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位自噬》息川

3、归来者

　　我再睁眼时，眼前理所当然地是宿舍那已经即便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的发霉天花板。我翻了个身按了下手表的发光键，在一片朦胧中勉强确认了时间:凌晨五点半。
　　我平常就是在这个时间醒来，大概是长此以往而形成的生物钟吧，或许我的梦就是因此而如此短暂。不过就算梦再延续下去，改变也已经无法避免了，毕竟我大概是发现了星璃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其具体为何却因梦境中断而无法得知。
　　我在床上缓了一会，摸着黑下了床，简单洗漱之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
　　宿舍一楼、校园连廊各处都彻夜亮着昏黄的灯。我不紧不慢的穿过一层层光影，经过还未开门的小卖铺来到了操场。
　　操场这里的光照明显不足，老旧的灯光在夜幕之中若有若无，损坏的灯依旧屹立路旁，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它的归宿。
　　我稍微做了点准备运动便开始了每日的晨跑。我毕竟还饿着肚子，晨跑的运动量不会太大，而且因为晨间的空气湿润而冰冷，身上几乎不会出汗。
　　等到了小卖铺差不多开门的时间，我就喘着气慢慢悠悠地走过去准备买点面包和矿泉水。
　　今天我整个人的状态很糟糕，自醒来就一直在担心如今我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又要如何应对，就连用来清空污秽的运动也发挥不出其原本的作用了。
　　“遥晰！”
　　小卖铺不远处的宿舍楼里出现了一个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身影。我的脑中甚至有逃跑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我最终还是像木桩子一样定在了原地，等着星璃小跑到我面前。
　　“说好要在宿舍等我的呢？”
　　才跑了这么一小段，星璃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她弯着腰将手撑在膝盖上稍事休息，但还是在努力抬头看着我。
　　“……我今天醒得有些早，就先出来了。”
　　“哦——那，买完早餐一起回教室吧？”
　　“嗯。”
　　我和星璃的关系果然发生了变化，只不过似乎只是关系变好了，但我在梦中看到了星璃奇怪的举动，“我”与她之间发生的变化就绝不仅于此。
　　奇怪的是，一路上她都非常安分，除了时不时会像是警惕周围那般东张西望外，并没有别的异常。
　　“那个……”
　　我们到达一楼的楼梯口时，她毫无征兆地拉住了我。借助一旁校道上昏暗的灯光，我能看到她脸上的一抹粉红。
　　“在这里就可以了……”
　　“在这里？”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她没有回答我，反而像是猛兽一样扑了过来，把脸埋进了我的怀里。我毫无防备地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刚站稳身子就听到了她闷闷的粗重呼吸声，还伴随着周期性地用力吸气的声音。
　　“你干嘛啊？”
　　我下意识将她推开了，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力气稍微大了些，赶忙伸手去拉她，又一次用力过猛将她拉回怀中了。
　　星璃在我身上呆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般往后退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脸上的寂寞几乎要化为泪水摔碎到地上了。
　　“也、也是呢，气味控的什么的果然很恶心吧……拿钱跟好朋友交易什么的果然很差劲吧……对不起……”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梦境带来的变化。在“我”在那之后得知的秘密大概就是她所说的“气味控”，但我并不知道这样的事。
　　只是，无知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觉悟，毫不犹豫地轻轻将她抱进了怀里。
　　“抱歉，刚才只是有点突然……”
　　星璃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而后也用她纤细的手环住了我的腰。我还是第一次与他人拥抱，腰不受控制地瞬间如松树般挺得笔直。星璃的身体抱起来感觉十分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一样。
　　“真的？”
　　星璃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我甚至产生了胸前校服已经被眼泪打湿的错觉。
　　“真的。”
　　星璃又开始在我怀里大口吸气，让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也不知要安放到何处，只能僵硬地保持原先的姿势。
　　“茉莉花香……”
　　星璃说的大概是我沐浴露的味道……话说距离我洗澡已经过了差不多半天，而且我还进行了体育活动，她居然还是能闻出来。
　　“那个……为什么是我？”
　　因为气氛太过尴尬，我只好主动找些话题，实际上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
　　“因为，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啊……而且，昨天我闻到了遥晰的味道……很好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看不到彼此的脸，星璃居然说得出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当时是我跟你提出条件的吗？”
　　我知道这样问很奇怪，但这样的事大概只有我和她知道，也就是说，只能从本人那边得知信息。
　　“不、不是，昨天是我说要用钱来交易，你立马就答应了……”
