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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江海寄余生 ...

  •   “我不太舒服,今晚的庆功宴就不去了。这次行动很成功,大家都辛苦了,祝大家吃好喝好。”秦霁渊摆出一个模式化的微笑,找了个借口躲掉了晚上的宴会。

      庆功宴庆功宴,他明明是最该庆祝的人,于公于私他都是完完全全的胜者。可他开心不起来,更遑论有什么庆功的兴趣。杀姜鹤时他觉得如释重负,他觉得大仇得报,现在他却读不懂自己的心情了。他唯一清楚的是这算不上快意,到底要算什么,他说不清。

      等他推开家门,已经是晚上八点。李妈很热情地迎上来,邀秦霁渊去吃饭。一桌子好菜,全都是照着秦霁渊的喜好来做的。他突然发现家里做饭好像从没考虑过郑时朗的胃口,从前不考虑,今后也没必要考虑了。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还不知道郑时朗到底喜欢吃些什么,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李妈,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是啊,郑少爷前段时间手把手教的。他说你爱吃,只是以后他忙起来就不一定有空再做了,所以先教会我,要我换着给你做。”李妈笑吟吟的,“原本今天的晚餐他也要给你做的,不过他说怕做得太早就不新鲜不好吃了,他今天又出差去了,不能回来和你一起吃晚餐。他还叮嘱我要我看你多吃两口,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好好庆祝庆祝。”

      话说到这份上,秦霁渊自然不得不吃。郑时朗从出门前就清楚自己的结局,甚至还有闲心为秦霁渊吃不吃饭操心,好像他不是去赴死,真的只是去出了个差一样。

      “他和你说他去出差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秦霁渊明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还是问出口。

      “这个郑少爷倒没说。出差而已,总会回来的嘛。”

      秦霁渊苦笑,世上本没有那么多“总会”。他拉开椅子坐下,往日最喜欢的菜怎么也吃不出滋味,吃得他如鲠在喉。旁边那张椅子空出来,本就空荡荡的家又少了一个人陪伴。那个人再不会忧心他有没有按时吃饭,会不会胃疼。自己也再不用等他下班,不用为哪家小姑娘给他送了糕点吃醋。他们只是割开了联系,这没什么大不了,没遇见他前自己的日子不也照过吗。这顿饭吃得实在折磨,临了他也没吃两口,吓得李妈还以为是自己手艺不佳,惹他不快。

      重明今天也不大有活力,趴在窝里睡着了。秦霁渊不打扰它,自顾自灌了一瓶酒后推开房门,他还没准备好面对有关郑时朗的一切,包括旧物。但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他需要睡一觉,短暂地忘却纠结和感伤。

      但他更没准备好面对空荡荡的房间。

      郑时朗的东西呢?都去哪里了?为什么床上只剩下一个枕头?为什么衣柜里只剩秦霁渊一个人的衣服?房间里所有有关郑时朗的痕迹都被清扫干净,包括床头的报纸和钢笔,一点一滴,什么都没剩下,好像他从没来过。

      “李妈,你进了我们的房间?时朗的东西呢?我不是提醒过你别进来吗?”

      秦霁渊的神情可怕得李妈声音都在颤:“郑少爷说他要出差,叫我等你出门后把他的枕头先收起来……郑少爷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收拾好的,他交代我如果他今晚不回家吃饭就帮他放到门外去,会有他的朋友来带走。”

      郑时朗分明铁了心不给他留一点挂念,他不要他睹物思人,所以剥夺他所有能承载一点回忆的东西。

      秦霁渊刚才从外头回来时可没见到什么行李。李妈大概在早晨听见他说郑时朗晚上不回来吃后就动手了。以他对郑时朗的了解,郑时朗哪有什么朋友,那些东西现在多半已经进了垃圾场,任他想找也找不回了。

      两个人分明昨夜还在缠绵,秦霁渊身上的红痕都还来不及消退,仅仅过了一天,却仿佛沧海桑田。甚至不能叫物是人非,郑时朗什么东西都不肯给他留下,只留下一夜缠绵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消退的痕迹,和一辈子也消散不去的回忆。

      多年以后,他的回忆没有凭借,除却他,谁还能记得他们这段过往呢?

