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败犬 ...
-
孟昭音是被痛醒的。
周遭昏暗,唯有一缕月光自轩窗斜斜透进,洒在满身血痕的僧服上。
她稍稍一动,脚踝处禁锢着的铁链便发出声响。
狼狈如丧家败犬。
“吵什么!”
守在门口的杂役姑子被动静引来,她停下扒饭的手,凶神恶煞地瞪视。
不知是身上的哪处伤,孟昭音痛得面无血色,于霜月下更显苍白。
见她跟死了没两样,杂役姑子走上前,狠狠踹了几脚:“手脚不干净的贱人,可别死了!”
孟昭音蜷缩捂腹,只觉五脏六腑痛得通通移位。
她猛咳两声,呕出一口血。
殷红鲜血在月下泛冷,杂役姑子脊背莫名发凉。
“真晦气!”
她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了。
孟昭音靠在墙边,低垂双眼,一动不动。
等人走后,经脉的痛楚才慢慢爬上、浸入骨髓。
她努力睁大眼,好让自己清醒。
“你还好吗?”
孟昭音强撑一口气,向对面墙角缓慢开口。
对面墙角的人也同样被铁链束缚住脚踝,是一位年岁尚轻的小女娘。
楚苓觉得奇怪。
那尼姑身上的伤分明更加严重,却还有闲心问我好不好。
她几乎是没什么好脸色地应道:“不好。”
昨日逃难到青州,误打误撞上了烟清山。
庵里的尼姑长得面善,愿意施舍斋食。
楚苓饿得腹中空空,又见庵中香火鼎盛,于是放轻戒心入了妙仁庵。
当夜,她便被尼姑打晕扔进了后山的柴院。
柴院除了自己,还关押一位尼姑。
看样子是偷拿了香火钱,总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苓心怀愤恨,看了眼孟昭音搭落在身前的墨黑长辫。
她开口将怒气宣泄:“你们这群假尼姑——”
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半块冷掉的饼子就被扔到跟前。
“省点力气骂。”
月华如流光锻般淌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唯有唇边溢出的血为她增了点生气:“别饿死了。”
楚苓深吸一口气,还想放一句狠话,空空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唤两声,马上漏了气。
她捡起白面饼子,先拍拍干净,再用力地咬一口,这回要宣泄的除了怒意还有几分烫脸的窘迫。
等啃完冷硬的饼后,楚苓恢复了些许神智,后知后觉地想,自己饿了多久,那尼姑便也饿了多久——或许更久。
“你知道这庵里的尼姑做的是拐人的勾当吗?”
一是怕惊扰院外看守的姑子,二是许久未曾喝过茶水,楚苓只能干哑着嗓子小声问道。
等了一会儿,孟昭音才应:“嗯。”
她方才险些要晕过去。
“我偷的就是拐卖孤女的香火。”
楚苓问:“你一尼姑,偷钱做什么?”
“有人被抓后要逃,我偷点给她。”
所以才被打得不成人样,楚苓沉默半晌。
孟昭音抬眼,望向轩窗外的夜色:“你来的时候香客多么?”
楚苓回想道:“多,很热闹。”
起初她也是因为妙仁庵人多热闹才放下戒心的……
春三月的春寒料峭刺骨,孟昭音笑了一下:“浴佛节到了——”
“你想逃吗?”
楚苓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下一秒铁链突然砸地,发出好几下哐当哐当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皱着脸,被忽然而生的动静吵得头疼。
“吵什么吵什么!”
杂役姑子粗喘气音,莽撞跑了进来。
楚苓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双手并用拽着铁链的人此时如一朵落花,蔫蔫耷耷地倒在墙边,可怜地看向杂役姑子。
杂役姑子怀疑的目光顿时从孟昭音身上移到自己身上:“是你?”
楚苓硬着头皮点头。
“活腻了还!”
杂役姑子举起手,当即要扇下一掌。
楚苓猛然抬手闭眼——
“啪!”
而后一声倒地的闷响。
设想中的巴掌没落下,楚苓睁开眼,登时惊傻了。
孟昭音站在月色下,她举着一柄斧头,气喘吁吁地看了眼楚苓:“钥匙在她身上。”
楚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她挣着铁链爬到姑子身上取下钥匙,生怕慢一秒斧头就要落到自己身上。
解开锁链,楚苓期期艾艾:“她、她不会死了吧?”
方才行动剧烈,孟昭音有些晕头转向。
她稳住身子道:“我没这个力气。”
楚苓蓦地送一口气。
毕竟杀人是要被抓的。
虽然自己待会下山就要去报官,但她不想孟昭音出事。
楚苓:“我走了。”
孟昭音嗯一声,让她小心。
没走几步,楚苓又退回:“我一下山就去报官。”
“报了官,大人把那些坏尼姑都抓起,你以后就不会被打了。”
孟昭音笑笑,又道了一句谢谢。
二人推开柴院院门,正要提步往外走,却听到一行脚步声,由远及近。
孟昭音即刻掩上院门。
“那小妮子就在里头?”
