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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春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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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珺堂的惯例,是在春试前放一日假,美其名曰修生养息。
多亏有这一日,失眠良久的孟昭音才能安然补觉。
小神仙才睡到日上三竿,孟昭音睁眼时,空中已然朝日当头。
随日光一道入眼的,还有抱臂端坐的孟昭窈。
二人静静对视,片刻后,孟昭音缩进锦被,将脸埋得看不见。
孟昭窈皮笑肉不笑的声音透过锦被传入孟昭音的耳朵,一字不落,字字清晰:“姐姐真是好手段。”
“听起来可不像赞赏。”
“你知道昨晚宁念的脸色有多难看吗?”孟昭窈淡淡道,“哦,忘了,你应该也没空搭理她。”
“我的脸色也不好看。”孟昭音的声音有些许闷。
“这能一样吗?”
孟昭音突然摊开双手压下锦被,全身平直躺在床榻,看着床幔顶垂下的珠帘,没说话。
“你不发表一点什么感言吗?”
见孟昭音要开口,孟昭窈又悠悠补充一句:“你可别说谢殊谁都会扶。”
孟昭音缓缓点头:“我还真是要这么说。”
孟昭窈冲榻上人一笑。
“去年黄家有位表姑娘,在宫宴装作崴脚借势要往谢殊身上扑,结果连衣角都没蹭到,更别说怀抱了。”
孟昭音听完,想纠正说那不算怀抱。
“你说的是他的手善意地搭在我的腰间扶了我一下,对吧?”
“意外,”孟昭音说完,睁着眼,无奈地解释,“当真是意外……”
孟昭窈没说信与否,只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徒劳挣扎。
“总之宁念是记上你了,日后行事小心些。”
说到宁念,孟昭窈眼眸微眯,语气微妙:“谢殊喜欢你,我扬眉吐气。”
孟昭音无言半晌,随即开口生硬地转移话题:“羊姑娘呢?”
“回去了,”孟昭窈顺口一答,目光紧盯着她,逼问道,“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孟昭音闭了闭眼,佯装未闻。
孟昭窈不爽地踢了一下桌几腿,“喂。”
“不好说。”孟昭音张张嘴,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孟昭窈“嘁”了一声,嘲道,“他看见你在杀人放火啊?”
孟昭音沉默地坐起身子,面向孟昭窈,目露凝重。
“谢明灼的生辰还有五日就要到了,他是我的……未婚夫婿。”
孟昭窈无语凝噎,万千言语出口时变作一句:“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她起身,只扔下一句:“祝你好运。”
孟昭音倚靠床头,目光由孟昭窈逐渐远散的身影转到窗外柔软的云团。
云团寂寂不语,孟昭音心絮宁静。
谢殊喜欢她?或许是真的。
但——为什么?
世间情起,总该有个缘由。
孟昭音始终固执地认为,人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该付出另外一些等价珍贵的东西。
屏风后柳云婵血红的脸浮现眼前,孟昭音透过如尘般易散的光阴与满眼绝望狠决的柳云婵对视。
柳云婵杀了她的母亲,儿时的她想活下去,就要用狼藉的名声和一千五百多个不堪的日夜交换。长大后她想逃离妙仁庵,就要用一身的伤痛和暗无天日中养出的满腹算计交换。
倘若谢殊当真喜欢她,那么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情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薄刃。
只是略微思虑,刃便出鞘抵颈,叫人寝食难安。
她不想死于非命。
更不想死得肝肠寸断、丑态百出。
日影移窗时,风拂弱柳下。
孟昭音清醒地做了一个惜命的决定。
……
次日春试,风和日朗。
晨时早堂的钟声一声连着一声,明珺堂扇扇窗棂皆敞,春风送暖,漫溢的春光自窗而泄,照落每张桌案上的裱锦棋盘。
孟昭音的手搭在案边的青釉棋罐,双指指腹轻轻夹着一颗质地温凉的玛瑙棋子。
她歪着头,安静地等待眼前人落子。
“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今日棋试,对弈双方由签择定,孟昭音幸与陈婉一组。
陈婉不善棋,且少耐心,棋局纵横变化莫测,她从来都坐不住。
棋子掉回棋罐,孟昭音双手手腕相对,支着下颌,眼露不解:“嗯?”
堂内阒静,陈婉左顾右盼,尖厉而婉转的嗓音压得极低:“你不是和我说你不会下棋吗?”
孟昭音故作惋惜地摇摇头,长长地叹出一声:“骗你的咯。”
“你!”
“请陈娘子噤声。”守在门边的棋侍肃容警告。
陈婉向棋侍颔首示歉,脸色微微羞红,一回头又恶狠狠地瞪向孟昭音。
真想把棋盘掀了甩她脸上!
