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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也许你该往好的一面看,上尉。”
面容姣好却难掩憔悴的女子撩起垂到耳边的金色波浪,伸手递出一颗洗净的果实,果实饱满如情人动情的绯红脸颊,尚未褪去的稚嫩和天真毫无警惕之心地暴露在外。
靠着石墙勉强坐起的男人眼中残余的恐惧和恶心凝聚成眼角的泪水,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像,清晨露水沁出他的肌肤,陡增他身上的凉寒。
十几天前,两人在几公里以外的一艘远渡的豪华游轮上。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官夫人组织了这场游轮之行。夜夜笙歌燕舞,场场香槟红酒,目光随便一放都是身份不俗的大人物。
海伦·霍尔特挽着昨夜初识的男伴走入会场,一手托了托垂在肩上的蓬松卷发,拉起修身鱼尾裙的裙摆,眯起眼咬了咬唇,顾盼生姿,风情万种,仿佛此刻她就是宴会的女王,万众瞩目的巨星。
只是进场的一眼,她便注意到了数位值得相识、交谈的人物,他们将成为自己影视天后成功路上的“伯乐”。
她一边自信明媚地幻想美好事业前景,一边用高超的调情手法从粘人的男伴手里脱身,款款走到她的目标视野范围里,假装不经意地摆弄风情。
目标也十分欣赏她的外貌,热情地拉过她的肩膀,亲昵友好地给其他人介绍大明星海伦,也是因为她的“伯乐”,她与雷蒙德·兰蒂斯上尉谈上了话。
除了去国外战场探望妇女儿童的活动,海伦很少会去接触雷蒙德这个层面的军人,与兰蒂斯上尉的上一次“联系”在两年前,她去有关阿吉利吉乌尔战争一部影片的首映式走红毯,那时她的男友正是影片中兰蒂斯上尉同僚的演员,这便是他们俩之间仅有的联系。
顺带一提,现实中的兰蒂斯上尉虽然比不上扮演他的演员帅气,但是独有一种战场上走下来的气质,他的面容神态带有成熟沧桑、镇定肃杀的冷峻感,如同海岸边的黝黑礁石,无声且平静地迎面大海的无尽波涛。
海伦一眼便迷上了那双仿佛藏有故事的眼睛——爱好浪漫的人总喜欢这么形容自己善变的心动——整场宴会她一直试图与兰蒂斯上尉交流,然后再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反正游轮之旅结束后,他们就会放下这段露水姻缘。谁料到兰蒂斯上尉似乎看穿了海伦的目的,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宴会女郎的话术中,最后索性不演,直接退出他们的聊天小圈子,留给海伦一个背影。
当时海伦就认定,雷蒙德·兰蒂斯是个不解风情的无趣男人,而她最厌烦无聊之人,然后在经历暴风雨夜,游轮倾覆,被冲上荒岛海滩,她遇见的唯一个可以同病相怜的人正是这个无趣男人。
落难的两人相顾无言。
海伦脚被烫得发红,不得不穿上高跟鞋在这沙滩上行走,她用手放额头遮挡阳光,咬着嘴唇眯眼打量貌似是一路爬到椰树阴影下的男人,沙滩上有一条明显的逶迤拖痕,痕迹上又带有血迹,追溯源头就在男人的左小腿:他的腿受伤了,兴许是骨折。
雷蒙德面色苍白但依旧十分冷静,他让海伦去漂到附近沙滩的游轮残骸里找物资,优先寻找淡水食物和医疗物资。海伦找到了几袋压缩食物和罐头,撕下裙摆裹着它们带回树荫底下,她和雷蒙德说自己看见了漂浮在水中与沙滩若即若离的尸体,说话时难免因为恐惧而颤抖。
“我的上帝啊,海鸥都在啄食他们的尸体……”
雷蒙德对死亡、受伤习以为常,反而认为像海伦这样毫发无损的才罕见,他将随身携带的小刀交给海伦,让她给自己去砍下暂时能充当夹板的藤蔓和树叶,尽管他说得很详细,但没缓过神的海伦听得大脑恍惚,勉强折腾了几次带回了符合雷蒙德要求的材料,坐在对方的身边看他固定自己的伤腿。
雷蒙德认为海伦身处险境表现出这种情态实属正常,若是没有自己,也许海伦早就崩溃了,若是自己没有骨折,又怕是另一幅景象:孤男寡女被困小岛,食物淡水有限,除非他们找到岛上的淡水和食物资源或者救援队在他们弹尽粮绝之前到达,否则,他会悄无声息地弄死分享他资源的人,被逼到绝境吞食人肉的案例并不鲜见。
海伦神神叨叨了片刻,突然兴奋地谈起影视中的孤岛自救手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岛内走,说是要去找可以在沙滩上摆出“SOS”的石头和可以燃烧的干草。
雷蒙德没有阻拦女人的行动,也许她需要找点事情做来分散注意力,免得掉入自我封闭的情绪陷阱。他一边忍受腿上的痛苦,一边开始分配物资,规划物资的使用。
耳边风卷着浪花拍打沙滩,被烈日灼烧的沙砾窃窃私语,又像毒蛇吐芯跃跃欲试,他回头望向植被逐渐密集的岛屿内部,那个女明星的身影早已被树林吞没,而幽深寂静的树林与他对视,引诱处于边缘的观察者前进、深入,他回想起那个被留在阿吉利吉乌尔的女人,闭上眼似乎能感受到篝火的热度扑到脸上,而坐在他身边的女人低声絮语,混乱的气息夹杂着一口他听不懂的语言和口音,他无法在脑海中描摹出那人的模样。
连续几天两人依靠那点淡水和食物充饥,夜晚如同猴群般倚靠在一起,雷蒙德的腿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些日子里海伦时常从树林搬一些石头到沙滩上,灰头土脸地仰望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大海,仿佛他们是被流放到世界尽头的犯人,她时常感叹这是上帝对她大红大紫前的考验,美丽、憔悴的面容上萦绕着忧伤和迷茫,然后有一天雷蒙德等到了两手空空回来的海伦,她的面上是雷蒙德不理解并且警惕的欣喜若狂。
海伦自称遇见了岛上的居民,她跟对方讲述了他们的困境,对方也答应前来帮助受伤的雷蒙德。
