小怜打着手势,示意她走入另一片更加昏暗的空间中。
      到哑仆打开西厢房的门之时,薛小怜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以至于厢房内并不算明亮的烛光照得她差点睁不完全眼睛。她前脚方才进了房间,那几个哑仆便匆匆忙忙向她行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
      “啊呀,去得这般急……”
      薛小怜这才有功夫细细地端详这个房间一番。这个西厢房说是“西厢房”,其实更像是这处宅子里独立的一个小院,四面都是一人高的翠竹芭蕉,可算得上是一个幽静偏僻的所在。和精致贵气的大堂不同,西厢房内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只一张桌案,两把椅子,一处书架,上面零零星星摆了几本书,都是些四书五经之类常见的书籍,没什么新鲜;再往里走,便是一张拔步床,挂檐和横眉部分均有精细的镂刻,上头挂的照例是西域来的月笼纱。
      如薛小怜所料,林思源确实已经在了。
      薛小怜是在拔步床的一侧发现的林思源。她蜷缩在这个角落里,紧紧攀着床柱不放,双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疼痛。
      ”林思源!”薛小怜几乎要叫出声来——她知道,这段时间含光在江南查——似乎是查某个江湖商行,查东瀛人还有……还有越王。为了越王的事,前几日岳天涯也在江南现身了。
      她也知道,含光所做的事情大多是在刀尖上舔血,其中凶险,与她在战场之上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于是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受伤了。
      听到薛小怜的声音,林思源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恢复了一些意识。此时薛小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若是受了伤,林思源直截了当去找林玥便是,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叫她过来呢?除非……
      碧水心法。林思源修炼的心法,能够在短时间内塑造出一个惊世高手,却是以毁坏心脉为代价;修炼到后期,内力不稳,真气逆行,修炼者往往英年早逝。它一直是薛小怜心头盘旋的黑色的影子,就像雁北莫名消失的疫病一般。修炼者知道它总有一天会反噬,但并不知道是哪一天,只能够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中,等待那团黑色的影子生长成死亡的阴影。
      薛小怜低声道:“思源,林思源,我求求你坐起来。”
      林思源闷哼一声,似乎有了些反应。薛小怜又努力压低了些声音,尽可能柔声道:“你现在经脉逆行,真气不稳;我的长风心法与你同根同源,可以替你调息——但是你要先坐起来。”
      终于薛小怜意识到,这样柔声的安慰对一个已经因为疼痛失去意识的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她便把心一横,握住林思源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掰开,再顺势抱住她的肩膀,使她能够靠着自己勉强坐直身子。
      这个“坐起来”的姿势维持了不到几秒,林思源便又倒了下去。薛小怜“哎呦”一声,赶忙将人抱在了怀里,再也不敢松手了。
      林思源体内真气失控,顺经脉左突右冲,刚刚干脆昏死过去还好,现在清醒了些,更是觉得全身上下的骨骼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有人抱住了自己,便知道是薛小怜来了,反手也箍紧了她;方才十个手指如何攀着床柱的,这会儿便如何扒着薛小怜的肩膀。
      早在入门之时,薛小怜便听林敬说过,碧水心法的反噬会让练功者疼得生不如死,许多名噪一时的武学大师便这样寻了短见。薛小怜想不明白,人死如灯灭,自裁以后万贯家财滔天内力均化为泡影,不是在犯蠢么?
      她还记得,彼时林敬说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话,大意是这世上有的是教人生不如死的痛楚,;且不说两个人很难经历同样的痛楚,即使是一模一样的痛楚,由于老天爷把每个人生得都各不相同,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不一样的。因此,武学大家绝不像她这样平白无故地嘲弄他人“犯蠢”。
      “我不做武学大家。”薛小怜如是说。
      “大,大将军也不会。”林敬反驳道,“你不是,不是要做长公主一……般的大将军吗?”
      怀中的人一定正在经历师父所说的所谓“生不如死”的痛苦——薛小怜顾不得肩膀上的疼痛,只觉得一股血流“嗡”地冲向大脑,一时间晕头转向,抱松了又怕林思源再失去平衡,紧了又怕给她再增添点痛苦,一双手竟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在燕云郡主还想好要怎么摆放自己的一双手之前,一团乱麻的脑海之中终于蹦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还是扒着肩膀好,下来皮肉流几滴血,伤药也不值几个钱——那张床若是扒坏了,不晓得要赔进去多少匹马的口粮。
      她终于能听到林思源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经脉逆行,真气错乱,必有预兆,你一点都没有发现吗?”薛小怜道,“今日是在秦二的地盘上发作,倒是还好;若是……你实在是要我担心死!”
      见林思源还是没有反应,薛小怜继续埋怨道:“今日我见了你没头没尾留下的一个‘二’字,急匆匆便赶了过来;五年没见,一见面你便送我这么一份大礼,当真是好没道理!还是你要同我说,你忙于查那些个天潢贵胄,顾不上自己内力失控,心想得一锤子买卖把案子查完了,查完了也就不要这条命了?”
      林思源的双手突然松了下来。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笑了笑:“……小怜,它要我死啊。”
      薛小怜突然觉得,盯久了烛火的眼睛是有些干涩,只能把眼睛闭上;烛光仍然在她的眼帘前跳动,恍惚间她看见林思源第一次举起碧水剑的时候——那是薛小怜的记忆中唯一一次碧水剑的剑锋对准她。林思源说:“我想试一试你的冷月刀。”
      冷月刀“咣当”一声落地,薛小怜一把握住林思源的手腕:“你把它放下。我说你把它放下!”