      他按遥控器的时候那么潇洒,现在又在这为郑时朗的东西着什么急。秦霁渊自嘲地笑笑,告诉自己这也好,一米八的床一个人睡别提有多舒服,这房子总算又属于他一个人。

      这个借口他用过的,那时的结局告诉他自己已经不习惯郑时朗不在身边的日子,无论入睡时如何郑重其事地睡在床中央,最后还是在床的右侧醒来。这次的结局不言而喻,不同的是他甚至睡不着,无眠到深夜。

      时朗,我睡不着,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夜阑人静,百鬼横行。郑时朗,你怎么不来找我索命?你来找我好不好,我找不到你了。

      秦霁渊终于不得不承认杀郑时朗的痛苦远大于大仇得报的快意。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杀了他,却又一次次陷入没有证据的困局中。没有证据,既没有证据证明他没做这些事,却也没证据佐证他真的投了敌。秦霁渊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安原的一面之词和那段偷听来的对话,现在他才悟到这些东西用以支撑郑时朗投敌成为事实远远不够,是他太冲动了。

      睡不着,今天的天气不好,月亮和他们第一次分手时一样没了踪迹。他又驱车到码头,坐到熟悉的位置,死死盯着这摊黑水。

      这次他真的萌生出了跳进去的冲动,可惜不再有人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跟他一路而来了。

      那就这样,跳进去,是不是就能再见了。

      夜风吹散他近乎癫狂的笑。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坐在他旁边,好像他们还在说今天以后就不再是爱人。他说这是最后一个晚安吻,对方久久没有回应。

      原来是风,只是风而已。

      宁若望叩响秦霁渊家门时已经是第二天。秦霁渊一夜无眠,却也看不出什么倦意。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重明安安稳稳地趴在他怀里睡觉。秦霁渊的眼神很空洞,手上机械地重复着给重明顺毛的动作。直到宁若望进门,他才抬起头。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

      “那当然,毕竟不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不明不白地就把别人送上死路。”宁若望白了他一眼,“杀姜鹤的时候我敬你是条汉子,现在才发现你只是冲动,疯起来谁都能杀。”

      “我说过,你想要理由,我会告诉你。”秦霁渊平复了一晚上心情,现在总算能毫无波澜。

      “什么理由不理由,你爱说不说。我来只是因为郑时朗之前托了我一件事,我现在把事情做了,也算对他有个交代。”宁若望没心情和他掰扯,把手里的信递给他,“他的遗书,留给你的。”

      “知道了,先放旁边吧。”秦霁渊看起来没半分要看的兴趣,“我倒是好奇你们到底已经走到哪一步了,你们什么关系,写给我的遗书怎么也要托你拿着?”

      “秦霁渊,你差不多得了。你人杀也杀了,还嫌不够吗,人死了都不肯多信他两分?世界上除开郑时朗不会再有第二个明知你要对他动手还乖乖送死的傻子了。遗书不托我拿着托你拿着啊?干脆他直接在你面前自杀算了,还免得脏了你的手。”面对秦霁渊戏谑的态度,宁若望强压住怒火中烧,勉强从词库里扣出这两句不那么脏的话。

      秦霁渊不以为意:“遗书,当然应该走程序交给组织了。”

      “他倒是想。不过只怕还没组织来得及把他的遗书入档,就要发还回来了吧。”宁若望只觉得自己再多说两句话会被气死,“遗书我送到了,你看不看是你的事。解释也好不解释也好,你要是没话说,那我先走了。”

      “当然要说。”秦霁渊不管宁若望的反应,“他背叛了组织,和村上勾结在一起了。”

      他自嘲地笑笑:“当然,也背叛了我。”

      秦霁渊的话,宁若望一个字都不信。

      “秦霁渊,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郑时朗的时候你和我说什么。你说他和姜鹤不一样,怎么现在不信任他的反倒变成你了。你不是他的爱人吗,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吗,他对你死心塌地成这样,怎么可能背叛你?”一连几个反问,都不能表达宁若望对秦霁渊这个蹩脚理由的愤怒。

      “我也以为他对我死心塌地。”重明被他们俩的声音吵醒,自己溜到旁边去了,“可是我亲耳听到他们的算计了,伏线千里的缜密算计。”

      “你听到什么了?你不是第一天知道郑时朗要对村上其井说假话的吧?”宁若望白了他一眼。

      秦霁渊耸耸肩:“我和你说不清楚。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他的异常,你要是不信,去问问安原就知道了。安原的话你总得信吧。”