雷蒙德皱眉,心下对海伦自作主张产生不悦,他跟随海伦的指引看向通向岛内树荫掩映的方向,那里的灌木后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人类,穿着好似古希腊单肩式希玛纯,露出半块劲瘦干练的胸膛,手脚粗大,亚麻色的中长发刚刚及肩,一对碧色的眼珠嵌在一张颧骨不高的脸上,雌雄莫辨,勉强能从骨架看出是男性,乖巧而无害,皮肤白皙得在阳光下发光。
那岛上居民的通身干净整洁,不像是雷蒙德一开始想象的茹毛饮血的原住民,更像是穿越时空走来的古人,因而越发与周遭的原始环境格格不入,十分可疑。
海伦夸张地和雷蒙德描述自己和岛上居民相遇的情景,说对方名字叫“哈奈”,这个名字来自于对方衣服上的刺绣,她激动的言语举止表明她将岛上居民认作一个初次接触文明世界的“野人”——像人猿泰山一样——迫不及待地希望雷蒙德也了解岛上居民以及作为发现者的她的勇敢和幸运。
雷蒙德保留怀疑的态度,但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来自岛上居民哈奈的帮助:海伦和哈奈两人左右扛着雷蒙德的手臂,将这个一米八的负伤壮汉扛到了哈奈的住所。
途中三人一边休息一边行进,海伦试图活跃氛围,一腔热情投向那位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的岛民哈奈,因而雷蒙德也从哈奈并不流畅的语言里听明白了他的身世。
哈奈自述自己由奶奶在这座岛屿上抚养长大,是奶奶教他说话,给他衣服缝上名字,奶奶离开后再也没回来,他说话的能力也逐渐生疏,遇到他们才慢慢重拾这种说话的感觉。
海伦感动地抹眼泪,忍不住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
雷蒙德追问他和他奶奶为什么会在这座孤岛上,哈奈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后摇头,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不知道,自他出生在这座岛屿上只见过奶奶和他们俩,奶奶也没有和他说过他们在这里的原因,说着哈奈摆出一副无奈而失落的表情,能从他湿润的眼里看出委屈,惹得海伦母爱泛滥,频频向雷蒙德射去不满的目光。
雷蒙德适时地闭嘴,身为伤患的他意识到了现在的微妙处境,本来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女明星海伦·霍尔特显而易见被更为有趣的新鲜人物迷住了心神,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厌烦这种原始的天真和淳朴,开始思念文明的温饱,那些初次步入战场的大头兵大部分都是如此,不过海伦与他们的区别就是手里没有枪,无法占据主动权——即便有枪,雷蒙德觉得她也不会向这个表面无害的“原住民”使用。
哈奈在岛上的住所是一座简陋的单层石头房子,位处开阔高地,铺着宽树叶的屋顶又矮又宽,甚至可以透过石头墙壁看到屋内的景象,几乎可以说就是一个棚子,屋檐上挂着几串晒干的果实、鱼和几捆干花,富有生活气息的情景使海伦忍不住四处打量,也使雷蒙德慢慢放下警惕心。
两人将腿部受伤的雷蒙德放在屋内的地铺上,雷蒙德不介意这个粗糙恶劣的环境,他曾在阿吉利吉乌尔街头战役中中弹,被队友拖到后方让随队军医给他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就地取出了子弹,所以在这种流落荒岛的情况下小腿骨折坚持到救援送医院前不被感染就是他的胜利,否则就可能需要截肢。
雷蒙德仔细查看了他伤口的情况,不时将注意力分在聆听海伦和哈奈的对话上,哈奈说他可以找一些草药涂抹在伤者的伤口处,这样痊愈得会更快。
这个说话生硬、磕绊的岛上居民无时无刻不在表现热情照料外人的想法,在哈奈离开后,雷蒙德直接向海伦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海伦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在接受了那位热忱青年的好意后依旧是这副高高在上的质疑态度。
“……说不定他可以帮我们离开岛屿。”海伦撩起耳边的头发,自信笑道,“而且他也需要我们,你想想,他的家人肯定遭逢海难被困在岛屿上,一个一个离开了他,与世隔绝了这么久他才碰到我们,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我们要帮助他走出岛屿,回到文明世界。”
雷蒙德不置可否,即便他没有海伦这样仁慈的考虑,一个岛屿上的遗孤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也不认为这个遗孤十分可靠,战争教会他这个道理:人类的战争也是自然的一环,而在自然规则下的厮杀中,没有单纯无知的人可以活下来。
哈奈带回的草药确实对雷蒙德伤口大有裨益,还带回来一根可以作为拐杖的树枝,他坐在雷蒙德的腿旁,一边帮雷蒙德的腿敷药,一边说他按照海伦的嘱咐带回来了那根树枝,之后他会剥去树皮,给雷蒙德做得好用。
雷蒙德不知道海伦竟然还会考虑他,抬眼对上哈奈真挚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哈奈如获至宝般回以灿烂的笑容,好像获得主人关注的幼犬,低头继续给雷蒙德敷药。
雷蒙德逐渐放松下来,自己骨折受伤的腿没有再传来疼痛,相反好似陷入温暖的淤泥,又像走入毛茸茸的草丛,柔软的草尖擦过他的小腿,又痒又舒服。雷蒙德眨了眨眼,困意如同静静流水,载着他意识的小舟缓缓下沉,而再下沉的前一刻,雷蒙德无意识地侧过头,却看见哈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好像要看穿他的大脑——这是错觉吗?