　　就连我本人都清楚当时的我为什么要答应，我并没有急于用钱，对钱这种东西也没有过分追求。那是因为朋友情义么？还是单纯觉得可以如此赚钱是好事？我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不过要是回想起来，记忆中的我也时常做出现在的我无法理解的事，即便那是由我本人亲身经历的事。
　　人甚至无法与过往的自己共情。
　　那么这样一来，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似乎永远都无法得知了。
　　“差不多了吧？”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些鱼肚白，其他学生应该也很快到达教学楼了。
　　“啊……嗯。”
　　星璃闻言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试图用如柳絮般垂落的发丝遮挡她通红的耳朵。
　　不过我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话说我们刚才就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拥抱，被人意外看到的风险其实非常大。
　　总感觉有种特别的罪恶感在心口游荡。
　　“走吧？”
　　星璃一直站在原地，不叫她一声她估计就会像雕塑一样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了吧。
　　“……哦。”
　　我和她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教室，熟练地开了灯，然后作为同桌坐在彼此身边。这时她才回想起来，支付了报酬：十块钱人民币。虽然并不多，但这种报酬与劳动并不对等的交易还是让我有些不太舒服。
　　一整个上午，我和她都变得十分敏感:捡橡皮时意外碰到手回触电一般弹开；下课要跟对方说些什么时声音却交叠在一起，最终双方都哑口无言……
　　不过好在我们两个都是小透明，即便如此反常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中午各自回宿舍休息之后，下午再回到班里我们不知为何又心有灵犀地能平常地相处了。
　　.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就可以放学回家了，但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还是照常进行烦人的校运会训练，即便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要配合的。
　　好在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太炎热，苍穹的各处散落着如烟雾般的黑色阴霾。
　　整套流程都如往常一样进行，我似乎并没有两次进入边境之海，似乎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日常之中，但我即便是身旁站的人变为了星璃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都能让我飘渺的希望彻底破碎。
　　在训练结束之后，我和星璃还是得将器材搬去回体育仓库才能放学离开。这次星璃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走在我身旁。
　　我把器材安置好之后，拍了拍手上的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门被星璃关上了。
　　体育仓库里很暗，只有些许橘红的夕阳愿意透过墙上的铁窗为此处带来光芒。星璃正好站在向阳处，夕阳铺在她的身上让她显得有些朦胧，眼镜片的反光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在这里，抱一下吧？”
　　我也有想过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但一想到星璃羞涩的性格，我便否认了这个想法。眼前的状况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没关系吗？汗味……”
　　“没关系的！”
　　星璃见我没有拒绝，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扑了上来，我再一次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铁架子。
　　“不如说这样才好……”
　　虽然沉闷而细微，但我确确实实听清楚了星璃的发言。震惊之余，似乎又很合理，毕竟按她的说法，她是闻到了我运动后的味道才产生和我交易的想法，也就是说，导致这个荒唐关系诞生的原因就是我的汗味。
　　好恶心的说法，但事实大概就是如此。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狭窄空间里只剩下星璃沉重的呼吸声和我们交叠在一起的心跳。
　　就在我准备制止她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丝声响。星璃立马应激从我身上脱离，窜到我身后警惕地望着门口。我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如果真的被人发现并散播出去的话，恐怕会很麻烦，甚至困扰我们两个一生。
　　对方也察觉自己被发现了，干脆打开门在我们眼前现身。门外金碧辉煌的日暮瞬间充满我的视野，门外的人让我有些意外，却也有些庆幸——嘉童。
　　“哟，遥晰。”
　　嘉童跟我主动打招呼了，这是是否说明我和她在经历两次改变之后还是朋友？而且大概也不用担心她会散播些什么，她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这或许也是她朋友众多的原因吧。
　　星璃看清来者却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整个人都藏在我身后，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辛苦你们啦，体育老师叫我把这些给你们。”
　　嘉童拿出两根和体育老师同款的便宜冰棍，意味深长地笑着递到我的手上，没再说其他话，也没给我询问的机会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去吧？”
　　星璃应了一声，缓缓跟在我的身后。
