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Der Schmelzende Ta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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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布拉格车站没有停车，车窗外飞快地闪过一排五颜六色的建筑后，视野又被连绵的群山和大片金红色的橡树所占据。再过一个半小时，这趟列车就会穿过捷克和德国的边境进入萨克森州，下一站将是德累斯顿，抵达柏林则还需要五小时左右。
罗德里赫把手里的一份《法兰克福汇报》折好放回桌上，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他有些沮丧地发现，自从新正字法[1]实施之后他几乎开始看不懂德国的报纸。现在的报纸都用柔和的圆体罗马字印刷，简洁易读，却并不显得亲切。繁复而棱角分明的哥特字体已经消失在历史里，现在只有在艺术相关的领域才能见到它们。
世界变化得太快，时间的节奏比过去加快了数百倍，容量也增加了数百倍；人生因而得到极大的伸展，却又被极大地压缩。就像这条线路——从维也纳到柏林，他骑马走过五百年，乘蒸汽火车走过一百年，开车走过五十年，后来欧铁公司成立，电气化的高速铁路建成，到如今每天甚至有数趟航班来往于这两座城市，数百年前需要耗费整个月的路程，如今只要一个多小时。
上了年纪的奥地利先生摇了摇头，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鼻梁骨。他之前委婉地推拒了路德替他订的机票而坚持乘火车，不能不说是出于一种守旧和逃避的心态——在抵达柏林之前，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调整心情。
时间是2010年的10月3日，它在表盘上显示成一串缺乏意义的罗马数字，可以轻易地随着数字跳向下一格而被淡然揭过。罗德里赫那块查理六世时代的老旧怀表去年被卢浮宫软磨硬缠地买去当了展品，目前这一块卡地亚是弗朗西斯给他的额外补偿。
“钟表是时间的奴隶，除了忠实地顺从于时间外，它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弗朗西斯从垫着紫色天鹅绒的盒子里拿出那块表戴到他的手腕上，金属的表带触感冰冷。午后三点一刻，巴黎像个侧卧在睡榻上的慵懒而娇媚的少女，阳光在塞纳河上织出金色的幔帐，街上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他们的面容和成百上千年里无数的年轻人融合成一片混沌。
“多美。——不过一旦它对时间的反映出了错，它就成了毫无价值的废品。”弗朗西斯端着他的手腕反复打量，赞叹的言辞间充满惯有的轻佻，却多出了一些别的什么，“……多么像我们的记忆之于历史。”
罗德里赫轻轻叹了口气，捋下衣袖，将头靠到座位的椅背上，闭上了眼。时间在他的脑海里拉成一根细细的银线，二十年来的一幕一幕被压成薄薄的纸片，稀稀落落地挂在上面，来自波罗的海的冷风一吹，就飘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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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10月3日，他也在这条路上。火车一路向北，大片大片的橡树也是这样金红的颜色，秋日里深斜的太阳一点一点地从右手边升起，又一点一点地滑落到左手边的方向，逐渐拉长的黑色影子慢慢吞没了整个东方。火车停在西柏林的动物园车站时，车厢里所有的人都涌了下去，他遥遥地望见勃兰登堡门上升起不带任何徽标的黑红金三色旗[2]。
年迈的列车员弓着腰清扫着车厢的地面，也许是天色已经全暗下来的缘故，他浑然不觉地让扫帚扫过了罗德里赫的鞋面。
“抱歉！我以为整列车都下空了。——您不下车吗？”他的德语有着浓重的柏林口音。
“我去东站。”
“您是本地人？除了本地人……不，尤其是今天，没什么理由非要去东边不可。”
“我是维也纳人。”
“您的口音完全不像维也纳人！……请原谅，我是说，您的柏林话说得真好。”
“是吗？谢谢。那也许是因为我在这里——在后来被称为东柏林的这一半，生活过十二年的缘故。”
他在柏林东站孤零零地下了车，柏林墙好像是纳尼亚的衣柜，背后藏着一个时间被冻结的世界。一切都和他1945年离开这里时全无二致，车站大厅仿佛一只空空的蝉蜕，静默着，木制的长椅油漆斑驳，冷风从缺了玻璃的天窗灌进来，逼得他竖起衣领脚步匆匆。
“哟，小少爷。”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他的肩，既而从他手中接过简单的行李，“迷路迷到这里来了？你不是该直接去阿西那边的吗？”
“那么你呢？” 他没有回头，而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对方的并不宽厚的胸膛，“难道你不是应该从那堵墙的破洞里飞奔过去拥抱他？全世界都期待着这感人肺腑的一幕呢。”
“本大爷不想看到那几个老熟人的脸。更不想看到阿西对他们笑脸相迎。”
罗德里赫感到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紧了紧，把他带向出口的方向。他们并肩走出荒芜的车站，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却有一半都亮不起来。街面的墙壁上还残留着苏联时代的标语，上面一行俄文，下面一行德文，油漆的颜色乌暗，有几个字母已经辨认不清。