雷蒙德在梦中回到了童年,他的父亲站在门廊内抱臂盯着他,神情威严,而他低头继续推着除草机慢慢行进,除草机的噪音在耳内震动,连带他的胸腔也在震动。梦中眨眼间,他来到了军队的训练场,接着坐在战斗机机舱里前往阿吉利吉乌尔,然后他来到阿吉利吉乌尔的一个夜晚,与那个阿吉利吉乌尔的女人坐在篝火旁,她嘴唇翕张得飞快,这次他听出了其中的焦急和哀伤,看见她一边哭一边抚摸自己的肚子,最后他离开了阿吉利吉乌尔,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往事一幕幕飞快掠过,宛如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因而雷蒙德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撑起身扼住伸向自己的手,被女人的惊讶唤回理智。
海伦吃痛地挣脱开手,指责雷蒙德粗鲁无礼,将手上险些摔地上的食物塞进雷蒙德手里。
雷蒙德想要道歉,可惜海伦走得速度比雷蒙德开口的速度快,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睡到了傍晚,对手里用宽大叶片包裹的煮野菜和烤鱼略作犹豫,俄顷后他不再踌躇,大口地吞下味道并不美味的晚餐,这是他们被困荒岛后第一顿比较正式的晚餐,因为幸运地遇上了岛上居民,得到了能够遮蔽风雨的稳定住所和额外的劳动力,虽然仍无法确定哈奈是否是潜在的危险分子。
海伦和哈奈坐在屋前,两人虔诚地望着代表着温暖和饱食的火,忽然海伦开口试探哈奈是否愿意协助他们离开这个海岛。
哈奈将身旁放凉的水倒进椰子做的碗里递给海伦,那水是之前煮野菜的水,海伦说了声谢谢后尝了一口,神情扭曲地放下了这碗水。
哈奈回答道:“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帮你们。”
海伦并腿,前倾上身:“你能做的很多,亲爱的,不要瞧不起自己,我们能够互帮互助,一起离开这里,上帝给予我们相遇的机缘和共同的考验。”
不得不说海伦是个十分有魅力的女性,一举一动更是风情万种,她也擅长利用自己的外表为自己谋求优势,虽然现在被困孤岛的她缺少了装扮的加成,但她很有信心让一个单纯的野人臣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当然雷蒙德那边她也要掩藏好不耐烦,扮演一位贴心的、不离不弃的照料者。
周围光线逐渐昏暗,哈奈白皙的面庞在火光下仍可清晰看出脸红的迹象,正当海伦认为自己的计划十拿九稳时,哈奈接下来的话结结实实地打得海伦猝不及防。
“海伦小姐,谢谢你,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但我想她一定是同你一样美丽、善良的人。”海伦在哈奈真情流露的眼神里放弃了反驳欲望,于是哈奈接着说,“我可以把你当做我的母亲吗?”
文明世界的大明星海伦·霍尔特从未听过这样直白的要求,明星圈虽然不缺认糖爹、糖妈的行为,但第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竟然是在被困孤岛的时候,还是被一个岛上野人请求,一时海伦也不知道回复什么不会暴露自己的无措。
哈奈继续说:“奶奶离开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我的伴侣在一个适合的时候都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们将会成为一家人,我想,那就是你们。”
“什么?”海伦愣住。
哈奈自顾自地阐述:“这里是我的家,我希望我的家人能住在这里,我也希望你能在这里住得舒服。”
海伦自以为明白了哈奈的意思:这个可怜的海难遗孤十分渴望家庭,因此希望自己成为哈奈的母亲,这样也不错,省得她花心思在男女感情上,扮演一位母亲她也算是荧幕高手,只要能哄得对方开心——哈奈的年龄应该比自己小七八岁——她免费赚了一位帮手。
糊里糊涂认下了哈奈的母亲身份的海伦兴冲冲地和哈奈谈论他奶奶的事情,又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文明世界的绚丽多彩,满意地看到哈奈脸上的懵懂。
没过多久,海伦得意洋洋地向雷蒙德宣布了这件“大事”,当时雷蒙德正在海伦的帮助下尝试拄拐杖,他领口半敞,衣裳不整,下巴长上了胡茬,略显沧桑,但他眼神仍然保持犀利和敏锐,毫不客气地指出海伦自信过头,明里暗里贬损她和野人的接触,惹得海伦气得让雷蒙德自己一个人适应拐杖。
海伦和哈奈擦肩离开,哈奈不理解地回头看了一眼忿忿不平的“母亲”,转头看向拄着拐杖孤零零立起来的雷蒙德由衷地微笑,他捧着一盆色彩鲜艳的野花——花盆还是椰子壳做的——这盆花被放在雷蒙德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雷蒙德被哈奈试图亲近的举动激起了警惕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到哈奈跟前,直接询问他的用意。
哈奈低下头,看着他照料的雷蒙德的腿,再次捧起花盆,递给雷蒙德。
雷蒙德脸色骤变,啪的一声将花盆拍落地,椰子壳花盆不幸摔成了几片,娇艳的花朵混杂在泥土中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高大的男人蹙眉低吼道:“滚开!死基佬!”
身后传来了海伦的低呼,她的视线从地上的花盆移到哈奈,再移到侧身的雷蒙德,愤怒攀上她的面容:“你不能这样对他!你不能说‘那个词’!”
雷蒙德问:“什么词?”
海伦气呼呼地走到哈奈身前,咬牙切齿地说:“那个词!”
雷蒙德眉头拧得更紧,打算不再理睬这个野蛮原始的岛民,这个女明星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
哈奈一边俯身开始收拾残破的花盆,一边说:“母亲,这是我的不对。他不喜欢这些花。”
海伦拦住了他:“这不是你的错,他就是个歧视同性恋、充斥暴力因子的野蛮男人,你不用和他计较。”
雷蒙德听到海伦如此形容他时忍住了挥舞拳头的冲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像这间屋子里的空气突然稀薄,使他难以呼吸。
“他只是送你一盆花。”海伦抬头直视雷蒙德眼睛,“你不喜欢也不要这么敏感和激动。”
雷蒙德咬住后槽牙,没有拄拐杖的手指着躲在海伦身后的哈奈,身体抖了一下后慢慢冷静下来,海伦见势让哈奈赶紧离开这气氛紧张的房间,自己留下来安抚情绪不安的同伴,倒也真成了“母亲”这样的调解角色。
海伦随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盯着地面说:“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安,但你的腿断了不是哈奈的错,他帮你采药、敷药,给我们住的地方和食物……”
“我一样可以!”雷蒙德打断了海伦的话,拄着拐杖的手攀上青筋,结实健壮的身材此刻却透着单薄底气的虚弱。
海伦被他的突然大声吓了一下,旋即冷笑,好似面对撒娇嘴硬的儿子,她轻柔地拍了拍雷蒙德的宽肩,感受手下极具肌肉力量的身体,优雅而缓慢地说:“亲爱的上尉,你需要人照顾,哈奈愿意照顾你,我也愿意照顾你。”
雷蒙德颈部的肌肉可见的绷紧,拐杖在地面上不断更换支撑点,情不自禁地出言嘲讽:“你难道真的把那家伙当作你的儿子?”