      宁若望眉心一跳:“安原?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秦霁渊起身送客,“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就不留你多坐坐了。家里刚死了人,晦气。”

      秦霁渊其实压根不怕什么晦气,他只怕家里还不够晦气,不足以吸引郑时朗魂归故里。眼下他好像已经不那么在乎郑时朗是不是真的背叛了他,他只想见他一面,哪怕一面都好。

      说他对郑时朗的遗书没兴趣太高看他了,这毕竟是郑时朗给他留下的唯一物件。

      他希望在遗书里看到什么呢,这个预测到自己将死的人会给自己留什么话呢?秦霁渊不知道,或许他该咒骂自己的,咒骂自己的冲动,骂点什么都好,至少能让他好受一些。又或许现在他最希望的是郑时朗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家,重明一见他就飞扑过去,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蹲下来摸摸重明的头,问秦霁渊这几天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憔悴。那时候秦霁渊就会回答,他不是没睡好,他是根本睡不着。

      下次睡觉恐怕要等自己累昏过去了。

      秦霁渊拆开信封,被熟悉的字迹刺痛。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郑时朗坐在桌前写这份遗书的样子。

      “霁渊亲启:

      见字如晤。

      若你看见这封信,那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丧亲之痛痛入骨髓,我深有体会。秦会长之死有我之错,是我没能及时察觉出他的异常,不能早点阻止悲剧发生。深感惭愧,故不愿多为己辩白。你因此怪我,人之常情,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我本身如浮萍,但得薄幸,负命行至今日,亦觉身心疲惫,惟愿早日身赴黄泉,以慰战友。求死得死,是为解脱,本无怨言,只希望这是令你满意的结果,更希望你今后能放下过往,迈步向前。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过路者众,幸得相逢。自认一生无甚未了之愿,唯不能与你偕老为终身所憾。人生多缺憾,少完满,或许本如此,我亦不能免俗,且当大成若缺,聊以慰藉。

      你喜欢吃的菜我已经全都教给李妈了,以后想吃就和她说一声。李妈已经帮忙照顾重明很久,重明的饮食习惯和作息偏好她已经很清楚,相信不会出什么差错。如果你真恨我以至于不愿再见重明,那劳你把它送到老沈那里吧。我同老沈提过的,他会代我继续陪重明走下去。胃药放在床头柜从上到下第一个抽屉,要按时吃饭,少吃药。纵我不在,也注意照顾好自己,别再伏在沙发上睡着了,天冷,小心着凉。秦家的产业我尽力打理了一段时间,如果还是不太尽如人意,那大概是我真的没什么经商的天赋。我走以后,月缘应该会回国接手这些产业。小姑娘平日从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一时间不免焦头烂额,也烦请你费心多帮衬帮衬。一些近日所得的经商之道我亦附在后面,希望能给月缘些许借鉴。

      昨日种种,不必介怀。诚愿你能早日觅得可以共度余生的良人。九泉之下见你幸福安康,我亦可瞑目。

      此书阅后方可焚尽。

      珍重,再珍重。

      郑时朗绝笔”

      一同附在信件里的,还有秦家地契以及各种房产证据。这些东西早早被他移到月缘名下,算算时间,郑时朗应该是在秦因藤走后第二天就去办好了财产的转移手续。从始至终,他都从未对秦家财产有过一点不合适的贪念。

      他唯一的贪念,是秦霁渊。

      如果说先前秦霁渊还能用没有证据麻痹一下自己,这封信就是佐证他错杀罪状的最有力证据。他怎么会连郑时朗都不信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些巧合,仅仅因为自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秦霁渊终于又把自己弄到只剩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有泪都不懂要哭向谁去,也不失为对他的一种惩罚。

      郑时朗要他阅后即焚,怕他睹物思人,也怕他恨恨不平。秦霁渊当然不可能顺郑时朗的遂,这是郑时朗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割舍。

