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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恶虹萦日 ...

  •   飞蛾绕着谢霓,越飞越急,每次掠动翅膀,都带来一股阴冷玄奥的气息。
      仿佛有黑纱一层又一层地,把他的五感封闭起来,让他越来越恍惚。
      飘飘渺渺,魂归何处?
      神识尽头,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帝宫。
      门户大开,帘帷低垂,到处是连枝巨灯,火光静且密,有如垂落的猩红色帘缨。
      却没有一丝风,在其中流转。
      整座帝宫,都像凝固在了某个时刻,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
      灯衫青客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凄厉。
      “祭品已齐备,长留王城现,万民俯首,血裔在此静候。还请缑衣太子,自悲泉归来!
      “归帝所!
      “归帝所——”
      沉重的钟声,震响了整座帝宫。
      谢霓脑中轰地一声,只觉钟声冷冷地砸向神魂,整个人都在剧痛中,四分五裂。
      一股极为阴冷的力量,水银灌顶一般,要将他从躯壳中活活挤出去,三魂、七魄,都血淋淋地剥离。
      没有人能清醒着忍受被肉身夺舍的痛苦,神魂尖啸着,可他只是心中默念口诀,镇住了一切后退的可能。
      仅有的一缕执念,飘飘忽忽,不知该落往何处。
      他断了线,穿过帝宫,一头栽落,在剧烈的失重感中,闻到了悲泉水的气息。水底沉睡的那个人,脸上已长满了青苔,双手静静地交叠。
      炼影术的尽头,就是让他代替缑衣太子,永远地沉睡在悲泉底。
      从此,长留会迎来真正的太子。
      那些被困在冰海与悲泉间的生魂,也将免于悲苦,重回长留。
      “谢缑衣,谢缑衣……你睡得够久了,你的神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肉身被弄脏了。睁开眼,看看我。”灯衫青客哑声道,“他们……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就这么一声声地呼唤,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缑衣太子的手指,终于动弹了一下。
      谢霓已感受不到冷热,只觉有一双手,抓住了他。
      天旋地转!
      --
      与此同时,白云河谷,雪练祭坛。
      祭坛已被夷为平地,只剩满地黑色的裸岩。
      天缺一角,暴雪如瀑。
      一切生灵都寂灭时,一道人影,坐在雪瀑下。
      他的甲胄蓄满了积雪,上罩着一身白骨璎珞法衣,累累垂落,却没有半点血腥气。
      冰蓝色的法阵,随着呼吸起伏,仿佛琉璃容器一般。
      镇压长留风灵脉二十年的雪河将军,在这个月食之夜,浮出了地表。
      但他并没有如雹师所说一般,直奔影游城,而是对着废墟诵经。
      大泽雪灵真经的每一个字,被他念出来,都极为空明幽远,带着冻结一切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风、雪、云都停了。
      它们没有消失,无数透明的小冰晶,从天至地,清清楚楚地悬停着。
      天上的风雪,成为了倒悬的冰河。
      在雪河将军身周,连时间和空间都被冻结,唯有一片虚无。
      大泽雪灵的一丝神识,降临在他身上,只下达了一个指令。
      把一切从浴日池里出来的东西,镇回地底!
      叮叮咚咚。
      冰晶帘被挽开了。一重又一重,极其清越,有白汽从中散出。
      只短短一瞬,漫天的冰晶,同时融化,狂风暴雪无序地翻涌,又在逼近的可怕存在面前,化为白烟。
      雪河将军睁开眼,并没有见到多么狰狞的怪物。
      那只是一个……风雪夜归人。
      他像是跋涉了很久。血水也在身边蒸腾为雾,每走一步,身影都会化为飞灰,又在烈焰中,重新凝聚。
      终于,筋骨、肌腱、皮肤,一层层包裹住来人的骨骼,泛起了剑炉铁水一般的光泽。
      他在反复锻造着自己,把极度狂暴的力量,强行熔入这具肉身中!
      远来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半长不短的黑发,凌乱地翻飞。他伸手在半空中一抓,绕身的烈焰,化作一身陈旧的战袍。
      他的双目红得发黑,脸色不善,轮廓异常清晰、冰冷,仿佛死去的日轮。
      “慈土境圣子。我代不空高僧向你问好,”男子漠然道,“然后,送你入轮回。”
      雪河将军的脸上,却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
      仿佛冥冥之中,一缕因果未断,死死地缠住了他。
      谢霓神魂一沉,竟被什么东西往回推了一把。
      很轻,却是坚定而不容拒绝。
      他心中一震,缠绕住双眼的黑暗被扯开一线。
      仅这么一线光亮,就足够他看到远处的天幕。
      月食中,雪练祭坛的方向,突然喷薄出一团旭日般的光芒。所见的一切,都被烧灼成了白昼。
      轰隆隆!
      雪灵降灾的那座云山,竟整个儿焦黑翻卷起来。
      更狂暴的飞雪冲刷而下,与烈焰对撞,化作漫天的黑红色气流。
      气浪飞腾为红莲,缓缓地展开雄浑的重瓣,承托住天地,轰然抬升。
      那是——
      有人在夜色中挥刀。
      执念一起,谢霓已经涣散了的五感六识,竟被细线扯着,急急向肉身坠去。
      眼前的悲泉景象,也随之动荡、破碎。
      不论是他还是灯衫青客,都被一股巨力斥出了悲泉。
      灯衫青客的怒喝,在他耳畔响起:“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降神会失败?”