海伦拉下脸,站直身体:“哈奈可比你真诚可靠,兰蒂斯上尉,在救援来之前你的军衔在这里有用吗?你就一直躺在那里,欣然接受那个好孩子的善意。我会把他带回文明世界,让他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那我必然是他的监护人,他叫一声‘母亲’又何妨。”她浓密睫毛下的漂亮眼珠一转,一手叉腰道,“上帝啊,你不会在觊觎我的男孩吧,兰蒂斯上尉。”
雷蒙德嫌恶地啧了一声,拄着拐杖走过海伦,离开了这间屋子,看到坐在门旁石头上的哈奈时雷蒙德不适地错开视线,身体恢复七成的他准备自己解决自己的食物问题,不再依靠哈奈和海伦。
不幸的雷蒙德·兰蒂斯上尉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技能,低估了岛屿环境的恶劣。他不慎掉入水流湍急的河流,呛了几口水后迅速抓住了岸边的藤蔓,冰冷刺骨的寒意侵吞他的感知,天色渐渐暗沉。最终他借助藤蔓奋力上岸,坐在岸边心有余悸,抖索着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拧干,穿上再环顾四周,树冠掩映后的天空黑黢黢,没有星辰和月亮,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方。
雷蒙德随手捡了根树枝做拐杖,打算沿着河返回,未想到摸索进了另一处石头房子,说是石头房子,走进去却更像一个长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雷蒙德空有一身肌肉,屏息凝神地调动起全身感官,依仗手中粗糙的拐杖作探路手杖前进,未经处理的树皮扎刺雷蒙德的手掌,他感觉到他的手掌在黑暗中流血,不由得开始怀念哈奈做的拐杖,一边想一边迅速撕下衣服上一块布料包扎受伤的手掌,以防被暗处的野兽嗅到气味。
说起野兽,他们自从来到海岛起都没有见到像样的食肉动物,他的脑海里闪过哈奈无害俊秀的脸蛋,咬咬牙继续前行,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前进,只是隐约有种需要前进的感觉。
雷蒙德走累了就靠着墙坐下来,前后都是寂静的黑暗,他却感觉到安全,仿佛光明会吸引来恐怖之物,而与黑暗融为一体使他更加舒适和安心。他找到小腿上绑着的小刀,握住小刀,无视饥饿,安然入睡。
他梦见自己在阿吉利吉乌尔一场夜间作战中被敌方的探照灯发现,焦急万分的他闷头向前跑,随后跌入无尽的深渊。
雷蒙德惊醒后大口喘气,忽然发觉嵌在石壁上的灯盏燃起暖黄色的光,奇异的景象让雷蒙德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情不自禁支起拐杖向深处前进,他不知道前方存在着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遗迹,墙壁上雕刻着诡异复杂的花纹,盯着看一会儿雷蒙德感觉头脑发昏。走廊的尽头跑过一个白色的人影,看上去像哈奈——总算给他找到了把柄。
雷蒙德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贴着墙看过去,白色的衣摆消失在下一个拐角,雷蒙德不得不握着小刀拄着拐杖跟上去,如此过了两个弯,雷蒙德似乎从抓到对方把柄的昏头中意识到对方似乎在引诱他进入陷阱,而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雷蒙德将小刀放在身上的隐蔽处,好给欺骗、戏弄他们的小家伙一个惊喜。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一个宽敞如圣彼得大教堂的空间扑向雷蒙德眼内,错落有致的穹顶刻画着繁复的花纹图案,五六级一人高的台阶顶起刻有大树的石壁,石壁中的大树枝桠伸出壁画,如同阳光般笔直地连接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那些壁画上似乎雕刻了某种原住民的野蛮祭祀仪式,一副壁画上是“阳光照射在大树上,围着大树的两人举臂向天,仰视天上的星辰”,接下来是“大树旁的两人相拥,大树坠下一颗果实”,然后是“大树向天空发光,两个人的灵魂升入星辰”,最后“星辰消散,第三个人举起大树掉下果实里诞生的婴儿,高举过头顶,举向大树”。
身着希玛纯样式衣服的人站在房间中央,这个岛屿除了哈奈还会有谁呢,如果那人不是哈奈,他便撒谎了,不是海伦所想的单纯野人。
雷蒙德大声呼喊哈奈的名字,房间中央的人果不其然地应声回头,丝毫不奇怪离开居所的雷蒙德出现于此,他怀抱着几个水果惊喜地跑向雷蒙德,后者后退一步,让他不要靠近自己。
“我们找了你很久,雷蒙德。”哈奈关心地打量他,“你看上去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经历过落水、长途步行、寒冷和饥饿的雷蒙德面色稍显苍白,因而脸颊烫得发红,手掌掌心和左腿的伤时刻在刺痛他麻木的神经,此刻的强势也不过是强撑的表象。
“你饿了吗?”哈奈拿出怀中的一个水果诱惑雷蒙德,“这里比较暖和,你要不要过来?”
雷蒙德与他保持距离,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嗯?”
哈奈睁大眼,耐心地解释:“这里是其他文明遗留的祭祀台,和天外沟通的场所,你来到这里正是天外的安排。”
雷蒙德眯眼,没明白哈奈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天外的安排”,上帝的安排?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雷蒙德瞥了眼对方两手没有武器,拄着拐杖边走边问,“你从哪里来?”
哈奈见雷蒙德放下了部分警惕心,笑道:“这座祭祀台在岛屿上有十几个的出口,平常我不怎么来这里。”他递过一个水果,满眼期待雷蒙德接受他的好意。
雷蒙德打量一会儿才接过来,慢悠悠地啃起来,实际上他饿极了也渴极了,恨不得将口中汁水饱满的水果囫囵吞下肚,但在哈奈面前不可以,他们是竞争者,雷蒙德从一开始就认为哈奈的所作所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目的,这点哈奈和海伦·霍尔特很像,想起那个女明星雷蒙德便是一肚子火。
连带果核也被他吃了下去,雷蒙德伸手向哈奈再要一个,哈奈却不着急给他,眼尖地发现雷蒙德拄拐杖的手受伤了。
“你没有用我做的拐杖吗?”听上去他还有点伤心。
雷蒙德说:“掉河里了。”
哈奈眨了眨眼,很快做出了决定:“之后我再帮你做一个,好不好?”