      此书读来平淡,字字句句都琐碎,但已经是郑时朗能做到的最简。一想到要分别,突然就多了很多来不及说的话,没有五六张信纸写不完。

      太啰嗦,霁渊应该也不会想看,倒不如不写了罢。

      秦霁渊连夜驱车到实验室旧址。

      说是旧址,其实只不过废墟一片,东西被他们炸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今夜下了很大的雨,模糊街景和他的视线。他本也无心看什么街景,看不见便算了。他一个人来,下了车也不知道打把伞挡挡雨,就任雨水打湿他的衣衫,湿哒哒的发丝贴着肌肤,他没由来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天气掉两颗泪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在废墟上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今天秦霁渊的运气似乎格外差,摔了一跤还不算,还被炸不完全的残片磕破了额角。他也不觉得疼,只觉得血水确乎是有些挡眼了。如果郑时朗还在,肯定舍不得叫他这副样子,就是不知道郑时朗的亡魂还在不在这,会不会因为挂念显显灵让他再见一面。秦霁渊靠着一点记忆大概摸到中央实验室的位置,他蹲下来,往两个袋子里装了两抷土。郑时朗的骨灰他找不到,只希望这两抷土或多或少的掺进一些他的骨灰。

      他来带郑时朗回家,虽然不知道郑时朗是否还会愿意把他们的家当做家。

      后来这两抷土一抷撒进了郑时朗的墓里,另一抷放在秦霁渊床头。秦霁渊给郑时朗立了个衣冠冢,他翻了好久都没从家里翻出一件郑时朗给他留下的衣服,还要他跑回秦家翻箱倒柜半天才勉强找到那么两件郑时朗没来得及带走的旧衣。遗照是郑时朗生日那天他非拉着郑时朗去拍的那张,一式三份,一份给了照片里的主人公,剩下两份他自己留了下来。如今一张挂在墓碑上,一张如影随形不敢离半分。当时郑时朗就把它当遗照拍,真是长远的打算,这张照片也的确成为了他的遗照,被杀他的凶手珍重一生。

      做完这些,秦霁渊真切地感受到无事可做了。心中的恨意消解之后,等待他的只有悔恨和思念。他的日子里几乎只剩下重明,常常抱着重明一坐就是一整天。月缘已经回了国,劝了秦霁渊好久才让他勉强告别这座充满了回忆的房子搬回秦府。月缘怎么样也放心不下他,接回秦府天天看着才稍稍安心些。她以为凭借她哥优秀的恢复能力,消沉只是暂时的,却不曾想秦霁渊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浑浑噩噩日复一日。有时他拎着酒去郑时朗坟前同他说话,什么都说,喝得满身酒气。他还曾把重明抱到这来过,他听说猫能通灵,说不准重明能看见他爸。

      重明一到郑时朗坟前果然叫得异常的欢。秦霁渊比它还激动,蹲下来摸摸重明的毛:“重明,你是不是看见你爸了?你帮我和他说对不起,让他原谅我好不好。不要不见我,给我托个梦也好啊,别让我梦也梦不到。你告诉他我想他了,特别特别想,你帮我告诉他……”

      不知道是不是秦霁渊的话太多吓着重明了,重明闭了嘴,怎么都不肯再开口。秦霁渊无计可施,瘫坐在坟前。这时候流下两滴泪来,郑时朗走了那么久他第一次流泪。眼泪先是掉下来一两颗,而后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不尽,怎么哭也哭不完。重明用头蹭蹭他的手,没叫一声。

      回去之后,大约是郑时朗走后一个月的时间,重明开始故技重施——它再一次因为看不见它爸而绝食了。旁人怎么哄怎么劝都没用,重明始终不肯吃一口。下人没办法了,过来请教秦霁渊。秦霁渊却好似全不在意,他说没关系,任重明去吧,它饿了自然会吃的。秦霁渊以为自己了解重明,毕竟和重明相处了那么久。他发现这只因为像郑时朗而被带回来的小猫其实更像自己,粘人,恃宠而骄,有时还无理取闹,郑时朗一不在就要死要活。

      他要试着接受郑时朗走了的事实,重明也需要。

      如他所料,过了两天重明果然又恢复了进食。他们都一样,不得不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用来承受足以让人肝肠寸断的离别。重明好像也和以前一样,只是看起来不再那么开心。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粘在秦霁渊身上,秦霁渊的每件衣服上都是重明的猫毛。现如今的秦霁渊已经不在乎身上有没有猫毛了,换句话说他已经不在意形象。他没心情收拾自己,没空往自己身上挂各式各样的饰品,除了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他身上再没别的装饰。

