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浮云清商一何悲 ...
-
牢房里尚残留着陈年的醋香，人，已去。
顾惜朝原本不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此时却觉得有些眷恋了。
明媚秋阳透过顶窗射来几线金色阳光，驱不散牢中阴寒。
那日他枷锁上身，被押入皇宫面见圣上。
衙役进门的那一刻，他已猜到原因。修改户籍一事他做得隐蔽，若无人专门去查证，自然无事，但若有心，却不难查出。
心下急转，已列出几种可能，却不知是那一种。
抑制下心中凄惶，一路上思虑无数，已想了数种对策，亦打算用自己见解才学打动官家。史上有不少流传的君民对答的佳话，他相信，已自己应变能力和才华，只要对答时投官家所好，当场以诗词巧妙作答，定然能博官家一乐，此时再说话，便可能有回转余地。
御花园中秋阳正好，姹紫嫣红的名品秋菊开了满园，山石亭台，无一不巧夺天工，雅丽奢靡。
皇帝一身便袍，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中，带着众位美艳嫔妃和大臣饮酒玩乐。
顾惜朝远远看见近侍在官家身侧的人，正是和他同科的进士，吏部尚书之子廖明卿。廖明卿瞟过来一眼，却又装作没看到，依旧同众人笑谈，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毫不掩饰。
顾惜朝心下一震，如明镜一般，双拳倏然紧握。那一眼中讥笑、轻蔑、恶毒，他绝对没有看错！廖明卿数次与他作对，却总是低他一头，只怕此时与他脱不了干系。顾惜朝隐下怒气，低眉敛目，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待会儿廖明卿若从中作梗，只怕……
宫中的宦官上前去禀报，顾惜朝在亭外侍立，面上摆出恭谨神色，待官家召见。
谁知皇帝竟然看也不看一眼，正忙着吃怀中嫔妃喂来的水果，不耐摆手道：“不就是一个娼妓之子，带到宫里做什么？交给大理寺审理就是了。”
如一桶雪水当头浇下，顾惜朝浑身透冷，胸中一团悲愤野火燃起。
娼妓之子——这四个字便如烙印一般打在他身上，从他出生之日起，永远不可磨灭的羞耻。他便是高中探花，有经营天下，略有四海之能，竟也敌不过这四字。
他几乎费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手。
哼，可笑！这便是大宋的皇帝！政绩腐败，毫无识人之明，不过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简直要当场一刀要了这皇帝狗命！
…………
……
一阵脚步声，牢门的铁索链哗啦哗啦被打开。
铁链撞着门板，在阴暗腐朽的牢里，是最常见的突兀声。
顾惜朝抬头，来的人不是莫棠雪，而是丞相府的一个下人。
以前顾惜朝去丞相府的时候，见过这人几次。顾惜朝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得这人是一个二等的仆役，名叫朱全。
朱全走进牢门，虽然举止还不至于失礼，骨子里却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与他前日里对顾惜朝的卑躬正成对比。
“顾公子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嘛。”朱全环顾一下四周。这个牢房明显比其他牢房的条件好上许多，没有其他牢房那么阴暗肮脏，稻草上还垫了两床干净棉被，枕边上还放了几本书。
这些书是莫棠雪特意带来的，不过顾惜朝却没什么心思去看。
顾惜朝哼笑一声，朱全的话还算客气，但那眼里的神色，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丞相大人派一个二等仆役过来，倒还真是看得起他。
顾惜朝没有起身，仰头看着他，明明坐着，却恍然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淡淡答道：“还好。”
在朱全看来，顾惜朝便是中过探花，现在也不过一个娼妓之子，又身陷牢狱，平日里自己虽然只是相府的二等下人，一般平民见了也少不得要巴结的，更何况一个贱籍的人？不由恼怒道：“顾公子还当自己是翰林院的编修呢？莫非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顾惜朝仰首大笑道：“你朱全来此，不就是奉了丞相之命，放顾某出去的么。”
昨日晚间，莫棠雪早已递来消息，说是傅宗书已在官家面前替他求过情，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被放出来了。
对于傅宗书的援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顾惜朝都是欠他这个人情的，只不过，他顾惜朝又岂是随意受人侮辱的？
朱全脸色涨得通红，冷色厉道：“顾惜朝，你不要不知好歹！”
“岂敢岂敢。”顾惜朝起身，对着虚空状似恭敬一礼，高声道：“顾某在此谢过丞相大人了，丞相大恩大德，他日定当相报。”
朱全憋了一肚子气，却也挑不出他什么错处来。想起来时丞相大人的吩咐，傅宗书虽不屑他出身，此举却是示恩之意，他这里也不好闹得太僵。
“顾公子记得丞相恩德便好。”哼一声，甩袖离去，临出门前低声咒骂一句，声音几不可闻。
顾惜朝骤然变色，显然听到了他的话。
…………
破板门苇塘的芦苇，已开始衰败。
昨夜里一场潇潇秋雨，颓染了满塘残碧。
他初来时，芦笋尚未破土；他再来时，蒹葭已然凋敝。
从刑部牢房出来时，心中尚带了三分期盼，想着莫棠雪可能会来。
莫棠雪没有来。
槐荫巷已然不能再去，到那里，不过徒增羞辱而已。
能来的，唯有这芦苇塘边的草舍。
拨开凌乱的芦苇，一眼看到草舍门前的空地，顾惜朝猛然愣住了。
心中一片酸软，再也迈不动半步……
门前的空地上放着两口木箱子，莫棠雪拖起其中一口箱子往屋子里拽。
莫棠雪平日习武，这箱子对她来说，也不算很重，只不过大了些，她人小胳膊短，搬起来有些笨拙。