      她不记得林思源是什么表情,只记得彼时正值年关,金陵大雪;冷月刀的刀身似乎是雪花最好的去处,晶莹的雪花能在上面保持最久最完美的形状。阳光穿过玲珑剔透的晶体,折射出五彩的光束;这些光束穿过黑压压的云层,待到夜晚云开月明之时,便化作天上的星星,此时的星星。
      薛小怜深吸了口气,笑了笑说:“瞎说什么呢。”
      “我偏不……遂祂的意。”林思源道。说罢,她缓缓地松开了手,背对薛小怜盘腿坐定,尽力捏了个剑诀出来。
      薛小怜当下也坐定运功,一掌拍向林思源后背上的穴道——长风心法特有的温暖的内力汩汩流入林思源的各处经脉,迫使失控的内力跟着外来的力量运行,逐渐平稳下来。而薛小怜的心绪,却跟着这句“我偏不”彻底地乱了。她的脑子里一会儿冒出“越王或私通外敌”,一会儿又冒出“雁北疫病总算有解”,一会儿甚至冒出“玄武军在几里之外”,词语破碎,句不成句,便也不值一提。
      “越王有问题……” 林思源道。
      “我知道。”薛小怜道,“你不要说话。”
      “我得说,”林思源道。
      薛小怜叹了口气道:“我拿你总没办法。”又运功于掌心,继续给林思源输送内力疗伤,一边又说:“我跟着你们地字号的讯息,从黄风岭一路追到了越王府上——江南一带,越王殿下手眼通天,能叫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沾亲带故,也至少是个门客;走私盐铁和倭国暗通款曲的,暗杀良民百姓充作政绩的,明面上查出来的就不知有多少,更不必提贪污朝廷的赈灾款,或是浑水摸鱼、同民间商人卖官鬻爵的这些暗地里的生意,也是辛苦了你们含光的人搜集证据。想来你和岳天涯都到了此处,陛下对越王殿下也应该是有些意见了。”
      “江南大小事宜牵涉甚多;北边战事刚停,含光就把你拉进这些污糟事中,实在是委屈了你,”林思源顿了一下,放轻声音道,“小怜,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
      “无妨,”薛小怜打断了她,“分内事。”
      “有时我也有些后悔把你牵扯进来。”林思源苦笑道,“你做事向来高调张扬……人刚到江南,便到王府里抓王爷的门客,恐怕要打草惊蛇。”
      “这叫做敲山震虎。”薛小怜言之凿凿。
      她话锋一转道:“一来,明处有了我这个靶子吸引越王党的注意力,方便你们在暗处活动;二来,我和越王殿下若是关系太好,那位只怕是寝食难安;既然我张狂之名远扬,干脆把这名声彻底落实了;越王殿下也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些道理。但我只有一点不懂——你说越王党鱼肉乡里、欺压百姓,但这些都还在‘荒唐’的范围内;按着那位的性子,他绝不可能因为‘荒唐’便要查办了自己的亲弟弟。除非……”
      “所谓声东击西之策自古就有;小怜,这天下懂兵法的可不止你一个,越王殿下可也是行伍出身;更何况,接下来你对付倭国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和江南水军合作,我担心你会……唔!”林思源说多了话,刚平稳下来的内息又开始紊乱,喉咙腥甜,险些在薛小怜面前吐出一口血来。
      薛小怜赶忙又屏气凝神,为林思源调理起混乱的真气来,一边又道:“你费尽力气,要说的就是后悔把我牵扯进来之类的事?你想不想的,我也已经被搅和进来了,惹了一身腥,可怎么是好。”
      林思源笑道:“你若是自己不想,哪里又是我想牵扯进来就能牵扯进来的人呢。好啦,我抱歉得很——郡主要我赔你么?”
      “我哪有苛待伤病的道理,”薛小怜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运起功来,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或是什么要给我的东西——也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碧水心法的反噬凶险非常,薛小怜这五年都在雁北,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终究有些疏于增进内力修为;霎时间输出大量内力,她直觉得手脚虚浮,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定然是天气太热了,她苦中作乐想道。
      总算是老天待她薛小怜不薄,林思源算是转危为安,没有枉费她烧柴禾似的输送内力。起初林思源似乎还总念叨着有什么什么“图”之类的东西要交给薛小怜,但随着身上的疼痛逐渐淡褪下去,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一定要清醒的必要了;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塞进了薛小怜的衣领,随后便昏迷过去,人事不省。
      薛小怜收好了这块其貌不扬的绢布,将她扶到床上,确认她安安稳稳地睡下,双手双足没有一处露在被子外面,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边厢刚泄了劲,薛小怜便觉得气海霎时翻涌不定,一股失控的内力直冲天灵盖去。她不敢再呆在房里,三步并两步跨出房门。房门关得急了,身后的门闩“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今日是数月以来难得一见的晴朗夜晚,她甚至能看见月亮。文人墨客最爱附庸风雅,偏房都要栽上几株竹子,大概就是为了月色如水的夜晚能在地上看见疏朗的竹影——这是活起来的写意画。
      薛小怜望着天上的月亮,却觉得月亮银白色的晕轮晃眼;她低头望着地上的竹影,又觉得竹子晃得她头晕目眩。一阵清风从她身边穿过,她终于吐出一口鲜血来,要跪倒在庭院当中;她并不想这么跪下去,努力想抓住些东西,身旁却没有别的支持物,只有拔出随身携带的冷月,扶刀跪地。
      刀尖深深地插向地面,将方才摇曳生姿的竹影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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