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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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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来了。”皇帝高坐龙榻,徐徐吹开汤药之上氤氲的雾气。
见他这样安好,虞啸卿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调整着刚刚下马来不及平稳的呼吸,“参见父皇,儿臣来——”
“你没有来迟。”皇帝这样说,抿了一口汤药,想是极苦的,顿了一顿,却也尽数咽下,“带了多少人?”
——劈脸就这样问。
虞啸卿望着王帐地毯上逶迤的龙纹,不假思索:“回禀父皇,儿臣只身一人前来。”
那边不再出声,只听得到搁下药碗的一声轻响,也没有叫他起来,“他们都以为朕要死了,朕刚刚听见老八在外头大喊大叫要进来,朕迷迷糊糊,也觉得——”
“父皇!”虞啸卿抬头,微蹙了眉。
“只是你一个人?”一种属于年迈君王持续数千年的不能逃脱的多疑。
虞啸卿沉默了一下。“儿臣已沿路布置妥当,即刻便可护送父皇圣驾回京。”
“就近去行宫就好,朕好好的,折腾什么。”皇帝只淡淡地说。
“……听凭父皇吩咐。”虞啸卿答。
“起来吧,跪着作什么。”他的父亲温言道。
虞啸卿抬头,看着喝完药的皇帝,接过明艳宫妃递上来的漱口的水。他蹙了一下眉,并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
“一路上还顺当么?”皇帝捏着巾子拭了嘴角,脸色还是不好不过较之刚才是缓过来许多。当真是半句废话也不多问。
虞啸卿再看了一眼那并未退下的钱美人,暗自摇头,却也不顾虑,只答,“回父皇,儿臣漏夜赶来一路未作停顿。”
皇帝也不说话。
细密的风钻不进这巨大的华帐,只在帐外闯荡,引起过耳的呼啸显得甚为遥远。周围更显得安谧。
皇帝开口,“该留的,不该留的,啸卿,你弱冠之年就心中有数。可是朕还想多活几年,”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到虞啸卿的盔甲上,又因为低着头,而遮了他大半的五官。“不过是不放心。”
钱美人依旧随侍一旁。
虞啸卿听闻弱冠之年,神色微是波动了一下,而后才说,“儿臣已命直道沿路戍卫。况且……父皇龙体康健。”
皇帝竟笑了一下,“当年先太后在世时,说朕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储君,那个时候……”停了停,“啸卿,朕不关心直道。”
虞啸卿只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很多年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年轻的四皇子会慢慢把双手紧握成拳。
而同样是很多年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年轻的四皇子几乎是愤怒而不屑的,因为他始终深信,只凭双手他就可护住在乎的一切。
“儿臣明白,父皇放心。”虞啸卿只恭敬地答着,并不抬头。
皇帝看着他。目光微动。
——可是皇帝明明感觉到,瞬间那阵杀伐之气几近无法掩盖。
轻微的胄甲相击之声。虞啸卿告退。
眼看着他出了帐。
皇帝挥退了钱芝缳,后头转出来一个衣着别扭的侍卫——
“臣……斗胆说一句。不是时时都有太子弱冠之年时那样的人,让皇上得以造就储君。”说话一向谨小慎微又胆大包天,龙文章站在那里。
“国师这又是绕的什么意思?”皇帝揉了揉眉心,甚为疲惫的样子。
“臣的意思是……”龙文章咽了咽口水,“人的心是肉长的——”
皇帝紧抿了唇。
“——太子殿下他——”
“胡言乱语,朕乏了,给我退下。”皇帝挥了挥手。
龙文章闭了嘴。静静地看过去。
“臣的学生道行尚浅,皇上放心。”
尚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大步走出帐外的时候,早已没有最初的急迫。
众人这才乱着行礼请安。又有几个小的问起皇帝病况,便三言两句道皇上没有大碍。
马匹早已被兵士牵到马厩,那边虞慎卿张罗了一堆侍从就要上来押着虞啸卿去大帐更衣洗脸。
虞啸卿挥手令人退下,四处看了看,眯了眯眼。“父皇说老八闹得很,怎么回事。”
慎卿带了些轻松的笑意,“老八那儿现在有点小变故,张立宪在那劝着呢,皇兄去瞧瞧?”