      月缘看着他天天往墓地跑。眼见着精神都不正常了,这几天总说他看见郑时朗了。月缘好几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分明空无一物。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看着哥哥真的变成疯子。秦月缘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哥哥安排安排相亲,希望新人多少能冲淡一些他对旧人的追思。

      在秦月缘的苦苦哀求之下,秦霁渊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他答应去这场相亲,但就这一次,成就成,不成就是没缘分,也不必再白费力气。之前郑时朗精挑细选帮他选相亲对象的时候他看都不看一眼,如今真要相亲竟是为了找个人代替郑时朗。

      秦月缘想得太简单了,这世界上再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能代替郑时朗了,除非相亲对象是郑时朗本人。秦月缘要是能找得到郑时朗本人,就是五花大绑也要把郑老师绑回来治治哥哥的精神病。但人死不能复生,秦月缘找不到郑时朗,秦霁渊接受不了相亲对象,这是这场相亲开始前就注定的事,绝无转机。

      当然,哪怕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秦霁渊还是来了,毕竟秦大小姐的面子总得给。

      对面坐的相亲对象一副读书人模样,身着长衫,戴一副眼镜,勉强称得上文质彬彬。秦月缘不知道秦霁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只能照着自己对郑老师的理解找个气质相似的。但秦月缘并不完全了解郑时朗,郑时朗在她面前只表露出自己作为读书人该有的行止,于是她找来的读书人和真正的郑时朗相去甚远。其实她努力的方向错了,与其求神似不如求形似,若是外形有那么几分像郑时朗,说不准秦霁渊还会乐意多看两眼。

      来都来了,话总要搭两句。秦霁渊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介绍你来的人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些克夫?”

      对面看起来很拘谨:“我……我不信这些的。”

      秦霁渊甚至没兴趣知道对方的姓名,反正也不重要。他接着说下去:“我两个前任都死了。”

      “那你也是受害人啊,经历那么多次生离死别,肯定很不好受。”还真给秦霁渊碰上个不信邪的,反而关心起他好不好受起来。

      不好受吗?当然不好受。

      “我杀的。”秦霁渊等着看对方的反应,“你不信就最好了。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话都没听秦霁渊说完,尴尬地笑了笑就找借口开溜:“那,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你继续吃,我先走了。”

      秦霁渊不挽留,任他去了。这个反应倒的确是他要的,拿自己杀过人吓退相亲对象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他觉得没劲,要是对面坐的是郑时朗,肯定不会被这三言两语吓得面如土色,说不准还会笑着回敬一句“没关系,我命硬”。

      命那么硬还是被克死了,他们也不是那么天造地设。

      秦霁渊坐在原位,喝了三杯咖啡。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逗留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早就已经没意义了,也不必纠结这几分钟浪费在哪。所幸吓跑了这个就再不用来这无趣的相亲局,也算他给秦大小姐一个交代。

      秦月缘搞清楚她哥的相亲局是怎么黄了的时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冲回家找人算账。她那废物哥哥又抱着猫坐在窗边了,她把重明从秦霁渊怀里抢过来放回窝去,揪着秦霁渊的耳朵到了阳台。

      “疼疼疼,大小姐你轻点。”

      秦月缘才不吃他的苦肉计:“自己交代清楚,相亲怎么黄的!”

      “我的大小姐,你要我去我也去了,说好的不成就是没缘分,没眼缘自然黄了。”

      “你那是没眼缘吗?你怎么不干脆去大街上拿喇叭告诉每一个人你是杀人犯啊,你杀过人你很自豪吗,用得着见人就和人说?”秦月缘搞不懂,秦霁渊再不着调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就一蹶不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呢?

      “月缘,我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管好你的事就行。我就这样了,不用管我。”秦霁渊拍拍她的肩。

      “你以为我乐意多管闲事?是谁说我可以一辈子长不大,是谁说要赚钱给我买颜料,现在到底是我在养你还是你在养我?我留学前,你赌气不见我;我走了不到半年,一封你的信都没收到,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爸爸死了,你死了,郑老师也死了,家里没人了,要我回国继承什么家业。有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要这份家产啊?到现在还是没人告诉我爸爸和郑老师为什么死,留了一摊烂摊子等我接手。你倒好,杀郑老师的也是你,现在失魂落魄整天浑浑噩噩的也是你,相亲对象你吓走,心理医生你不看,你到底要怎样?!”秦月缘的情绪终于爆发。她分明不想做什么秦家家主,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她分明只想握好她的画笔,可怎么自己只走了不到半年就家破人亡。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学,就急急忙忙回国。好不容易给她捡到个活着的亲人,整天跟行尸走肉一样,她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不能让记忆里那个哥哥回来。