这种哄人的温柔语气使久经沙场的雷蒙德颇为不适,他点点头随哈奈去,也许他早已习惯哈奈的照顾,毕竟在他眼里这是野人为数不多的优点:良好的自我定位,他和阿吉利吉乌尔那些花钱就可以购买的奴仆没有区别。
两人坐在地上,哈奈将所有水果放在雷蒙德手边,雷蒙德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些赠予。
哈奈看了眼雷蒙德,脸蛋忽然红扑扑的,若是海伦在场定会夸赞其单纯可爱,万幸她不在场,让雷蒙德少了点折磨。
哈奈说:“我没想到你那么快来到这里。”
正在加速把水果咬碎了往嘴巴里塞的雷蒙德抬头,迷惑且不解,口齿含糊地警告对方:“和我说话你最好说清楚点,小子,我可不像你的‘妈妈’海伦一样好说话。”
哈奈忽然凑近雷蒙德,享受后者面上在拔出小刀没有刺中目标后出现的转瞬即逝的惊慌,以及接踵而来的冷静。
啃了一半的水果掉在地上,两人一站一坐。雷蒙德知道自己身处劣势,但现在手里有刀的是他,而不是面前这个白净的小子。
“你不喜欢我吗?“哈奈面上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
雷蒙德横起小刀,盯准对方的破绽时刻打算送这个小子一次刻骨铭心的身体痛觉体验,告诉对方他雷蒙德·兰蒂斯可不是好惹的主。
哈奈脸上出现了困惑,自言自语道:“你接受了我的礼物,你没有拒绝我,你不喜欢我?”
层层递进的问题并没有解答哈奈的困惑,反倒让雷蒙德认定这个小子脑子有问题,而且他这一套问题把他当作什么了?呸,死基佬。
因歧视而陡增恨意的雷蒙德拖着他的伤腿跳了起来,猛然起身他眼前眼花缭乱了片刻,但身为退役军人他也能克服这种不便,态势狠厉地试图抓住哈奈,给对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一拳,让他看看谁才是真男人。可每次攻击都险险指尖擦过青年的衣服,雷蒙德狼狈地跌倒在地,大脑混沌一片,他生病了,他太累了。
该死的婊子。
雷蒙德忍不住破口大骂,而哈奈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脏话,神态如常地在雷蒙德身前蹲下,抓起雷蒙德的头发歪头问:“你接受了我给予的吃住,你需要我,为什么你要伤害我?“
雷蒙德向他吐了口口水,他的意识逐渐浓稠得好像烧焦的糖水,被人不断地搅动,一旦意识到这点,痛苦就冲破了麻木自己的堤坝。雷蒙德咬着嘴唇,痛苦难耐得想要蜷缩起来,一只手却不忘四处寻找脱手掉落的小刀。
哈奈擦去雷蒙德吐在自己手臂上的口水,捡起一旁的小刀,手法熟练地割开男人身上最后的衣物,留下男人和几个水果后独自离开。
神志恍惚间雷蒙德又梦见了阿吉利吉乌尔的那个女人,这次的梦境更加清晰,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怀胎差不多五个月,涕泪横流地跪在自己的脚边,请求自己带她一起离开阿吉利吉乌尔,因为她怀有他的孩子,若是她不离开,她将会被视作私通敌国的罪犯。雷蒙德·兰蒂斯上尉记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但他记得自己没有带她离开,相反,他给了她一把手枪。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她会拿那把手枪做什么,自卫,自杀?那是她的命运。
雷蒙德是一个保守的人,他的妻子不可能是阿吉利吉乌尔人,他的私生子也不能是野蛮落后的阿吉利吉乌尔人。
再次醒来的雷蒙德很快发现自己被剥得赤条条,四周散落着十几个水果、几条用宽树叶仔细包裹的烤鱼和一份品质上乘的烤肉,一束小花放在雷蒙德手边,颇具浪漫气息。
确认哈奈心思的雷蒙德再次面对哈奈的“给予“后脑内警铃大作,不小心碰到那束花都仿佛触电般挪远点,生怕沾染基佬的气息。然而食物是无辜的,雷蒙德吞咽口水,他摸过自己的额头,烧还没有退下去,他需要进食维持体内能量,不然到时候怎么一拳打死那个基佬。
成功说服自己的雷蒙德忍着恶心吃光了所有的食物,甚至感觉吃得有点撑。他查看自己的伤腿,疼痛感不如之前,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重新上了药,还换了作为夹板的材料,有那么一瞬他想砍下自己被玷污的腿。
不想坐以待毙被“照顾”的雷蒙德爬到墙边,扶着墙站起来,慢慢沿着记忆中的走廊寻找出路,未曾想兜兜转转每次都回到初始的房间,不信邪的雷蒙德没有停下尝试,直到走到精疲力竭也没有走出这个祭祀台的遗迹,最后靠着墙坐下,沉默地望着走廊的尽头。
他能一拳揍得正常人昏得七荤八素,甚至杀人,但他能用拳头杀死一座循环的迷宫吗?如果人生是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他能放弃唯一出现自己面前的希望吗?即便这个希望将会伤害自己。
姗姗来迟的哈奈带着他新做的拐杖出现在雷蒙德跟前,因为发烧和赤裸冷得颤抖的男人勉强抬起头,意兴阑珊地瞥了哈奈一眼,顺从地接受了哈奈扛起他一边的手臂回到那间教堂大的房间。
雷蒙德顺从地靠在哈奈的怀抱里,以他们俩的身高差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十分别扭和难受,他顺从地接受哈奈的喂食和清理,最后乖乖聆听哈奈叙述做新拐杖的过程,还有海伦给他讲述的故事。
在哈奈临走前,雷蒙德抓住了他的衣摆,语气平淡地说:“放我离开。”
哈奈好奇而安静地看向他,他在等雷蒙德说出让那个难以启齿的交换条件。
“我……”雷蒙德抓了抓方才剪短了的头发,又摸了摸方才剪短的胡茬,神情难堪,“我答应你,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哈奈问。
雷蒙德胡乱抓挠自己的手臂,痛苦地说:“我喜欢你,我是基佬,我喜欢你,求求你,放我离开,我是基佬。”
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却已经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委曲求全成为也不失为一种保护手段。
哈奈露出心碎的表情,温柔地抓住雷蒙德伤害自己的手,轻声细语道:“没关系的,雷蒙德,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意,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会好好‘照顾’你。”说完他放手离开,还没等雷蒙德起身拄拐杖,哈奈就眨眼不见了踪影。
封闭的空间不知时间流逝,雷蒙德睡了一觉再醒来后感觉烧退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试图寻找出路,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他冷静地回到刻有大树壁画的房间,吃东西保持体力,又四下寻找可用的石头——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任何微薄的可能性——可惜遗迹没有给他这个选项。