这当口能有什么变故。“国师呢?”太子殿下一语切中要害。
“这不是没看见呢么。”慎卿看起来像是一脸为难,“皇兄随我来。”
张立宪正在那里剑拔弩张,场面被搞得很难看。
孟烦了感觉额角耳边湿热,一阵茫然,目光就有些呆滞,心想着这下是真给破相了,所以说招最损的不是老八而是龙文章。欲捂脸绝望倒下手还给反扭着动弹不得,当真悲剧。
张立宪也不说什么,在那里站成一尊。他的兵一个赛一个的冷面。整个帐子噤若寒蝉,只有老八在那里一脸兴致盎然,似是等着什么。
外头有公公悠悠报了一声六殿下驾到,而后是略显惊讶的一声,唷,太子爷。刚要唱太子殿下驾到,紧接着帐子就被掀开。
新鲜的冷风被人带进来,吹得孟烦了脸上更觉黏腻,霎时心头就涌起些小凄凉。
昭卿抬头,笑笑地看着来人。而后起身,缓缓行跪礼,“见过皇兄。”
虞啸卿进得帐来,一眼瞧见张立宪站在正中。找了一下,才瞧见边上有一个满脸是血的被押着。那张脸本不是伤得太重,只因面皮薄,划拉一下血就汨汨的,也显得惊心,更衬着那五官……
——张立宪瞧了一眼虞啸卿的表情,赶忙低头,不敢再盯着。
“参见太子殿下,六殿下。”张立宪带着侍卫下跪,甲胄嚓嚓作响。
虞啸卿也不叫众人起来,由他们跪着。扫了一眼整个大帐,又瞧见那些奇形怪状的方士,目光未曾落到老八身上。
“闹够了带走。”太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后头六王的亲兵忙掀起门帐。
虞啸卿一走,张立宪等得令站起身过去把孟烦了扶过来的时候,对旁边押着他的那些兵士动作就特别不客气。几个人刚把孟烦了扶起,后边张立宪几个顺便就把人几掌推开,力道不小。
八王亲兵敢怒不敢言,拉扯着到一边站了。
待人走了,却见八王还在那里跪着,除却亲兵,还有个虞慎卿站在那里。
“八弟,起来吧。”慎卿过去扶人。
却扶不起来。
慎卿看着老八那张清俊却略微阴霾的脸,不由得失笑,“老八,今儿解恨了?看那小少司命的光景是着实可怜。”
昭卿不动声色。
“你是不解恨。你失望的紧,因为四哥。”虞慎卿敛了笑意,神色平静,“你以为还是从前。四年了,听六哥一句劝,已经过了你懂他的时候了。……还有,把这些玩意儿处理了。”头都不转地指着那些方士。
八王目光闪动了一下。
慎卿拍拍他的肩,“堂堂的八王爷,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姓孟的很重要么?”昭卿猛地一句。
虞慎卿看他那样子,心下长叹着四哥你真是害人不浅,“老八,你向来聪明,怎么就连这个也看不通透?”他很善解人意地笑了,“不是小孟重要,而是你,已经不再重要了。”
虞啸卿在营地里大致走了一圈,而后回了六王的王帐。孟烦了彼时正被太医摁着摆弄伤口,方才不算太受惊吓,又对医生的抗拒几成习惯,所以嗯嗯啊啊地乱哼乱蹬颇为自在。太医满头大汗地说孟大人你且忍忍就过了再这么乱动要留疤的。孟烦了一愣而后说我巴不得。
听见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就消停了。闭了眼。
张立宪围观片刻,而后问,“昏过去了?”