      她没办法了,真的。

      “以后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管你了。”她放弃了,她真没办法了。

      有人把她揽进了怀里,像她记忆里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于是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也才二十出头,一个小姑娘的年纪,本不该背负那么多。

      “对不起,月缘,哥对不起你。”秦月缘听到秦霁渊这句话的时候,以为她的哥哥回来了。若不是秦霁渊下一句就轻易击碎了她的幻想,她或许还能再多高兴久一些。

      “哥这辈子就这样了,别管我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选择郑时朗以外的任何人,别白费力气了。”秦霁渊看着在自己怀里哭成泪人的妹妹,“你要是靠得惯,随时欢迎你来我这大哭一场。”

      秦月缘算是读懂了郑时朗之前和她提起过的一个俗语:烂泥扶不上墙。

      秦月缘用力推开他,胡乱擦了擦眼泪:“好,专一是吧,非郑老师不可是吧。你今天给我说清楚,那么难以割舍,你为什么对郑老师下手?”

      “因为……一个误会。”

      “误会误会,每次问起来你就说是误会。人命在你眼里那么轻贱,一个误会你就能不顾前情旧义对郑老师痛下杀手。是不是哪天等你误会我,你也要对我下手?郑老师算什么,覃哥哥又算什么,我们这个家算什么?”秦月缘步步逼问。

      秦霁渊躲开了妹妹的目光:“覃净屿不是误会。”

      秦月缘漂亮却稍显疲惫的脸抽搐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自己先回了房间。

      往后秦霁渊还是这个老样子,心理医生请到家里了都不愿赏光从房间里出来。偶有几次被月缘抓出来,也只能得到一样的结论——心病还须心药医。秦月缘当然知道治好他哥的药是什么,可她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变出一个郑老师来。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就连重明也渐渐没了活力。他跑墓地的频率越来越高,和月缘说的话越来越少,转眼竟如此过了五年。

      五年里,他该说的不该说的早都已经和郑时朗说尽了。他的人生没有新意,他也就没有新鲜事说给郑时朗听,他只是呆坐在郑时朗的坟前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好像也还不错。他觉得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就是多活几十年,他浑浑噩噩也就熬过去了。要不是重明失踪,他大抵真要这样到老。

      重明不是突然失踪的。它前几天便开始不吃东西,怎么哄都不肯吃。带去给兽医看过,兽医说没办法了,这就是重明的命数了。秦霁渊为此几乎找遍了整个上海的兽医,没有人能留住重明,现在就连重明也不要他了。重明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随了他爸,也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死。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它偷偷地溜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重明是秦霁渊的命根,秦霁渊不能接受再一次离别了。他到处找,他以为重明会跑到郑时朗的坟前,可是没有。寻猫启事贴遍了全城,全家人都跟着一起找,秦霁渊为此不眠不休两天,还是杳无音信。他再一次想起重明他爸,郑时朗也打算这样走向死亡,要是郑时朗的话,他会躲去哪呢?

      最后秦霁渊在他和郑时朗的故居里找到了重明。

      重明像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一样,乖乖地躺在它的窝里。它好像只是睡着了,等天一亮它就会再次醒来,会爬到秦霁渊的身旁睡觉,或者踩在他的小腹上叫他起床。听人说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原来猫也这样恋家。重明始终只把这个有秦霁渊和郑时朗的地方当做它的家,尽管它只在这里生活了不到一年。它预感到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所以它回来了。又或者它不是回来了,它只是早一点去见爸爸而已。

      郑时朗,你就连重明都不愿意留给我吗?