　　按照惯例，我把两根冰棍都交给她处理，她也没有说别的，低着头将它们接过。
　　这条校道明明铺满了金光，却异常地难以前行。
　　“你在害怕她吗？”
　　差不多到校门口时，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有一瞬地停止，恢复正常后就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现在和她的关系都不能明说的话，那大概就是有难言之隐吧，也没关系，等她想说了自然会说的。
　　与星璃道别后，我在人群中寻找某人的身影，突然感觉肩头被人搭上了。
　　“交到朋友了啊？”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微微抬肩将她的手弄掉，穿过人群往不远处停靠电动车的地方走去。
　　“算是吧。”
　　她走到一辆电动车旁，拿出钥匙将其打开，推出路旁等待我坐到后座上。
　　我们都知道这是违反交通规则的，但我和她本就不是好学生，所以也无所谓吧。
　　“今天去哪？”
　　我乖乖坐了上去，拿出时间清理了一下推送消息，拨弄开她呼在我脸上的长发。她驾驶着电动车往我初中的方向前进——她明明就有答案。
　　“不知道。”
　　她是璐清，我初中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到现在也只有她还在和我保持联系，一两周会见一次面，对于我来说大抵算是挚友这个范畴的人物。
　　璐清现在长得挺高，留了一头飘逸长发，远远看过去会觉得是高岭之花级别的人物，但她的性格其实挺男人的，而且有些奇怪的癖好，反差感挺大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和高岭之花大差不差吧。
　　“怎么样？加入篮球队了吗？”
　　璐清和我是在初中篮球队认识的，不过她现在和我并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时常会像初中时那样向我发出打球邀请，只是我并不喜欢打篮球，对她的邀请一向都是谢绝。
　　至于我为什么会加入篮球队，纯属是被父母所逼，他们说有助于身体健康还能长高，但实际上我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在人数本就不多的女子篮球队里并不好混，身高也没长多少，还是一个小矮子，倒是初二才入队且当时比我矮的璐清现在已经蜕变成178cm的大美女了，身高压我整整一个头。
　　“没，他们不招人了。”
　　这是谎言。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打篮球了，更不想被招入麻烦的篮球队。
　　“可惜呀，你明明打得超好的诶。”
　　我记得她当时跟我交朋友的时候也说着类似的话，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技术有多好，打了三年几乎都是瞎打，只会最基本的技巧，只是偶尔能中个三分什么的。比赛也是一个都没参加，也不感兴趣。
　　璐清带我来到了初中附近的小食街，把车停在路边后和之前一样买了些鸡块，然后到一家面馆点了碗酸辣粉。
　　“遥晰，我跟你说，我又被拿下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如果她说的是篮球的话，应该不会满脸春光的。
　　“我被我们班的一个很像她的人表白了，而且恋爱观超正的，我感觉这就是命运在召唤！”
　　果然……
　　璐清在初中时在她班交了一个女朋友，经常跟我炫耀，后来接触久了璐清发现她的恋爱观不是很正，简单来说就是付出不对等吧，后来分分合合最终结束在了初中毕业。
　　“嗯，挺好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随便敷衍了句。不知璐清是不介意还是没听出来，还是在滔滔不绝地讲她的事。
　　“我跟你说，她晚上经常叫我出去玩，我说我没钱，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们出去散步就好了，不用浪费钱……”
　　我可不想听她在这撒狗粮，只能陪笑。
　　但话说回来，就关于“像她”这一点来说，我还有些怀疑璐清是不是将她的现任当作前任的替身了。不过璐清做不出这种事的，她对待感情很认真，甚至到了有些愚蠢的地步：她和前任分手时伤心了好久，每次找我出去都在吐槽，寻求我的意见。
　　我并没有说这样不好的意思，有人信任我找我说这样的话我当然高兴，但我这种没有恋爱经验的宅女提出的意见可不具备参考价值，我有些怕伤到她或是误导她往不正确的方向走。
　　“那你今晚不用陪她吗？”
　　“诶～女朋友是女朋友，好兄弟是好兄弟嘛。放学好啦，我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不愧是她啊。
　　“那你今晚能在外面待到什么时候？”
　　“都行。”
　　其实我跟她待在外面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躲我的父母。他们的上班时间一个是晚七早早七，一个是晚八早十，只要稍微回去晚一点就能避开他们。
　　他们也都知道我晚归是和朋友去找玩了，大抵也不会有过多的关心。
　　“那随便逛逛？”
　　我也没有别的主意，就答应了。
　　后面真的就到处瞎逛，我和一直在聊一些近况和吐槽生活，她时不时会塞我满嘴狗粮，但换种角度来想，她倒是挺幸福的。
　　璐清将我送到我家楼下，道别后骑着她的小电瓶离开了。
　　我家所在的小区其实算是老旧，楼道内的灯也十分老旧，隔三四层就会有一层因为电灯损坏而一片漆黑。
　　我上到六楼，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确是一片漆黑，但我正准备开门时，却发现门前地毯下的备用钥匙被挪动了位置。
　　我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门，门打开必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内心的恐慌也越来越密集。
　　我将门缝慢慢扩大，发现我的房间里似乎开着灯，而且……有一个人影。我脊背发凉，刚想把门猛地关上然后逃走，那个影子的主人出现在门后时我却呆愣住了。
　　“呃……初次见面吧？”
　　虽然身上多了股成熟稳重、从容不迫的气质，穿了件我不认识的破旧白色大褂，眼瞳里是看不清真切的迷雾，眼窝上是浓厚的黑眼圈……但绝不会错的。
　　她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