太医支吾了一下。
张立宪说:“泼醒。待会儿殿下要问话。”
孟烦了立刻就睁开眼。颇有些造孽地望过去。太医看他好控制了些,赶紧下手处理狭长的一道伤口。
“多谢张大人。”孟烦了说。
“谢什么。”
“小人被划得满脸花之前得知,原有人暗中护卫左右,可惜晚了。”孟烦了苦笑,就差说一句以后这些花哨的少浪费在我身上吧,“再说了小人也消受不起——”
“谢我做什么,谢殿下去。”张立宪颇为不耐烦,言下之意就是你以为我特别想救你。
——不敢谢。孟烦了皱眉,伤口抽疼,心下沉郁。
虞啸卿由侍女解了披风,正在那里问虞慎卿,你又去编排老八什么了。虞慎卿笑笑地说了句皇兄得空还是多关照下那痴心不改的孩子吧。虞啸卿刚要说什么,张立宪已经带着人进来了。
慎卿一看孟烦了给包成那样,撑不住笑出来。
孟烦了刚想不卑不亢地瞪过去,无奈虞啸卿还在这里伫着不免叫人心虚。低了头和张立宪一同行礼。
张立宪则是心里打鼓,心想着少司命大人您没事倒是说句话啊,您不说话的时候很容易造成错觉的,脸又整成这个样子。
“皇兄家事,臣弟就不在这儿讨嫌了。张大人?”虞慎卿望向东宫左内率。
张立宪会意忙跟着道了声臣告退,溜了。
孟烦了悲壮地想自己永远独自一人面对水深火热。抬头看了虞啸卿一眼。那厮掩不住的风尘仆仆却无凌乱痕迹,穿的那一身皮凛冽得叫人不能直视。帐内灯火幽幽地烧着,剩了几个宫女也站得远。一片安静。
可是安静过头很容易造成心理压力。
虞啸卿也不坐下,靠着桌边问话,“老八跟你说了什么?”站的不近,孟烦了仍然屏息。听着问话倒是闲闲的不放在心上。
“回殿下,八殿下……”转了几个念头,“让臣小心。”
“小心什么。”太子几乎要失笑——这当口,闹的比谁都带劲。
孟烦了不再说了。
“喝水。”虞啸卿让人递茶。
而后孟烦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才发现手脚冰凉,立刻喝了一口——结果是烫得差点吐出来。
虞啸卿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还是问,“小心什么。”
孟烦了抿了抿唇心想果真要继续如此无聊的对话么,“小心——”
“小心本宫杀了你?”太子已经明显不耐烦。
台词忽然被抢,孟烦了只得无辜地望过去,“臣可没这么说。”干巴巴地。——善哉,你要杀我我有别的选择吗。
“以后老八的地界少去。”虞啸卿淡淡地。
“是,八王十分敬慕殿下。”孟烦了拐着弯子,话说多了心也不虚了,就眯眼瞧着太子等着他会意。
——意思就是说我也不想跟恋兄狂醋桶子多有来往。
虞啸卿看了他一眼,目光不明。心里也许想捏碎他,或者压根不屑听懂。
片刻。
孟烦了刚喝进去一口茶。
“解开我看。”虞啸卿说。
孟烦了呛了一下心内大叹,你果然最惦记这脸,片刻才去扯那刚包好的伤处。
虞啸卿瞧那架势,伸手止住,“传太医。”
那刚刚包药的太医不多时就进来,不敢违命耽搁,即刻伸手去解开,露出新鲜的伤口。血已经不再流,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孟烦了咬了咬下唇。
虞啸卿皱了眉,“用的什么东西?”