孟昭音眼眉一弯,微笑着观赏陈婉几度变化的脸色。
其实她真不怎么会下棋,平日和孟昭窈手谈几局,能下到中盘就算她阿弥陀佛了。所以今日碰上陈婉,也算好运。
棋试终了,女娘们起身离去。
十余名棋侍执笔蘸朱墨二色描取每组棋局,收录完再借书卷将每盘棋局临布于书院前院。
等亲自确认棋侍布好每盘棋局,棋娘子才拂袖转身向观澜阁而去。
观澜阁居高临下,左视书院,右见明珺堂,凡有贵客登门,书院学士多引此中。
“臣请贵妃娘娘金安,长公主殿下金安,”棋娘子垂首,双手交叠,行女官礼,“娘子们的棋局已由棋侍复还,还请娘娘与长公主移驾前院。”
主位之上,一身华服的孟贵妃闻言略作颔首。
她微微笑看向右侧啜茶不语的仪安长公主,珠翠布摇随风轻晃。
“书院的茶,哪里能比得过晋阳王府上的茶呢?”
仪安长公主放下茶盏,抚平衣袖摆上极小堆折而起的柔软绸褶:“贵妃真会说笑,谁不知道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在你的长乐宫。”
孟贵妃斜抚云髻上的簪子,笑而不语。
“明珺堂年年春试,贵妃怎么独今年来了?”仪安长公主起身,落下一句话。
孟贵妃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边伺候的侍女连忙上前理平宫装的裙尾长摆。
“本宫自然是为了本宫表兄的两位女儿,皇姐又是为何而来?”
仪安长公主看了眼不紧不慢走在自己身边的人:“侯府和王府的这桩婚约,贵妃用心了吧。”
“圣心难测,这天下从来都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做主的事情,本宫能做什么?”
孟贵妃今日胭脂晕得浓,整张美人面比春月的桃花还要娇艳。
“看来皇姐对本宫的那位侄女不大满意?”
仪安长公主静默半晌,忽笑道:“我原想谢你。”
孟贵妃稍许愣住,扬眉移目狐疑看她。
这么多年,仪安长公主对她的温和笑意几乎称得上是没有。
“她很有意思,”仪安长公主走下最后一阶,温声说道,“你今日不也是来见她的吗?”
孟贵妃落后几步,站在原地目视仪安长公主的身影走远。
她偏头看向棋娘子,没忍住问:“本宫这算托孟昭音的佛,入了仪安的青眼?”
棋娘子垂眼道:“娘娘天人之姿,不必托他人之福。”
孟贵妃微蹙眉梢,有几分忧愁的模样:“可是……陈妃的孩子没生下来,静贵人的孩子也没生下来呀。”
棋娘子沉声道:“若非陈妃先欲行不轨,联合静贵人往娘娘的膳食动手脚,娘娘又怎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番话不似安抚,更像真心。
“小棋,本宫喜欢听你说话。”
孟贵妃轻快地扬起娇嫩的唇瓣:“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明明只爱下棋,却为本宫做了好多不爱做的事情。”
“娘娘心善,臣的命是娘娘救下的,”棋娘子抬头,目光坚定,“娘娘需要臣做什么,臣万死不辞。”
“小棋,你好好下棋,好好活着,就是我需要你做的事情了。”
“本宫心善吗……”孟贵妃眼帘垂落,又呵呵笑道,“本宫在外头的名声,可叫人避如蛇蝎。”
“罢了,今日出宫,不是为了在这儿自怨自艾的。”
孟贵妃抬头望天,将郁气叹泻,道:“走吧,去看看我那位侄女棋下得如何。”
到了前院,仪安长公主已经站在各局棋盘前。
“皇姐在看谁的?”
孟贵妃眸光一眯,看清右下角的两个人名。
“真有意思,阿窈和宁相的女儿。”
宁念执白,孟昭窈执黑,中盘前不相上下,中盘后一子定乾坤。
孟昭窈棋风温和清婉,那一子是极为少见的肃杀。
秋风萧瑟,催朽百花,置之死地的杀招。
“宁娘子心急失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棋娘子冷静评判宁念的因小失大。
孟贵妃左眉单挑,笑了笑,往下一局走去。
她走马观花地看,大有一目十行之态,能看懂全凭棋娘子一语中的地点明分析。
“娘娘,别走了,就是这局。”
棋娘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孟贵妃欲向前的步子才稍示停歇。
“赢了呀,”孟贵妃点点头,对此很满意,“真厉害。”
棋娘子余光瞥到对局另一人的名字,不置可否。
孟贵妃不大想看棋,只想看人:“小棋,下一场是什么?”
“琴。”
“哦,”孟贵妃点头,“带本宫去瞧瞧吧。”
孟贵妃又嘱托:“不准大张旗鼓哦。”
棋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孟贵妃高髻上的珠钗金簪,垂首说是。
穿过假山,一泓清泉的流水汩汩声悦耳舒神。
孟贵妃走得缓慢,目光被前方石上的一把琴吸引:“是何人在此抚琴?”
“臣女请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一道轻柔的请安身自后方响起,孟贵妃回望,认出了她:“本宫记得你,你是宁相的女儿?”
“是,”宁念含笑低首,“臣女愚钝,苦有一事叨扰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