      秦霁渊把重明葬在了郑时朗的衣冠冢旁边。重明生前总想着见爸爸,以后就能经常见到了。

      现在的秦霁渊真的了无牵挂了。这样的日子他也过腻了,他决定换一种方式。他早有到江南去的打算,只是碍于重明,不好动身。重明是很乖的小猫咪,知道他有此愿,于是早早离开,不愿做他的脱累。就连重明都这样相送,想来他不得不走。

      他收拾好行李,带上床头那抷相伴多年的土,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把郑时朗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带全。他突然想起一些旧物,一些有关郑时朗的东西,或许郑时朗并不是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他连夜驱车到玻璃房,果然在这找到了那幅画,那幅送给郑时朗的生日礼物。

      画中人栩栩如生,长着一张秦霁渊想过千遍万遍再熟悉不过的脸。似乎和秦霁渊印象里的又略有不同,他其实已经快记不清郑时朗的长相,这一面如见故人,把他模糊的记忆再一次涂抹清晰。

      只可惜这画太大,带不走,不适合和他一起四海为家。他最后再看一眼,把这张脸深深烙进脑海中,而后划亮一根火柴,一把火把画烧了个精光。

      他在床头柜找到了郑时朗没来得及给他念完的情书。其实这封信并不长,不费几分钟便看完了,也不知道郑时朗怎么就没有念完它的命数。秦霁渊小心翼翼将他的情书和遗书放在一起,现在他总算将所有东西都带全,他决心现在就启程,坐夜船走。

      他打算一路往江南去,若是有缘,在哪里碰见一个不会摸鱼的江南孩子,他便以那里作为郑时朗的故乡。他要将那抷土葬在那里,他要带郑时朗回家。

      江南果真是山美水美,人杰地灵。秦霁渊行遍大半个江南,颇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他搭过一艘艘渔船,荡开清波,辗转一个个地名。他喜欢江南,江南的雨也好,白墙黛瓦也好,人也好。

      可惜他缘分不够,那么多地方走来,竟遇不着一个不会摸鱼的江南孩子,看来郑时朗在这片土地也算个奇人了。秦霁渊也不急,大不了在这终老,死了和这抷土一起下葬,走到哪算哪,也不赖。

      今日不巧,独独见一艘渔船。这船上已经有了人,是个不大的孩子,独坐在船上看书。

      秦霁渊站在岸边同他搭话:“小朋友,你要去哪呀,可不可以带我一程?”

      那小孩却不抬头,照旧看着他的书,只回到:“我们哪也不去,老师说我们就在这江上飘荡,随风去到哪便是哪。”

      “没有目的地也好,可否带我一程,我随你们漂到哪就是哪。”

      那孩子朝船头说了些什么,而后对着秦霁渊点了点头:“老师说相逢即是缘,能帮一程也算做了一程的朋友,他问你去哪。”

      秦霁渊跳上船去,坐在孩子对面。他朝船头看了一眼,并没见到什么读书人打扮的老师,只有一位戴着斗笠的渔夫,模样看不真切。秦霁渊无端觉得渔夫很眼熟,说不准他们认识的。

      “你们去哪我就去哪。”秦霁渊朝孩子笑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孩低着脑袋,好像整个人都沉进书里似的。这模样让他想起自己和郑时朗的初见,算算时间,若是郑时朗也转世投胎,大抵就和这孩子一般大。

      “刘远荣,今年五岁。”刘远荣回答时没抬眼。

      方才隔得远,秦霁渊没看清刘远荣看的书,这下近了才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看的竟是外文书。这真是奇了,秦霁渊当然要多问两句:“远荣,你年纪那么小,看得懂外文书吗?”

      “有批注。”

      秦霁渊凑头过去,猝不及防地在外文字符间看见他最熟悉的字迹。眼前字和郑时朗的遗书重叠在一起,他不信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

      “远荣,这本书的批注是谁给你写的?”

      “是老师。”刘远荣终于抬头,应该是嫌这位不速之客太过吵闹。

      秦霁渊却早已顾不上自己的无礼:“你的老师叫什么名字?”

      “郑年明。”

      怎么那么巧,怎么刚好也姓郑。秦霁渊不记得郑时朗有什么兄弟姐妹。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终于看出点门道。

      “小朋友,我可以和你老师认识认识吗?”

      刘远荣看起来不搭理人,其实还是很热心肠的。他把书搁到一边,跑到船头同那渔夫说了两句。秦霁渊便跟着他起身,也往船头去。

      清风掠过,翻动少年搁置一旁的书。秦霁渊错过这个名字——书的扉页上分明用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这本书上一任主人的名字,不是郑年明。

      是郑时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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