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死》剑与森

1、自杀

　　接到警方那通电话时，林霜降正在看房。

　　七十年代的家属房，白色墙面已经泛了黄，窗框剥落的油漆和布满锈迹的防盗网无不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面积很小，只有六十平，尤其是浴室，小的离谱，淋浴区窄得胳膊想抬起都困难。

　　但就是这样的一套老破小，在寸土寸金的槐林市，开价也要七位数。

　　林霜降来看了许多次，仍在犹豫，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但中介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似乎笃定了她迟早都会敲板买下。

　　林霜降对这套房子感到很满意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朝向，每天清晨阳光都会从向东的窗户撒入，将两间卧室染得金灿灿的，二是配套的小院，足够种点小菜自给自足了。

　　她脑中甚至已经规划好了改造方案：客厅南面的墙改成一体书柜，旧的窗框整个换成整面的落地窗，还有两间卧室，一间她的，一间小满的，墙面都刷成淡蓝。

　　淡蓝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但她知道小满是不会介意的。

　　“姐姐决定就好。”小满总是仰着头这样和她说，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杏眸中满是孺慕之色。

　　不过，以后她应该再也无法听到这句话了。

　　“林小姐，你还好吗？”

　　耳边传来中介由远至近的声音，林霜降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抬头下意识问道：“什么？”

　　中介好脾气地笑了笑，将在林霜降打电话前就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对于这套房，您现在是什么打算呢？”

　　林霜降环视一周，喉咙又干又紧，她咬咬唇快速说道：“我有点急事，我们改天再聊吧。”

　　中介脸上的笑容滞了滞，她意有所指道：“这套房很紧俏，林小姐，你要抓紧时间啊。”

　　林霜降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不满一样，胡乱点点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离开。

　　她一边小跑，一边划开手机，用近乎颤抖的手指点开叫车软件。

　　拉开车门坐上车的那瞬，她突然想道，这套房，她不会买了。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

　　林霜降走进那扇方形双开门的时候，胃里一阵翻滚，她伸手扶住门框，好像这样就能稳住摇摇欲坠的心神。

　　前头的工作人员古井无波地回头看了眼她，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

　　“林小姐，你还好吗？”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但声音却没有一丝波澜，林霜降扒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了。

　　她的状态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林霜降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还好，我没事。”

　　工作人员不置可否，继续朝室内走去，最后在一个已经拉开的冰柜前停下脚步。

　　冰柜前是一辆推车，推车上的白色布单隆起不规则的形状。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林霜降胸口仿佛一下子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您准备好了吗？”工作人员没有抬头，仿佛这只是一句程序性的问题。

　　没有，没有，没有！林霜降想要张嘴呐喊，但喉间的肌肉和声都似被冻结，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工作人员将她的反应视作默认，缓缓掀起白色布单的一角。

　　林霜降感到脑袋嗡地一声炸开，视野中所有色彩都如潮水般瞬间褪去，只剩下小满那张没有任何血色，没有任何生机的脸庞。

　　“小满……”林霜降小声嗫嚅着，泪水疯狂涌上她的眼眶，眼前的世界变得像隔了一层布满水滴的玻璃。

　　说话啊，小满，你别不理姐姐。

　　但林霜降注定要失望了，那双曾经总是忽闪忽闪的灵动杏眸，此刻无声无息地紧闭着，仿佛主人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睡梦。

　　“不可能的。”
　　“你怎么会自杀呢？”
　　“我们明明马上就有家了啊！”
　　林霜降的喃喃自语回荡在冰冷的停尸房中，工作人员站在另一侧，表情淡然。

　　“叩叩——”
　　停尸房的门打开，身穿警察制服的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

　　“许警官。”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

　　林霜降透过朦胧的视野望向女人，女人朝她公事公办地点点头。

　　“林小姐，对于令妹的死我感到很遗憾，如果您确认完身份了，请跟我来。”

　　*

　　槐林市绿江大桥。

　　桥上夜跑的人很多，和林霜降擦肩而过时都忍不住回头，似乎对这个步伐踉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女人充满好奇。

　　也不怪她们多事，此地乃跳江高发区，大家过桥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些举止奇怪的生面孔。

