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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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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别是九岁那年知道这个道理的。
不过当时他不是救人的那一个,而是被救的那一个。
救他的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小乞丐。小乞丐瘦巴巴的,犹豫了半天才把自己仅有的半块馒头塞到几乎饿死的姜别手里。
姜别总是想,如果他当时没有把那块馒头给自己,后来也就不会死了。
救人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在决定救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的起。
雨水顺着霍无归骨节分明的手指交错滑落,姜别眼里也进了两滴雨。他眨眨眼,发现霍无归的眼神好像变了一些,估计是并不认同这句话。
但他的手还悬在那里,半分未移。
“你在担心因为自己一时心软而耽误的这些段日子里我不给你解药?”姜别忽然一笑,“我不会狮子大开口的,我们可是盟友,你死了对我没好处。”
姜别无视了那只手,兀自扶着鞍辔借力往马背上爬。说完最后两个字,人已经稳稳坐到了霍无归的身后。
他说话时,霍无归就向后微微侧着脸。在这一刹那,他好像听见霍无归在问他为什么。
但霍无归压根不会说话,姜别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短短几日相处时光,都能读心了。
“不回客栈了,”他替霍无归在马臀上拍了一下,“我们这就上山,我去会会那个郑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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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玉云谷相似,青霞门也是个坐落于群山之中的药宗,只不过名气没有玉云谷那么大,但近几年愈发风生水起,在江湖上也算初露头角。
姜别知道青霞门,却没想到是这样景象。
整个门派的建筑高矮错落,新陈相杂,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和“青霞”这个名字也有点格格不入。
此时雨已经停了,林间空气清新好闻。
山门外,姜别和霍无归就此分开,霍无归骑马先行一步,暗中打听苏母被关在了哪里,而姜别则独自一人叩响了大门。
洒扫的弟子听见门响,刚打开门,一个浑身无力的男子就这么倒了下来。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托住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没事吧?!”
这人正是姜别。
为了掩人耳目,一刻钟前他特地找了些毒草服下,伪装成身中剧毒前来求药的普通江湖客。
奄奄一息的姜别捂住嘴狂咳一阵,生生咳出一团乌黑的血来。
“你中毒了!”这弟子大惊失色,转头大喊,“来人啊——要死人啦——!!”
姜别口中不断往外吐血,等到几个年轻人赶到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已经没法看了。
“他要死了!”这弟子哭丧着脸,“这人要死了!!”
被称为周师兄的姓周名旺,蹲下来,两指在姜别腕脉上过了一下,有点发怔。
他不确定似的,又探了一下。
这脉象……没中毒啊?
“他怎么来的?”周旺皱着眉问。
“不知道啊……”这弟子满脸煞白,吓得六神无主,“我一开门他就倒过来了,一副要死的样子,吓死个人!”
周旺狐疑:“自己走上山来的?”
此时姜别又吐了一口血,恰好吐在这弟子手上,他登时就快哭出来了:“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快把他弄走!别死在我身上了!”
不同于这弟子的惊慌失措,周旺显得很镇定。
他仔细打量着一下半昏半醒的姜别,发现他虽穿着朴素,但那张银面具却很是精巧,看上去分量十足,腰间还挂着一个香囊还是荷包,鼓鼓囊囊的。
“把他先带进去吧,”周旺站起身,“找个屋子让他先住下,再去煎碗药来。”
弟子:“煎、煎什么药?”
周旺无声一笑,心道自然是最贵的药。
虽不知这人为什么明明中了毒又没有中毒的脉象,估计是因为中毒不深,刚才吐的血已经把毒素全部带了出来。但来都来了,总没有白来的道理。
可他面上却仍端着一副医者仁心的作态,给这弟子说了几个药名,让他速速端来。
于是姜别再一睁眼,眼前就摆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只一嗅,他便能精准地分辨出里面究竟用了什么药材,都没毒,但压根都不是用来解毒的。
周旺站在一旁,含笑看着他,见他醒了,关切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位……”姜别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周。”周旺笑得很温和。
“周大夫。”姜别从竹躺椅上坐了起来,虚弱地咳了两声。
“你中毒了,”周旺遗憾地摇摇头,扶他坐正,“此毒凶险,唯有我这药能解,快喝了吧。”
说着,他顺手将药碗端近了些。
姜别感激地笑笑,接过碗小口抿。
趁他喝着,周旺一边介绍:“这服药里我放了千年雪莲,用以吊着你的心脉,照着我的方子连喝三天,这毒自然而然也就解了。”
“千年雪莲……”姜别显然被唬住了,喝药的动作一顿,“居然要用这么名贵的药?我这是中了什么毒?”