年轻的医者如是答:“回太子殿下,利器所伤——”
“本宫问用的什么药。”
这小太医看起来才入太医院不久,此时听太子这语气脸色一白,差点跪下,“臣即刻去拿上好的金创药。”
孟烦了看那年轻人跌跌撞撞冲出大帐,心想着我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肯医我就不错了爷您也没必要把人吓成这样,看了虞啸卿一眼,眼神里就有些不满。哪料虞啸卿也在看他,孟烦了登时有些头昏。
目光略微责备却无可奈何。熟悉得紧。
张立宪若在肯定怒斥一声狂徒放肆,招呼左右来摁翻他。
浣玉琉璃若在,定会惆怅往事片刻然后哀哀恳求——拜托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殿下啊。
“殿下……”头晕得紧的孟烦了没说完就眼前一黑。
于是拿了药匆忙过来的太医进帐的时候,光瞧见少司命高卧榻上,不知怎么一动不动。心下一惊,偷拿眼瞧了一下太子,默默过去换药做事。旁边有几个宫女在忙着收拾地上泼洒的水迹,太医看见孟烦了喝过的杯子,临走的时候拿衣袖拂了一下。行礼告退时闻了一闻心下就都明白。一刻之内见效的安神散,剂量不大,只是不能理解——
“不该你管。”虞啸卿背对着他,看侍女替孟烦了拉上帐子。
太医立刻跪下,嘴里讨饶可眉间微蹙,“太子殿下恕罪。”——虽说殿下您分明在虐待人家——“医者父母心。”
虞啸卿也不瞧他,由着人跪在那里。转身出了帐。
想殿下那意思是要他留在这里看着。太医跪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看了看孟烦了那面垂下来的帐子。心生疑窦——总不至于是他晕翻了自己爬上去的吧。
孟烦了睁开眼就瞧见龙文章那张脸在他面前晃。
头疼得厉害,刚想去揉,发现额角被严严实实裹着。只得作罢。定了定神瞧清了确实是龙文章,就一拳招呼了过去。
国师没防他有这一手,虽说那一拳绵软无力却也闪避不及吃了亏。
孟烦了这才悠悠地四处瞧瞧所躺是何处,此刻像是清晨模样,隐隐瞧得见帐外日光——
“是不是想问这是哪儿。”龙文章捂了一只眼睛笑得促狭。
孟烦了白了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片刻挣扎着坐起身来。
“六王帐下。小瘸子想起什么了么?”
孟烦了皱了眉,零碎想起些事,然后脸色有些发白,“我……”总不能说我乱喝了东西。
“孟烦了,你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龙文章表情痛心疾首,“一个劲抱着人啸卿殿下的腿哭喊着臣是真心爱殿下的,结果被一脚踹昏到现在——”
孟烦了还来不及糊枕头过去破口大骂就听见外边有哐啷一声似是东西碎了,而后就是宫女惶恐的声音道殿下恕罪。
龙文章也有点傻眼——虽然孟烦了觉得那是装的。他还觉得压根他们就是一块儿来的。
有个人行走如风后头的亲兵是跟都跟不上——
虞啸卿走进来冷眼瞧着龙文章一脸的狼狈,“给我掌嘴。”
左右张立宪等人上前几步抡圆了胳膊就要打。
龙文章捂着脸到处躲,虞啸卿看不惯那样子直接说了滚。
孟烦了刚想哎一声龙文章就忙不迭地跑远了。
又只剩他一个。
于是孟烦了蓬着头发坐在床边上,又是刚醒,显得很呆。
虞啸卿似乎有点不忍目睹那造型,转过头去吩咐宫女上前去服侍梳洗。
期间半句话也不说。
孟烦了清醒过来些就想八殿下说得不对,小心虞啸卿有什么用,他昨晚就赐下一杯毒酒要是不喝小太爷死得更快。神色就有些郁郁。
宫女手脚也麻利,打理完了就退下。孟烦了被收拾得白净整洁了些,抬头就瞧见虞啸卿让人递过来一盒东西。
第一反应是毒药。抖抖索索接过。
“……戈贺的舒痕丹,太医说用水匀开了抹在伤处。”递东西过来的张立宪这样说。
孟烦了一开始是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片刻之后回过味来扯起一抹苦笑,“谢殿下恩典……殿下果真看重臣的脸。”一旦愤怒就容易变得胆大。
静了片刻,虞啸卿才转过脸来道,“孟烦了,你知道父皇的意思是什么?”
孟烦了想到些什么,腹诽戛然而止。
“张立宪你来说给少司命听。”虞啸卿吩咐。
张立宪上前一步,“昨儿东宫颜面尽失,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殿下的人,八王不像有那个胆。”
孟烦了不是没有想到,抬头看了一眼虞啸卿。
——所以保全你不是看重谁的脸,只是为了保全东宫颜面太子威严,无论是在皇子面前,乃或是在皇帝面前。
嘴角发苦,“多谢殿下。”
虞啸卿没有什么表情,带着人出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