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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旧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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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前,谢明灼被谢敬的人叫走,到玉善堂的,只有孟昭音和容姝。
“平常的一顿晚膳,你们不必太过拘束。”
紫漆黄花梨木的圆桌上,仪安长公主眼波流转一圈,最后落定在孟昭音身上:“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就叫人多做一些。”
宁念坐在仪安长公主左手侧的位置,轻轻努嘴,一副羡慕的口吻:“殿下对孟姑娘真好。”
“瞧瞧,本宫还没说几句话就哄得你闹了脾性。”
宁念扬起唇角,语气亲昵:“没呢,只是同殿下开玩笑。六月要到了,您今后在府上就能日日见到孟姑娘。”
还有两月,就到了谢氏与孟氏联姻的日子。
孟昭音低垂眼眉,面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安静无声。
她身旁的容姝,则在心中盘算着自己要用这顿饭向谢殊敲诈几壶酒。
“听闻孟姑娘喜欢清素,那你一定要尝尝这道雪霁羹。”宁念笑眼看向孟昭音,用目光示意站在孟昭音身后布菜侍女。
侍女上前,执起公勺,为孟昭音添了小半碗花羹。
孟昭音道:“多谢宁姑娘。”
仪安长公主看着她:“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花羹入口顺滑,唇舌间漫溢芙蓉花的香甜,孟昭音眼眸明亮,抬头时不小心与仪安长公主对视。
“真可爱,”仪安长公主忍俊不禁,眼神透着几分温和慈良,“吃到喜欢的,眼睛就亮起来,跟一只小鹿似的。”
宁念道:“两月光阴,真是一眨眼的事情啊。”
孟昭音面不改色,只低着头,一勺一勺安静吃着。
容姝心念着酒,对满桌珍馐兴致缺缺。
一顿晚膳用下,倒是宁念最为积极,陪仪安长公主闲话了许久家常。
孟昭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最后也不由在心中佩服起宁念哄人的本事。
“听说你今日来,还给玉善堂的总管师傅带了东西?”
“只是一些不成体统的小玩意儿,”宁念笑得讨喜,嘻嘻道,“殿下气色这般好,我可要多谢谢玉善堂师傅的手艺。”
“你这张嘴啊,最会说话了。”仪安长公主眉虽蹙着,眼角的笑色却藏不尽。
“从哪里学的?等小鹤回来了,本宫也得让他好好学学,学学要怎么说话好听。”
“殿下真是的,”宁念微微鼓着脸,佯作不乐意,“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哪里有地方学。”
她又甜蜜着嗓儿说道:“世子也不必学,他对您的一颗孝心啊,比珍珠还真呢。”
“你倒是总为他说好话,我看呐,真得叫他向你回礼才行。”
宁念含笑低头,却不说话。
一张桌上,又多了一颗低着的脑袋。
孟昭音数着盘具的花样,对方才的交谈几乎充耳不闻。
容姝放下汤匙,依旧在心中伤怀没喝到的酒。
“殿下,”宁念很快又抬起头,模样是将羞涩掩饰很好的淡然,“世子不在京中吗?”
仪安长公主道:“嗯,说是又去青州祭奠故友,数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青州?”宁念目光调落到孟昭音脸上。
“我记得,孟姑娘就是从青州回来的吧?”她看着孟昭音,问。
“是。”
“真有缘,说不准世子和孟姑娘曾经在青州有过一面之缘呢。”
孟昭音眉目平静,淡淡回道:“是吗,可能吧。”
正在饮茶的容姝忽而轻咳一声,像是被茶水呛到了。
仪安长公主抚上她的背,不由笑道:“姝儿也会被茶呛到,还真是稀奇。”
容姝放下杯盏,说了一声抱歉。
“怎么不可能啊。”宁念喝了一口茶,随口感叹一句。
“毕竟缘分嘛,总是不清不楚的。”
……
青州槐月,染柳烟浓。
夜色蕴着几分料峭的春寒,缓缓倾没大地。
那封无名信上,除了告知雪客先生身死陵江,还留下了一条地址。
谢殊对着信上地址,慢慢行走在青州的月光下。
月亮。
这是他第二回看到青州的月亮。
听说她在花宴上猜对了字谜,是殊字啊,真厉害。谢殊用牙齿轻轻碾碎去了核的樱桃糖,回想昨日收到的信。
他在陵州停留了三日余,信上所述之事也已经是三日之前发生的了。
“不知道孟姑娘现在在做什么呀……”
谢殊望着月光,安静地想。
“殿下,太守府到了。”玉腰奴如梦似幻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谢殊略微诧异地回头,看着本应在陵州看守许廉的的玉腰奴,长眉微挑。
玉腰奴轻轻耸肩,对自己的失职神色无辜:“自从昨日后,许大人一直在哭。殿下,我的耳朵很吵。”
“哭什么?”