“自愿喜欢”哈奈的雷蒙德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照料:食物淡水应有尽有,手部和腿部伤口痊愈了,只是腿瘸了,这些伤痕同他在战场上的伤痕一样,都成为时间留在他身上的故事。
哈奈不再给雷蒙德送花,开始尝试更加亲密的肢体接触。
雷蒙德抑制住自己挥拳的冲动,一边吞吃食物一边放任哈奈亲吻自己的脖颈、额头和脸颊,受人钳制下出卖部分尊严得以生存有何不可,即便每每想起哈奈的亲吻他想吐。
哈奈看出了雷蒙德别扭的妥协,于是得寸进尺,提出要先给他一个吻再给雷蒙德提供食物。
雷蒙德皱眉,若是哈奈说什么自己就要做什么,自己岂不成了哈奈豢养的猪猡,雷蒙德还想和哈奈话语周旋,然而看到哈奈嘴角渐渐淡去的笑意他忽觉大事不妙。
哈奈笑道:“我们可以跳过亲吻的步骤,你喜欢直入主题。”
雷蒙德直接吐了哈奈一身,吐完后表情惊慌中带着一丝得意。
哈奈抖去衣服上的呕吐物,摆出一副困惑表情:“原来你喜欢这样吗?”说完他将雷蒙德翻过身——鬼知道他这非人的力气从哪里来,也许他本来就不是人,连带这个遗迹也十分诡异——扭过雷蒙德一只手压制住他,实践他的直入主题,而雷蒙德只觉得自己在受刑。
哈奈没有怜惜的意识,最后带给雷蒙德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宛如重量级拳击手给雷蒙德脑袋和腹部邦邦两拳。
雷蒙德无力地趴在地上,被迫接受哈奈蹲下身清理身体,接受自己宛如被人类抓住后腿玩弄的牛蛙的现状。
雷蒙德暂缓几日后又要接受哈奈的“直入主题”,他尝试过反抗,但没有食物淡水又走不出遗迹的他很快屈服于哈奈,他试图安慰、欺骗自己:无法反抗那就只能让自己好受点。直到连抗拒的心思也渐渐淡了。
哈奈见雷蒙德不再有反抗的心思,特地将雷蒙德裤子还给了他,照顾对方作为人类的“羞耻心”,虽然这条裤子在之后往往会宛如脚镣般禁锢雷蒙德双脚。
又过了一段时间,也许三个月,也许一周,雷蒙德在灯火通明的遗迹中不见日月星辰,已经不记得时间,他曾疑惑遗迹的灯光从何而来,然而一想哈奈的无穷怪力和诡异行径,以及遗迹墙壁上意义不明的壁画,雷蒙德越想越头疼,只能寄希望于同为海难幸存者的海伦能够发现自己的失踪和哈奈的异常。
哈奈忽然带海伦来看望因为生病在遗迹里疗养的雷蒙德,他们来时雷蒙德正蜷成一团缩在墙角刚睡醒,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人影,他下意识地打开双腿,听到声音后旋即意识到来者何人,他羞愧得别过脸靠着墙,一言不发,文明世界同伴的到来让他重拾尊严。
海伦没有注意到雷蒙德异常,站在他的身边,撩起耳边的金发,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上帝见证,哈奈照顾得很好啊。”
雷蒙德疲倦而颓唐地看向海伦,胸腔里吸入的空气仿佛一下被抽出,愤怒和困惑梗在他喉咙里:她竟然看不出他的不对劲!多么“优秀”的同伴!
“兰蒂斯上尉,你知道照顾一名伤员要多么费心费力。”海伦叹了口气,好似流落荒岛后一直是她在操心不幸负伤的他,“多危险啊,你竟然掉下了河,还好上帝保佑,哈奈找到了你。没有他,你一个人可就危险了。”
雷蒙德感到胃部反上恶心感,在阿吉利吉乌尔看见路边野狗啃食发臭人类尸体也没有现在这么令人舌头发苦、头昏脑胀,他余光瞥见离他们几米远的哈奈,后者正在沉醉地仰望那面刻有大树的壁画,感觉到雷蒙德的视线转过头向他微笑,笑容纯洁而无害。
海伦递给他一个水果,好像没有看出雷蒙德的面色异样,公事公办地安慰雷蒙德:他们迟早会得到外界的救援,现在只需要维持信心,努力坚持。
雷蒙德紧张地看了眼哈奈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开口说话惊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海伦,你能带我离开遗迹吗?”即便身为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男人,他也羞于在他人面前讲述自己被侮辱的事实。
海伦不理解地眯起眼打量他:“要不是哈奈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这么好的地方享受,你不会自己走出去吗?”她半是抱怨半是调侃,却无意中给雷蒙德浇了一盆冷水,“对了,恭喜你们在一起了,作为哈奈的母亲,需要我给你送点什么礼物吗?”这句话更是雪上加霜。
雷蒙德挪动瘸腿,精神萎靡地靠着墙,宛如一颗慢慢失去生命的大树,它的树叶早已凋零,而躯干逐渐枯槁萎缩。他的同伴沉迷于“母子”的扮演,沦陷于原始风貌的淳朴错觉,迅速接纳了危险本身,唯独无法了解她同伴的处境。沉默半晌后,他呆滞而痛苦地摇头,说自己走不出这遗迹。
海伦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不相信他的话:兰蒂斯上尉是瘸腿又不是断腿,怎么可能走不出去呢?果然如哈奈所言,雷蒙德病得厉害,脑袋出了问题。她猜想,说不定是掉河里呛了几口水感染了吸血虫,太可怜了,难怪现在这样狼狈不堪。
怜悯的目光在她的眼中打转一圈后消失,她看向一旁“单纯懂事”的哈奈,虽然一开始她更在意对方回到文明世界带给自己的巨大价值,但现在和雷蒙德·兰蒂斯相比,他更有男人的作为和担当——作为哈奈名义上的母亲,她可以享受哈奈提供的一日三餐和住所,以及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况且她可不想照顾一个瘸了腿还要指手画脚的男人,难以想象若是只有她和雷蒙德两个人,她肯定会被雷蒙德的坏脾气逼疯,说不定两人大吵一架后他还会向自己动手,难道要怪自己太过柔弱吗?没有哈奈的存在,雷蒙德迟早会沦为控制欲和占有欲的野兽。
雷蒙德询问海伦是否看到救援的希望,海伦抱臂摇头,也有些焦虑,因而不愿再聊这个扫兴的问题,而后雷蒙德见海伦走开后,瞄了一眼自己手里从对方腰带上摸来的小刀,这把小刀是雷蒙德在沙滩时给她的,后来哈奈用草绳编织了一个刀鞘,便于海伦将小刀挂在腰间,现在物归原主。雷蒙德悄悄将小刀藏在裤子里,他尚未想到如何利用小刀自救,目前看来海伦已经站在哈奈那边,那他只能直面哈奈。他不去想之前自己的弱势是否真的缘于疾病,也许有一部分因素,但不足以解释哈奈那压倒性的优势,雷蒙德暂时有一个猜想,只不过太离奇,超越了现实的基础,他不敢贸然下结论,于是踌躇不定。
哈奈带来了雷蒙德的晚餐,两人独处一室,在雷蒙德找到时机动手前,哈奈先发制人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不快乐?”