      谢霓踉跄了一下,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
      方才的神降,已经抽空了他的全部力气,眼前黑斑乱窜。
      哪里还有那朵业火红莲的影子?
      不论是暴雪云山,还是烈焰,都消失了。白云河谷一片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连谢霓自己,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飞蛾的残影,在暴怒中飞旋着,突然间化作高大的男子,并拢两指,点向他灵台。
      “执念?你不是已经斩断尘缘了吗?怎么还会有执念未断?!”
      谢霓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按着眉心。
      降神仪式的中止,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欣喜,一颗心一沉到底。
      这种级别的祭典,却没有如期献上祭品,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反噬?
      他俯瞰着影游城,依旧是灯火辉煌。雪练大军已经完全消失了,而满城看灯的黑影,都如有所感,向他的方向涌来。
      宛然还是二十年前的元宵夜,他驾着灯车,凌空而过。
      看不清面目的男男女女,在灵宫下,向他长身而拜,却一群一群地,消散在夜色中。
      一梦醒来,酒阑灯炧,已到了散场的时候。
      复仇时热血喷薄的快意,飞快冷却,更深也更冷的空茫,浸透了他的脊背。
      他想留给他们一场安宁,想让这一夜的团圆久一点,更久一点。
      为什么要在方才那一刻,心念动摇?
      谢霓瞳孔紧缩。
      “原来如此,是中止……”灯衫青客语气中的烦躁稍稍一定,意味不明道,“你一日不完成祭典,便需承受一日反噬。你,躲得了多久?”
      灯衫青客不再多说,重新化作飞蛾,遁入阴影。
      “殿下!”
      黑甲武卫三五成群地,向他走来。他们不再是影子,而露出了本来面目,生机勃勃,灯下发着光。
      “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很多年没梦清她的脸了……”
      “……这一次,我终于救下了他!”
      “那些畜生,欠我满门的血债,我终于一刀刀讨还了。”
      “多谢殿下,让我们了结了执念。”
      “多谢殿下,让我们停驻在世间,等到了这一夜!”
      谢霓听着他们的喧闹声,微微怔忡,唇边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们的执念已尽,无力停留,只能来向殿下道别了。”
      谢霓道:“我知道。若有来生,百念顺遂,无病无灾。”
      这一夜,黑甲武卫们终于敢上前拥抱他,幢幢的影子,泡影般消融。
      青娘盈盈而立,发丝如银钩,向他敛衽一礼。
      “他们在等你。”谢霓道。
      青娘微微地笑了。
      他看到不周牵着马,小将军提着弓,这一对少年郎,如当年学宫窗外一般,向他深深下拜,眉目间还是当年那样,明朗飞扬的光。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衣袂迎风。
      “去哪里?”谢霓如当年一般问。
      不周眼中泛起泪光,嘴唇微动,小将军道:“瀚海长风,这一世就够了。若有来世……我们想做殿下座旁的青鸾,为殿下衔一世的信!”
      惠风抱着戒尺,引着几个小童,走到他身边,勉强地笑了笑,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背上的伤,还疼吗?”谢霓问。
      “多谢殿下,雹雨终于停了,我带孩子们回故乡,他们的爹娘,总在悲泉里唤他们。”
      茶伯的小茶棚,无声浮现,老头子背转身去,最后一盏茶,留给了他。
      叶霜绸携天衣坊众仙子,立在长阶两侧,衣裳彩绣辉煌,脸上却浸满了泪水。
      “做梦一般,殿下又信了我一次。”
      谢霓轻声道:“那年,你冒着长留誓找上我,一句话都不说,就亲手挖出雪骨,奄奄一息地向我赎罪。你虽什么都不记得,却依旧是个很决绝的姑娘。”
      “那时候,我只想让姐妹们能得救,用这样的法子,强求殿下收留我们,”叶霜绸含着泪微笑,“可殿下什么都猜到了。”
      “世间种种,总因无常生怨恨,唯有将心比顽铁,质地坚纯,方才不可消磨。”谢霓道,“你没有变过。当年的事,也不是你们姐妹二人的过错。”
      叶霜绸终于掩面痛哭:“殿下还请珍重自身。我们走后,夜里风寒,谁为殿下添衣啊?”
      了了怨,报了恩。
      浮生所欠,梦幻泡影。
      谢霓不再立在高台上,而是走下长阶,穿行在纷纷开败的泡影中。
      不必挽留,每一个影傀儡,都是他强留至今的一段执念。灯影法会,也是他为他们饯行。
      因果是有尽头的。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不知不觉,已走到长阶尽头。
      万里清央为他披的衣裳,浸饱了寒气,冷冰冰地萦在他肩上。
      她最想拥抱他的时刻,他选择一头栽进仇恨中,就这么穿过母亲虚幻的手。
      又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她会难过吗?
      谢霓怔怔地,望着满城的灯笼,无人处刺目的万家灯火。
      千头万绪,无数种难以形容的情感,酸涩地冲刷着他,最后却只剩下一片空。
      月食还没结束,天上也无星河。
      天阶夜色……凉如水……
      终于,他缓缓地坐在石阶上,环住双膝,以抵抗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就只允许自己软弱这一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但既然还活着、醒着,就要做完剩下的事情,为生者送行,为死者尽哀。
      “你让我偿了愿,让我再无留恋,”谢霓道,平平伸出一只手,托住了暗处的飞蛾影,“还欠你的这条命,我会还清。”
      他起身,孤身向城主府走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背后泛起一股寒意,仿佛被一道视线牢牢地盯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恶虹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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