谢殊想了想,带着点不解:“我只是夸了夸他的名字。”
玉腰奴勾唇,即使不施粉黛也笑得极尽魅惑。他提醒道:“殿下夸完许大人的名字,还把他扔到贫民的屋子里。”
“哦,”谢殊拉长尾音,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我的确还顺便请他吃了一顿饭。”
“怎么,人家家里的饭把他好吃哭了?”
玉腰奴笑着点头,说是。
他想起昨日。
“廉,贞廉也。”
陵州太守府的私库金玉满堂,谢殊站在门边,扣着墙上的金块,对被五花大绑的许廉太守微笑道:“许大人,你舅舅可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许廉,人如其名,长相清瘦得很,一搂全是硌人的骨头。
玉腰奴嫌弃地把手上被捆着的人拎得更远些。
“许大人,是不是太守府上的厨子手艺不合你的口味?”谢殊笑得十分迷人,“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
玉腰奴思绪回笼,接下来,就全是许廉呕哑糟咂的哭声了。
他揉了揉被吵烦的耳朵,终于放松下来。
“殿下不怕许大人告状?”
谢殊吃着糖,笑道:“他就这点出息,敢贪,但没胆让他舅舅知道,也不舍得让他舅舅知道——陵州能贪出一整座金库。”
几步外的府门紧闭,谢殊抬头,目光隔空直视上方的府匾。
风绕林梢,回转拂面,他缓步拾阶,轻扣门钹。
两声后,府门从内而开,看门的司阍露出半边身子,视线上下逡巡。
谢殊退后半步,半低着头,好任他打量。
“这位大人,您可有事?”柳府养出的人眼神都好,眼前人虽说衣着低调,但用的料子却是极好的,大抵是非富即贵的身份,司阍不敢怠慢。
天端如墨,雾绕云霭。
线香初燃时的微苦香阗溢善仪院,岑老夫人倚坐榻上,手边翻着致用的经策,耳边听着邹妈妈的声音。
邹妈妈低着头,平声叙述道:“夫人的表弟,也就是常老伯的儿子,年前博戏欠下五百两银子,一月讨债的人找上门,没钱跑了,留下常老伯一个人在家里。”
“听说二月的时候常家已经变卖田产,但子钱的窟窿越填越大,五百两还了二百两,剩下三百两翻倍,成了六百两银子。”
“今日夫人出门,在街上正好碰见买药的常老伯,细细问了,才知道这些事情。”
香苦味淡了,岑老夫人翻过一页经策,轻描淡写地问:“常氏去的药肆,是不是正桥巷上的那一间?”
邹氏道:“正是正桥巷上最打头的那一间药肆。”
“银子出了?”岑老夫人问了一句。
“出了,夫人从体己钱里出的,没让大人知道。”
“无财作力,少有斗智……”岑老夫人将经策轻轻放下,目色微讽,“蠢货多爱在赌坊里自作聪明。”
“我那儿有只镯子,你一会儿带走吧,不必和她说是我。”
邹妈妈应是。
一阵风过,座灯的烛火微晃,罩下影影绰绰。
“老夫人,府外有一位从上京而来、自称姓谢的年轻公子找您。”侍女从门边无声疾步而进,垂首告说道。
岑老夫人端起茶盏,拨茶刮沫,面色波澜不惊。
邹妈妈斟酌言道:“谢氏……您不见?”
“远道而来,是客。”
岑老夫人放下茶盏,平缓起身,抚开坐时轻轻堆叠的衣褶。
“既是客,不欲见,也该见。”
“谢公子正在前厅,由大人陪着。”侍女走到岑老夫人身边,抬手相扶。
“这位的身份,我儿作陪,怕是会不知轻重地怠慢。”
邹妈妈跟在岑老夫人身后半步,低声道:“白日乌云蔽日,今夜风凉,怕是会下微雨,老夫人可要添件衣袍再去?”