这是一道男声。
尼姑庵里怎么会有男人?
楚苓震惊地瞪大眼眸,还想往下听的时候,却被孟昭音拉着往回走。
夜色朦胧,孟昭音飞快将几捆柴扯倒,遮掩住杂役姑子的身子。
她抓起斧头,隐在身后,又和楚苓靠在一起。
门开了。
“她是李员外要的货,你可别乱来。”
孟昭音闭眼,听出这是唯善尼姑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悠悠响起:“李员外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么?你们就不怕上京的侯府老爷来要人?”
唯善似乎觉得好笑:“要真在乎她,也不会把人往这一扔不管不问五年呀。”
至于李员外知不知道……
唯善再开口时有些轻浮:“色字头上一把刀。”
“总之,你注意着点,摸几下得了。”
男人轻手轻脚地靠近:“知道了,你不是要忙着诵经?赶紧走吧。”
唯善站着不动,嘲笑道:“庵主见过你这急色样吗?”
“那老货,”男人对唯善脏骂道,“臭婊子敢笑老子!”
唯善冷笑一声,懒得应话。
只道:“先前说好的十两银子,你只给了五两。”
男人不耐烦:“事成再给你补上。”
楚苓嘴角微微抽搐,她字字听得清楚。
唯善往外走去。
孟昭音仍然闭着眼,她的手摸到身后,握紧斧头。
“小可怜样儿的美人。”
男人矮身,温热的气息喷到孟昭音的耳垂,黏腻的双手自发丝摸到脸颊。
“李员外七十好几了,也不怕死在床上。”男人目光钉紧孟昭音,肥厚的舌尖舔了一圈双唇。
“老子先替他爽爽!”
额间冒出细密冷汗,眼见男人要向孟昭音扑去——
楚苓心底一跳,她立时睁开虚阖的眼,几乎是卯足了劲骂道:“滚去死!”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抖,他恶狠狠地拽起楚苓的头发。
“狗娘养的臭婊子……啊!”
话音猝不及防转成了一道凄厉的尖嚎,男人松开手,抱腿大叫。
楚苓从男人手下脱身后,飞快从身上摸出沾染迷药的帕子。
男人的鼻息被帕子捂住,叫闹声缓缓消散。
借清明月色,楚苓看清昏暗中所生的一切。
孟昭音举起斧头,砍出了男人腿上的森森白骨。
月光洒在苍白的脸上,额角淌出的鲜血温热,唇瓣血红妖冶。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
握着斧头的手低低垂下,斧头上血肉模糊。
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是谁的血,在地上积成血泊。
唯善折返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月下艳鬼的模样。
“鬼……鬼啊!”
她本是忧心男人色迷心窍,怕误了李员外的生意才回来的。
如今见到这般血淋淋,竟直接吓晕过去。
楚苓对这出变故瞠目结舌,一时未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拉着孟昭音在夜色中奔逃。
“你、你当真是尼姑?!”楚苓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
孟昭音饿得半死,身上伤口还撕裂般地痛。
风声呼过耳畔,她抓着斧头吃力地跟在楚苓身后:“你快下山吧。”
楚苓气喘吁吁:“你不逃吗?”
孟昭音摇头:“逃不了。”
楚苓着急问:“为什么?”
银蟾欲上,山涧泠泠。
孟昭音忽缓下步子,目光在小道独行的银灰身影上停住。
“月枝!”
那道身影闻声回头,原本平静哀愁的眼霎时染上欣喜。
月枝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快步走到孟昭音身侧。
“姑娘……”
月枝是青州柳府老太太身边的人,五年前随孟昭音到妙仁庵。
二人伶仃相伴,情谊比之主仆,更胜血亲。
她小心捧起孟昭音的手,眼神心疼地抚过孟昭音的面庞。
身上伤口渗血,孟昭音没喊疼。
她先向月枝笑,清滢的眼眸微弯:“月枝,好想你呀。”
“有带药粉吗?”
月枝颔首,她习惯随身携药粉。
孟昭音接过,问:“今日浴佛,你见到邹妈妈了么?”
拭净泪水后,月枝恢复了平日的行事稳当:“今早在大殿上是有些熟脸。”
孟昭音若有所思。
一旁的楚苓听得七绕八弯,直问:“所以为什么逃不了?”
孟昭音回道:“现下可能逃得了了。”
身侧杂草倏生窸窣,三人收声,屏息凝神。
丛间声响忽变大,片刻又归于宁静。
孟昭音缓步上前,靠近草丛。
两手握紧斧身,用力下挥——
斧身停在半空中。
有人!
她抬眼,目光凝滞在斧身多出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在月下苍白带血。
随后,孟昭音对上一双眼。
耳畔风声簌簌——
她想起月夜荒原上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