　　但林霜降对这些充满打量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失去焦距的双眼盯着不远处的水泥地面，亲人冰冷的话语像散不开的雾回荡在耳边。

　　“知道了，你自己处理就行。”
　　“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的，一点儿都经不住打击，动不动就抑郁自杀，跟赶时髦似的。”
　　“智聪马上上高三了，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怎么小满就挑这个时候整这出呢，真晦气！”

　　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没有安慰。仿佛死去的不是林家的二女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虽然早已知道她们的真面目，但林霜降还是忍不住为她们的冷漠无情而惊叹。

　　她挂掉电话后抹去眼泪，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将父亲的号码彻底拉黑。

　　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派出所走出来，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到这座大桥上来的，等林霜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桥上的铁栏杆边。

　　眺目远望，江边一侧是黑黝黝的城市公园，另一侧则是槐林的CBD，高楼林立，霓虹灯在江面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倒影。

　　槐林是省会，不算一线城市，但对于出身小镇的林家姐妹来说，槐林大得离谱。

　　林家一共三个孩子，林霜降是大姐，小满是二姐，林志聪是幺弟——这是一个任何人听了之后都会会心一笑的家庭配置。

　　林霜降也和这类家庭中无数“努力的大姐”一样，靠着聪明的脑袋从小镇一口气考到槐林最好的大学。
　　有了姐姐做榜样，小满也十分争气，成功考上了槐林师范。

　　但明明这样出色的她们，在林家仿佛隐形人一般，无论再多的录取通知书和奖状，也比不过她们那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弟弟一次小考及格。

　　看清一切的林霜降毫不犹豫地带着妹妹林小满切断了和林家的瓜葛，想尽一切办法在槐林扎根。

　　她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工资不菲，小满有助学金和国奖，再加上平时兼职做家教，俩人努力为她们的小家，积攒首付。

　　几年下来，首付马上攒够了，房子看好了，小满也得到实习学校领导的赏识，毕业后的去向基本定了下来。

　　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至少在今天那通电话打来之前，是这样的。

　　*

　　江风微微拂过脸庞，吹起林霜降两鬓有些凌乱的发丝。

　　她微微低头，桥下的江水无声流淌着，漆黑的江面仿佛一张巨网吞噬一切。

　　像是被一颗透明的泡泡包裹着，身子轻飘飘的，连平时觉得刺耳的喇叭声也变得虚幻起来。

　　升至空中的林霜降俯瞰着身下如明珠般璀璨的槐林，感觉到无尽的悲凉。

　　这里没有她的家。

　　也不会有她的家了。

　　因为，唯一的家人，小满，已经没有了。

　　林霜降眼前飞快地闪过无数的画面。

　　小满小时候跟在她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到处跑的样子。
　　小满抱着她转圈告诉她考上槐林师范时开心的样子。
　　小满对着生日蛋糕闭着眼许愿虔诚的样子，她弯起的嘴角还带着些许奶油。

　　最后，是小满那张躺在冰冷的停尸房中，嘴唇青紫、皮肤惨白、了无生机的脸。

　　林霜降缓缓闭上了眼。

　　……

　　“姐姐，不要！”

　　林霜降猛地睁开眼，有些茫然地转头朝身侧看去。

　　离她两米外的地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她脸上满是惊恐和着急。

　　“姐妹！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你不要冲动！”
　　女孩看起来不像是平时经常安慰人的人，皱着脸绞尽脑汁地搜罗着好话。

　　“我爱你！”看来她搜罗到了。

　　林霜降：“……”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还有很多！”

　　林霜降愣了愣，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抓着铁栏杆的双手，微微踮起的双脚，以及……探在栏杆外的半个身子。
　　她尴尬地抽了抽嘴角：“我……我就是在吹吹风。”

　　女孩显然不信，她手中的手机已经划到了输入号码的界面，看样子是准备报警了。

　　“别！我真的是在吹风！我这就下来！”林霜降动作利索地跳了下来。

　　女孩犹豫了：“真的？”

　　林霜降狠狠点头：“是的，我刚刚在思考问题。”

　　女孩皱起眉，表情狐疑：“那你思考出答案了吗？”

　　“思考出了。”林霜降低声回道，随即便发现自己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怎么可信，她清了清嗓子，用坚定的语气再次重复道：“思考出了。”

　　小满，不可能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