周旺还没想好姜别中了什么毒,愣了一下,随便扯了个名字:“叫红玉莹,你应该没听说过。”
红玉莹?
姜别眼皮一跳。
又是红玉莹。
这红玉莹并非人人皆知,世人撰写的医书上几乎没有记载,就连姜越收藏的那册也是难得的誊本。
周旺明显是胡扯糊弄的,既然要吓唬人,毒名自然是越冷门越好,可他随口一提,却偏偏就提到了红玉莹。
是巧合么?
姜别敛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旺只当他是吓坏了,好言安慰了两句,从怀中摸出药方,递到姜别眼前。
姜别垂眼一看,千年雪莲,百年灵芝,冬虫夏草,长须人参,这方子写得天花乱坠,一个比一个名贵难得,这碗汤药里却一样都没有。
“虽然药材名贵,但解毒也只能靠它了,”周旺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解释道,“这一服里面有十七味药,一味也就是十两,拢共加起来……”
他翻着眼睛算了一下,笑着给出答案,“一百七十两,图个吉利,算你一百六。”
姜别了然:原来青霞门这些年就是靠趁火打劫发家的。
“……千年雪莲,仅值十两?”
“哎!”周旺见姜别上了道,猛一点头,喜笑颜开,“小兄弟识货,本来远远不止这个价格的,但你这毒来得凶险,我们行医的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漫天要价呢?”
姜别没再说什么。他默默放下喝了一半的药,低头在身上找了一番,半晌,从腰间摸出一枚孤零零的铜钱来,窘迫地递了过去。
“我身上就这么多……剩下的能不能让我先赊着?待我大好,一定双倍偿还。”
姜别倒是没说谎,他身上真就这一枚铜钱,还是苏籍丢给霍无归的那一枚。
周旺看了看那枚铜钱,又看向姜别,意识到他没在开玩笑,笑容霎时僵硬了起来,“哦,你没钱啊。”他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姜别腰上的荷包,“你这个……这里面也没有?”
姜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把那东西拆开给周旺看,“这就是一个香囊……让周大夫误会了。”
周旺看着香囊里面满满塞着的全是草叶树皮,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你就带着一枚铜板过来看大夫?”
姜别点点头,只点了一半,就看见周旺一把从他手中把碗夺过去,重重往桌上一磕,连汤药都被震了出来。
姜别好心提醒:“你的千年雪莲……”洒了。
周旺木着一张脸,伸手往他眼前一摊:“这药你喝了半碗,正正好八十两,交钱!”
姜别说:“我真没钱。”
“那就用你脸上这张银面具来抵!”周旺双眉一竖,面上凶色乍露,作势就要去摘。
姜别连忙双手交叠捂在脸上,向后一躲:“我并非存心不想付钱,若你先前就说好这一碗要一百六十两,那我就是毒死,也断断喝不起啊。”
三两步之间姜别已被逼到死角,周旺伸手要捉,却被姜别歪打误撞点在了麻筋上,整条手臂顿时一软。
周旺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气得脸红脖子粗:“吃了霸王药就想走?!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来人!”
从屋外立马闯进来几个弟子,把姜别团团围住。
这就明摆着是耍无赖了。
姜别不动声色逡巡一圈,屋子里有五六个人,若他们硬要强来,倒也不是不能应付。
他神色微动,拇指摸进袖口,那里藏着几枚金针。
只要他们敢出手,姜别并不介意杀几个人。
屋内一片吵嚷,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大清早的吵什么吵!都没事做了?!”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姜别顷刻便想起来,姜越中毒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汤里也有同样的味道。
这是一种介于菌菇香气和淡淡土腥之间的清润气味,那日姜别刚替姜越试过毒后便察觉出了不妥,却还是将这碗有毒的汤双手奉上。
之后,他足足疼了三天三夜,好容易才把毒吐出来,姜越则毒入骨髓,一病不起。
见了来人,众人连忙回首行礼,恶人先告状:“报告门主,这小子白吃了周师兄的药,不肯给钱。”
这人便是郑钧了。
姜别抬起眼,逆着开门时透进来的光,往那边看去。
那是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人。
在看清来人长相的那一瞬间,姜别愣住了。
他认识这个人。
不如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个人。
尘封的记忆开了锁,一时间,潮水般、如梦魇一般的过往咆哮着,奔涌而来,把姜别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郑钧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站到他面前,一张嘴一开一合,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就连声音也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早闻姜兄在找资质通透的孩子,我前两天刚好顺手救下来一个,只不过他背上烧伤了一块,看着难看点,不妨碍干活,他不听话您就打他,死了就换一个,您尽管随便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