这个问题问懵了雷蒙德,火气窜上他的喉咙,他险些要跳起来抓着哈奈的衣服狠狠地质问对方是不是脑子有病,在强迫自己承认喜欢他然后侮辱自己之后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他没有行动一方面是因为他自知如果无法出奇制胜,那么之后他将失去小刀,另一方面,他现在是个需要拄拐杖起身的“废物”。
“我……”雷蒙德蠕动嘴唇,想要开口糊弄却发现肚内空空如也,嘴唇之间黏糊糊,“为什么希望我喜欢你?”
哈奈清秀的脸蛋泛上纯情的红晕,逐渐习惯后不再恶心的雷蒙德竟感到些许放松和有趣,他心下暗道不妙,莫非自己被折磨出了斯德哥尔摩——他瞬间绷住嘴唇,装作冷面冷心的“真男人”。
哈奈双手揉搓着一颗果实,抬头仰望那面雕刻有大树的壁画,眼神迷离:“奶奶离开前告诉我,我的伴侣会同我的母亲一起来到我身边,届时我们将共同迎来生命的融合,完成‘上帝’赋予我们的使命。”他害羞地微笑着,看向雷蒙德,“我的伴侣就是你啊,雷蒙德。我是坐标,而你将会成为方向,一同聆听上帝的声音。”
雷蒙德暂时失去了言语能力,刚遇见哈奈他就和他们说过前面这话,可雷蒙德·兰蒂斯上尉当初并不相信面前这个表面无害实则神秘的岛上原住民,他在阿吉利吉乌尔遇见过不少表面无害的平民,结果往往是这些无辜的平民会抱着炸弹一头扎进他们的驻扎地或者行军队伍自寻死路。
也许哈奈从一开始就没有伪装自己的目的,只是雷蒙德和海伦不认为哈奈拥有主观能动性,一个不在乎他,一个想要拯救他。
“我第一眼就知道是你。”哈奈慢慢前倾身体靠近雷蒙德,吐出温柔的情话,“当我看过你的记忆后,我更加确定,我的伴侣就是你。”
雷蒙德与他四目相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大手大脚的高大男人居然被一个较他矮小清秀的男子逼成这个样子,雷蒙德当即感到羞愤,之前因海伦而慢慢重拾的男人尊严似乎在光速逃逸,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过程是如此的令人难受且折磨。
雷蒙德勉强抓住了重点,眼圈微微发红,咬牙切齿地问:“什么叫‘看过我的记忆’?”
哈奈说:“我看见了小时候的你:你在一片草坪上,旁边还有一个人在看着你,他比你年长,你们认识,而且你很崇拜他,但又害怕他……”雷蒙德面肌僵硬,他无法对未知诡异的事情作出激烈反应,他竟然从一个来小岛前从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童年经历,“……然后很多人,你们穿得差不多,来到了一个开阔土黄的地方,你很烦躁。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们在一间幽暗狭窄的房间里像我们之前那样繁殖……”雷蒙德已经记不起那个阿吉利吉乌尔女人的名字,甚至连脸也记不得,“然后你离开了那里,感觉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你现在感到不安、低落和害怕。”
雷蒙德一怔,一言不发地低下头,他的心思已经被哈奈看破,这个面庞雌雄莫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为什么你不像你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一样高兴呢?”哈奈好奇地询问,“明明我像你爱她一样爱你。”
雷蒙德咬住后槽牙,下眼睑微微颤动,末了还是泄了气:“我是男人,我喜欢干女人。”而不是被一个娘娘腔弄得失去方寸,他也不想成为阿吉利吉乌尔女人,怪物竟然还要借助他的记忆学习——兰蒂斯上尉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哈奈能够读取自己记忆这件事,好像他是不是怪物也无所谓,潜意识里他想要逃离被拘束的现状。
哈奈继续问:“那怎样能让你高兴呢,怎样能让你爱上我呢?”
雷蒙德感到好笑,抬头对上哈奈含情脉脉的目光又顿感心中一股暖流喷涌,这不对劲,他赶忙错开视线,声线冷硬:“你知道爱是什么吗?”他竟然有这闲心和一个孤岛原住民探讨爱情,果然是被折磨出瘾了,他摸向了小刀藏匿的位置。
哈奈听出了雷蒙德话中的讽刺,好像踩到仙人球的幼犬,委屈地瘪嘴皱眉,绞尽脑汁地思考。
雷蒙德见他这副认真的神情,突然放缓了态度,暗地里握着小刀的手心似乎开始出汗:“也许我们可以从好好约会开始……”他在说什么,雷蒙德大脑一片混乱,“我可以把你当作女人。”看身形、外表、性格,还是哈奈更适合做女人。
哈奈不解:“男女很重要吗?”