“见年轻人,自己老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岑老夫人忽而喟叹一句:“上京啊……也不知道阿音过得好不好。”
步至前厅时,天边果真淅淅沥沥下起了微雨。
“雨下得真巧,”岑老夫人站在廊下,看着沿着檐边滴落的雨珠,笑道,“天让我一步啊。”
在厅中大眼瞪小眼的柳太守听到廊上动静,立时起身走至门外相迎。
“母亲,外头风寒,怎么不再披一件外袍?”柳太守的身躯胖了些,圆头圆脑的,显得人憨直,“快为老夫人奉上热茶。”
岑老夫人撇开柳太守搀扶的手,独自踏进厅中。
厅中还站着一人,那人恭敬行礼:“老夫人安好。”
“母亲,他到底是谁啊?”柳太守走进来,接过侍女的茶盏,亲自向岑老夫人奉上。
岑夫人看向谢殊。
谢殊略无奈:“柳大人,我已经说了好几遍家父名姓。”
柳太守下意识看向岑老夫人,见岑老夫人没有反应,像是默认。
他慢慢转头,又看向谢殊:“……世子?”
“下官多有冒犯,请世子代王爷恕罪!”
“行了,你先下去吧。”岑老夫人饮下一口热茶,看也没看柳太守。
柳太守忙应是,将要离开的时候,忽而又默默折返:“世子,可是我儿时昀做了什么错事?”
谢殊摇头,目光看向岑老夫人,道明来意:“小辈此行青州,为寻师长旧识,故到府上叨扰。”
柳太守放下心,最后向岑老夫人行了一个礼,拜别离去。
“让世子看笑话了。”岑老夫人微表歉意。
“只是不知,世子口中的师长,及其旧识,说的是谁?”
谢殊的眉目隐在香炉的轻烟里。他开门见山道:“尊师雪客先生,老夫人不久前应该才见过。”
“是吗,”岑老夫人疑道,“我见过吗?”
“老夫人若要说笑,小辈陪您。”
谢殊笑了一下,又说道:“可惜老师已经驾鹤西去——他最擅长说笑话,我不如他。”
岑老夫人的目光沉而定,饱经风霜的眼中,是岁月已老的埃尘。
“他能教学生,我原是不信的。”
岑老夫人目色微露赞赏:“如今看来,他不仅能教,还教得很好。”
想起一年一封、不知从何处寄来的书信,谢殊很罕见地谦虚。
岑老夫人静默片刻,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月前,在陵州,说是投江。”
谢殊想起最后的那封诀别信,“我想知道,老师那次找您,说了什么?”
“你对你老师知道多少?”岑老夫人没有回答,只问了这句。
“一知半解,”谢殊道,“三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他。他大约弱冠年岁,穿着道袍,用拂尘把我拐到一处道观,又把我送回去。”
“我拜他为师一事,是个秘密。”
“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谢殊道:“老师不曾告之。”
岑老夫人看着窗外雨帘,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感怀:“按世子的年岁,初见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名字,先是不便说,后是不能说。”
谢殊沉吟片刻,问道:“老夫人和老师的关系是……”
岑老夫人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八年前,我曾给过一位正在逃难的公子一瓢水,和半月的庇护。”
“那位公子,当真是一位英年才俊……可惜,世事弄人啊。”
“老师姓楚?”
八年前、逃难,谢殊几乎是当下反应过来。
岑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后生,满目欣赏地喟叹一声,说道:“至于那夜他来寻我,只是为了借钱,打一件首饰。”
谢殊起身,再次恭敬行礼:“多谢老夫人,在下今夜叨扰了。”
“若是可以,老身斗胆觍个脸,向世子求一个人情。”岑老夫人随之起身,微微弯下腰,请求道。
谢殊伸手,连忙扶起岑老夫人:“您请说。”
“孟氏幸与王府定下婚约,日后就要结为姻亲。谢公子人品贵重,是我孙昭音之福。”
“然而上京路远,诸事多有不便。”
岑老夫人垂眼,低头恳求:“还望世子照拂我孙昭音。”
无财作力,少有斗智。出自《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