顾惜朝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她怀里的箱子抱起来，斥道：“你怎么做这些？”
莫棠雪欢呼一声，喜道：“顾惜朝，你回来了！”
顾惜朝见她笑颜，心中暖得发酸，又酸楚得心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抱了箱子，大步走到屋子里放下，然后又把另一口箱子也搬了进来。
莫棠雪见他不说话，只微瞥了一下嘴，笑盈盈跟在他身后，来来去去，跟个尾巴差不多。
连带莫棠雪原本已经搬进来的箱子，一共有三口。里面放着顾惜朝原本的棉被衣物书籍字画之类，不用猜，也知道是她通过什么关系，把他东西拿了回来。
莫棠雪打开箱子，开始整理东西，“原本是想在你回来之前弄好的，谁知还是慢了些。”
顾惜朝看着她忙碌身影，本要出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此刻的京城，已非他顾惜朝可留之地。
他在牢里只待了四天，出来之后，事事非昔，一切都已天翻地覆，再无他用武之地。
多少嘲笑漫讽，处处印证他经历的打击耻辱。这种地方，多留又有何益？
只是……看着那兀自欢快，替他整理房间的身影，要离去的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呵，如今这般，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她是捕神刘独峰的甥女，算起来，却也和王侯小姐差不多，他又有何身份能够配得起她？更何况，她又有心仪之人。
梦里贪得一晌欢，蜜毒鸩酒，岂能再饮？
“棠雪。”顾惜朝闭一下眼睛，忍下心来道：“这些明日再弄吧，我有些累了。”
“哦。”莫棠雪见他面有倦色，连忙点头道：“那好，我改日再来，你好好休息。”临走又指指一口箱子道：“棉被在那里面，记得拿。”
顾惜朝心中一颤，忙乱点一下头，不敢再看她。
人已去，却恍然还在眼前。
门外蒹葭声动，似乎少女的脚步声时刻会回转。
顾惜朝摒弃心中杂念，打开箱子将所有东西整理好，此时此刻，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做些什么，才能暂时忘却一些事情。
衣物、笔墨、书籍、字画一一摆放整齐，他的私物本来就不多，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书籍字画，满满装了一大箱子。
书箱底部，一个蓝碎花布包裹妥帖压在字画下。
顾惜朝微顿了下，有些意外。
这个包裹，不是他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莫棠雪放进去的。
包裹方方正正，里面大约放着一些书，包得极是仔细。
顾惜朝抚摸一下外面厚密的裹布，心中酸楚，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一层层揭开布来看，待到最后一层布揭开，顾惜朝愣住。
——包裹里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新书，装裱精美，竟然是他的《七略》。
可是，他印刷出来的《七略》明明大多已经送了出去，这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
急忙一本本翻来看，不少书籍的扉页上还写着他当初送给‘某某座师’‘某大人’鉴赏时的赠言，但书籍却全部簇新，连一丝翻看过的痕迹也没有！
显然，在他落狱之后，这些书又被原封不动的退还了回来。
几载著书，呕心沥血，别人竟然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可笑，可笑他痴心妄想，竟然还满怀希望有人能赏识他才华！
可笑他不甘安于卑贱只想一展鸿鹄志！
可恨！他又能可恨什么？
可恨他出身卑微生来命贱？！
可恨那皇帝昏庸大臣无能？！
他已不知自己是该可恨还是该可笑，亦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哀凉透骨，目呲欲裂，忿恨至极！手下的桌角竟被生生掰断一块！
既然如此，他要这些又有何用？！
一本本装裱精美的书册，就如那满口道德高雅仁义，金堂玉马的权贵一样，留之何用？
一身文武，满腹经略，几载心血，竟如街边野草烂泥，他学来何用？
顾惜朝举起那两摞书，狠狠摔在地上，拂袖一挥，满桌笔砚书籍全部滚落到地上。
画轴、典籍、书卷，通通无用！又何必留！
顾惜朝心痛如狂，发疯一般将所用能摔能砸的字画书籍全部砸掉，一地狼狈丢在屋子中央，又找出火石来，要将这些东西全部烧尽也难以解恨。
一脚踢开那堆精美的书册，忽然几页手稿飘了出来。
顾惜朝一愣，如着魔一般，安静了下来。
那些手稿，有不少都是莫棠雪在旁边替他研磨，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完的。
他还记得莫棠雪第一次看到他的《七略》时，很认真地看着他对他说：顾惜朝，我本来以为你只想出人头地做个文臣，现在看来，以前竟是小瞧了你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称赞他，而不是讥讽嘲笑，说他是个疯子。也是，唯一一次……
他本来以为，一个毫不懂兵法的女孩子这样的称赞，虽然让他欣喜，却不必在意。
但此刻他才发现，他从来没有忘过那一幕，那时她的每一句话，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眉目清转，笑语盈盈，恍若还在眼前一般。
他身陷囹圄，她去探望他，极力营救，从不曾因为他的出身轻看他一眼。
呵，就连那些被人退还的可笑书册，她也当做宝贝似的仔细包起来。
慌忙跪坐在地上，将一页页散乱的手稿小心翼翼拾起。
轻颤的手指，抚平纸页上的褶皱，紧紧贴在心口处。
他顾惜朝何其有幸！
然，命运，又何其可哀……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浮云清商一何悲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