这样坦率的态度倒显得雷蒙德小肚鸡肠,不过雷蒙德好不容易劝解自己接受基佬的身份,这点坚持算是他岌岌可危的底线吧,所以之后即便再被强迫,雷蒙德也不至于特别难受,甚至开始享受哈奈的照顾。
那把小刀一直留在他身边,雷蒙德不确定可以看穿人心的小怪物是否知晓这件事,但他也不决定使用它,它还是更适合做一把削皮、刮胡子的刀。
在彻底放下离开的心思后,雷蒙德拄着拐杖走出了遗迹,满眼树林郁郁葱葱的景象,好像季节凝固在了他进入遗迹的时刻,他向身后遗迹入口内幽深的走廊看去,那些原地转圈、无路可走的日子似乎弹指一瞬间,却又恍如隔世。
哈奈的食指勾住雷蒙德的食指,牵着他往他们之前的居所走去,他看见海伦跪在居所前双手合十低头祈祷,她在身前用石子铺就了一个小型的十字架。
孤岛上的三人终于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依旧是由哈奈捕猎烹煮,他恭敬地端给他的“母亲”海伦,他的“伴侣”雷蒙德。
承受照料的雷蒙德飞快掀动眼皮看了眼哈奈,干巴巴地笑着接过便开始狼吞虎咽,这些岛上的简单菜肴吃多了竟然也不会腻味,仿佛成为自己的身体一部分,与他的生命产生共鸣,他难以抑制哭泣的欲望,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重见天日的激动,随后他惊恐地发现,竟然是因为能够获得食物的馈赠而感激,他的身体似乎在慢慢脱离大脑的想法而做出最为原始的冲动,或许对陷入绝境的兰蒂斯上尉而言这并非坏事。
既不承认自己的屈服,又难以说服自己彻底沉沦,半推半就地游弋在麻木和清醒中,任由哈奈倾尽自认为的爱意,他只要“享受”——劝自己享受。
雷蒙德偶尔站在沙滩上,遥望着海平面后那遥不可及的文明世界,好像也没有当初那种向往和渴望的激情,唯余一望无际的平静无波。
他的父亲在他的童年去世,母亲在他入伍前有了新的家庭,阿吉利吉乌尔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异国他乡居然成为那抹晚霞之后最近的遥望,他曾亲眼看着他的战友在他身边死去,陌生的异族人咆哮着被炸成碎片,血雨落在他的脸上的感觉记忆犹新。雷蒙德从回忆中慢慢睁眼才发觉刚才的触感是拍碎在礁石上的海浪水滴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拄着拐杖,安详地感受浪潮扑向他赤裸的脚,那儿有几道他小时候跌倒被石头划伤的疤痕,海水温暖而潮热,仿佛随时将他卷走。
等待夕阳落下,雷蒙德支着拐杖慢慢往回走,身后一大一小的印迹被扑来的浪花抹去,而熟悉的树林入口站着熟悉的白色身影,他的“伴侣”一直在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犹如苍穹上注视着孤岛的星辰,遵循轨迹来到命运的十字路口。
海伦大约是疯了,这早有迹象,不过爆发的早晚区别,她大骂收钱不干事的经纪人团队和保险公司,然后在沉默中陷入了平静的疯狂。等不来救援的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信仰,寄托于她的上帝,哈奈曾经所说的“上帝指引你们来到我的面前”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她仅仅是想要一个可以实现的目标,而不是日复一日的空虚等待,等待一艘救援船或者一架救援飞机已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成为了幻想,文明世界忘记了他们。
海伦曾与哈奈讲述诺亚方舟、亚当夏娃等圣经故事,妄想通过这些故事教导哈奈文明世界的轨迹,而现在哈奈与海伦讲述他奶奶教导他神明启示,他们从星空坠落于此,因而每每望向天空总能听到天外同伴的呼唤,因此生命的意义在于回到天外,这里的回到天外和海伦说的故事有一点共同之处,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创造生命的华丽爆发……
雷蒙德冷眼看着海伦的信仰走入孤岛原住民编排的故事里,他嘲笑在他之后,海伦也要为自己的脆弱和傲慢付出代价。
在那一日,哪一日?阳光进入遗迹的那一日。
一束阳光穿透遗迹天花板上的一个小孔,射入那间刻有大树壁画的房间,在大树上印上一个完美的黄金圆。
哈奈反手握住雷蒙德的手,脸蛋激动得红扑扑,屏息注视着如同上帝金色琴弦的阳光照射在石壁里的大树上,伸出石壁的枝桠在阳光中慢慢扭曲,滴下沉甸甸的石质果实落在哈奈和雷蒙德跟前。
耳边沉闷的轰鸣尚未散去,雷蒙德和海伦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神迹,这正映照了“上帝召唤他们来此地”,而他们的使命就是完成遗迹壁画上所指的仪式,完成生命的爆发。
哈奈牵着雷蒙德靠近那颗一人高的石质果实,他回头看向雷蒙德,调皮一笑,拉着对方一齐跳入其中,两人即刻与果实融为一体,俄顷连接大树的枝桠开始震颤,遗迹在震动,整个岛屿都在颤抖。那颗果实重新缩回枝条,枝条仿佛被壁画上的大树抽取营养而急速变细、枯萎,碎石崩落,大树通身流转诡异美丽的光彩,如同钻石,如同阳光下的油迹,炫彩而油腻,迷人而危险。
那违背常理的光华迷住了海伦的眼睛和大脑,上帝在她耳畔絮语——祂回应了她的祈祷!上帝没有忘记她!
一瞬间海伦将亲眼看着自己同伴被吞入壁画的惊恐置之脑后,她虔诚地闭眼合掌,祈求上帝给予更多预言和指引,而后她听到了逐渐响亮的婴儿哭泣声,壁画上的诡谲光彩如雾般渐渐散去,不知何时出现在空地上的婴儿一边哭泣一边摇摇晃晃地起身,下一刻摔倒打了个滚,站起身时长了三岁,变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
熟悉的眼睛望向海伦,那是兰蒂斯上尉的眼睛,而她又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了哈奈的影子,震惊之余海伦起身抱住幼童,感受到怀中滚烫炽热的小小身躯,如同怀抱点燃灵魂的打火石,她的怀里是上帝给她最后的考验,从此她不敢忘记上帝在她耳边的叮嘱:她要抚养长大这个孩童,然后带来两位人类,继续延续大树的光辉,向上帝传递她的信仰。
没有人知道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何时从海洋里浮起,它好像存在了百年,又好像存在了千年,不断地迎接新的烛芯燃烧发光,孤寂地等待来自天外的回应。
背景设定:孤岛是外来种族安置在地球的信号发射器,一直在试图诞生能够与天空交流(发射信号)的“婴儿”,所以会蛊惑进入岛屿的人,选中一人与之进入“孵化器”结合,完成“孵化”,其他被蛊惑的人以为自己聆听了神谕而疯癫,于是回到人类世界带来新的“打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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