“去哪里？这边的人都去参加庆典了，估计连开张的店铺都没有。”吉尔伯特伸手指了指西边，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国会大厦的轮廓，“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不饿。——沿着施普雷河走走吧。”
一丛巨大的红色礼花在西北方的夜空绽开，而他们并肩沿着寂静的施普雷河缓步前行。数公里之外的欢腾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干，在德意志以帝国或共和国的形式立于欧洲大陆之前很久很久，他们就早已生息于这块土地了。看过“施普雷河的雅典”的崛起，看过霍亨索伦的子孙们率领凯旋的军队穿过勃兰登堡门，看过七年战争的联军冲毁这里的城墙，再看过盟军对这座城市寸土不留的轰炸之后，任何庆典的欢愉都显得单薄和昙花一现。
“你真的不用过去？阿西说过你的新上司领着维也纳爱乐的大队人马过来了，要在压轴节目上奏《皇帝》[3]。”
“那是我的国歌——虽然现在不是了。我对于魏玛政府窃取这支曲子可一直耿耿于怀。它和你没什么关系，不是么？”
施普雷河蜿蜒流过整个柏林城，铁幕高墙也无法阻挡它用一河之水同时滋润两个柏林的土地，养育两个德国的人民。他们沿着河岸横穿过卡尔•李卜克内西大街，这条街是菩提树下大街的东段，虽然比不上勃兰登堡门下的热闹，街上的行人却也已经摩肩接踵。吉尔伯特压低帽檐遮住自己颜色醒目的头发，拉着罗德里赫的手快步穿过人群。他们顺着施普雷河的流向继续向北，慢慢远离喧嚣的人群。在河道折向西后不久，就能远远地看到柏林墙的北段。
“这条路在这里就到头了。”
这句话并不确实，因为挡路的墙已经被拆出一道五六米宽的口子，可容两辆轿车并排开过，砖石瓦砾混合着电网的铁丝被弃置在一旁。如果他们愿意，抬脚就可以跨越在一年之前尚可以分隔生死的界线，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墙根前停住了脚步。
“再过去就是阿西的地盘了……唔，不对，现在已经都是他的了。”
河对岸的夜空中又绽开大丛的礼花，雄壮的交响乐响了起来，罗德里赫闭上眼，在耳畔呼啸的风声中辨认旋律。“开始了，是《皇帝》。……把这支曲子奏成这么明快的风格，一定是那个意大利人[4]的手笔。”
吉尔伯特把手臂垫到脑后吹了声口哨。“谁让你要当逃兵。”他继而掂了掂手里的行李箱，“你明明带了小提琴。”
“那是为了……”
最后几个单词的声音被风吹散，罗德里赫伸手拿过自己的行李箱，平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暗棕色的琴架上肩膀，然后流畅地拉出一串音阶。
“Heil dir im Siegerkranz. Für Sie, Königreich Preußen.”[5]
吉尔伯特咧嘴笑了起来。“Königreich Preußen早就不存在啦，你还拉这种老掉牙的曲子干什么，还不如给本大爷来一支《在废墟上崛起》[6]呢，你都想象不出一整个广场五音不全的人一起吼这首歌的场景，还一个个都吼得热泪盈眶——真可惜，以后可就再也听不到啦。”
他一反常态地，安静地抚摸着柏林墙上裸露的砖石，罗德里赫垂下琴弓，凝视着他的背影。他们相识了将近一千年，从他还是波罗的海地区流浪的骑士，他还是巴本贝格王朝掌控之下的一个弱小少年开始。那么这种熟悉的陌生感来自何方？桀骜不驯的普鲁士和暗淡沉默的东德仿佛在他的灵魂里中和。
“呐，小少爷。”他转过身，目光越过罗德里赫，望向他身后的匍匐在黑暗中的东柏林，“我已经没有国土也没有人民了，之所以还能继续存在，也许是因为，那一边的人们还认为我是他们的国家。那么，等到这一代人老去后会怎样呢？再过三十年……不，或许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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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平稳地滑进柏林中央火车站的站台。罗德里赫把报纸收回手提箱中，从衣帽钩上取下风衣，跟在人流的末尾走出车厢。他远远地就看到了有人举着写有“Herr Edelstein aus Wien”[7]的牌子，走近一看却发现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您就是埃德尔斯坦先生吗？贝什米特先生让我来接您。演出在晚上八点左右，之前您可以先去酒店休息。请跟我来。”
年轻人讲一口标准的汉诺威德语[8]，缺失的尾音让他陡然错觉这里并非柏林。“哪一位贝什米特先生？”他婉拒了对方替他拿行李的好意，将手提箱换到了左手。那里面有他的小提琴和指挥棒。
年轻人露出困惑的表情。“当然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您还认识别的姓贝什米特的先生吗？”
手提箱从罗德里赫的手指间滑落在地，年轻人惊呼了一声，俯身去捡。等他站起身子的时候，却发现奥地利先生已经不见了。深蓝色风衣的背影没入涌动的人潮，在他所奔向的街角，一个瘦削的身影对他打了个响指。
那是谁？年轻人眨了眨眼，为骤然泛起的来由不明的熟稔而感到轻微的心悸。
那个人罕见的银发被夕阳镀上一层暗金，宛如一幅年深日久的油画。
—End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Der Schmelzende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