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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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如期举行。
这一日丽珠星的星港十分热闹，停靠了少说百辆星梭。在这些载具中，安德远远便见到了维托瑞的座驾——和旁边那些通用型号相比实在过于突出，想不注意都不行。
客人千里迢迢过来参加葬礼，他们五人总要有几个过来迎接。塔甫厄兹和缇灵留在祖父的庄园，安德和另两人过来接待外客。她认识的雄虫，维托瑞、杜特、布科斯伊全员、舞台后屋初识的朋友们……基本全都赶赴于此。
连与祖父毫无干系的绿雉也和崔格迦那一起过来吊唁。
由于之前没收到消息，安德见到他时显得尤为惊讶：“你怎么过来了？联邦没有一定要出席雄虫葬礼的规定，绿雉待在家中习惯中央星的生活就好，不必特意过来……”
“联邦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由俭入奢，很容易。”瞧神色状态，绿雉最近应该过得不错，“顺带一提，这也是融入联邦生活的一环，毕竟边缘星系那边从来不会举行葬礼。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这是你祖父的葬礼，安德。”
边缘星系那种环境，葬礼确实没必要。
安德理解之后不由微哂：“今天这么多的来客里，恐怕只有你是因为和我的关系而过来拜祭的。”
绿雉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他和崔格迦那尽管无法将心比心地感受到祖父对安德的意义，但并不吝于做些面上的功夫。
和最后一位客人也打过招呼后，安德罗米亚与两位兄长一同赶回葬礼现场。
参天树木下的方台上放着李努维的灵柩，过来吊唁的雄虫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树前的空地。他们大都结伴前来，即使不是，也能迅速在人群里找到熟人聚做一团。其中安德认识的面孔很少，甫一打量，甚至在边缘角落还立着几位雌虫。
雄虫的葬礼一般不会有雌虫出现，然而李努维不同。这几人不像某位雄虫殿下的仆从，显然是特意为祭奠而来的，和祖父有些关系的宾客。
全员合计起来有千余名，虽说对葬礼而言人数有些多，但安德也不是没见过聚集万人的大场面。
照理说，这点人头数量并不值得她感慨。
然而……
最后抵达的三人从人群中穿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李努维抚养的幼子们露出淡淡笑容，几乎簇拥着将安德他们迎至台前。
安德罗米亚站在台阶前往回望，不知怎的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动容。
平时分散在联邦各地的雄虫们、雌虫们齐聚于此不为旁的，只求与灵柩中安详睡着的祖父最后一次道别。
台上塔甫厄兹的声音已响起，他未使用任何扩音设备，只凭借自身的嗓音将话语传至每个人耳边。
鸡肋的天赋能力，却在最重要的时刻派上了用场。
轻微的风声与娑娑树叶令氛围更显宁静平和，清脆的鸟啼则减淡了几分此刻应有的悲伤。
“感谢各位来到此处。丽珠星是祖父生活并耕耘百年的家园，相信有许多人都曾拜访过。我们五人，俱在此度过了幼年期——我仍记得童年时闻到的野花芬芳，所尝的果香清甜也仿佛犹在舌尖……”
关于李努维的回忆由塔甫厄兹口中缓缓流出，他所说的画面与内容是塔甫厄兹作为李努维抚养的第一位幼子独有的宝物，其他人所不可能拥有的独特经历。但故事的主角是李努维，只要他没变，倾听的众人便能从塔甫厄兹的故事，连接到自己与已逝雄虫共同相处时的记忆。
那些或许已被埋进深处的日子重现光明，焕发出别样的色彩。
‘父亲、祖父、叔叔、老师……你可以随意挑选喜欢的称谓来称呼我。’
与祖父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不意出现在安德的脑海之中，那并非多么其乐融融的画面，也不温馨，却是安德转世破卵后最为重要的一瞬，是她与新世界有所连接的第一步。
‘谢谢你，祖父。’
沉浸在回忆中的小雄虫在心中念道，甚至连身边传来的低泣也没能注意。
这是安德罗米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完整地将李努维的面貌言语逐个追怀。既然祖父不希望他们被过去绑缚，那么她也会尽力找到他所说的‘事业’……就像科里索一样。
塔甫厄兹的故事结束，留给众人一小段用于缅怀的时间，便将灵柩移动至树林深处远离众人视线。
紧接着，入场的雌虫们移动过来一张张野餐桌，趁刚才备好的菜肴在千名访客入座后一一呈上来。所有人都在巨木的绿荫下享用起简单朴素，却突显出食材本身美味的午餐。
安德他们几人自然坐在一桌，她见到缇灵红肿的眼眶才意识到他在葬礼上又哭过一次，不过当下的表情比较正常，依他的感性程度，应当只是触景生情。
“有一阵没在丽珠星上吃饭了，真怀念呀。”闲不住嘴的肖恩已经嘎嘎开吃，丝毫不见悼念仪式的残留，满脸高兴道，“还是以前的味道，真好。”
小雄子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蛋和吐司的柔软与蔬菜的清脆结合在一起，清淡但依然美味。异常熟悉的味道令她不由问：“所有的食材都产自丽珠星？包括蛋和烤鸡？”
“没错。”
虽然早就从通知消息里得知，再次经由塔甫厄兹口中得到确认，安德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些蔬果我知道，但祖父也有经营畜牧吗？”
昨天在联络员给出的资料中，似乎都没提及过这项业务。
“有的。”这次回答安德的是休曼诺伊，他正斯文地品尝切分好的多汁烤鸡，“不过规模不大，随便养着玩，消耗点作物里的失败品和低劣品而已。父亲一般不对人提起这些，估计他自己都不太记得还有这回事了。”
原来如此。
她咬了一口，就安德在星际时代吃过的肉食而言，品质确实算不得上等。至少小雄子印象中就享用过肉质、滋味更好的鸡肉……不止十次？
可想到这也是在丽珠星上养殖的食材，不知怎的，吃到嘴里后增味许多。
“这是冕下培育的吧？好久没吃过了，真叫人怀念呀。”
“你住得太远，在中央星系落户的好处就是能一直享用到冕下栽种的新品种，羡慕吧？”
“好像以前来这里做客的那天，晚餐的菜色和这顿非常类似……”
其他桌的言语纷纷传至安德耳内，他们直白地抒发着对李努维的怀念，并夸赞着老雄虫花费超过半生的时间栽培出的作物。
安静肃穆的追悼会一下子转变为热热闹闹的千人聚餐，活像个露天食堂。他们这桌人比较少，但靠着肖恩和缇灵来回斗嘴，倒也不显得冷清。如果说刚刚的悼念氛围还带着一层悲伤，现在能感受到的就只有温暖。
那么多的人凭借着餐桌上简朴的菜肴，笑语喧哗地说起已死之人，谈论他、怀念他、夸赞他。
“真好啊……”
她喃喃道。
座位就在安德旁边的休曼诺伊听见了小雄子的低声自语，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将手边的布丁推给她。乘在洁白碟子上的甜点在推力的作用下还布灵布灵地来回晃动，弹性十足。
“我不爱吃甜食，避免浪费，这盘送给你。”
“啊，谢谢。”
不挑食的安德罗米亚收下休曼赠予的布丁，高兴地挖一口放进嘴里，仿佛吃进去的不是最普通的鸡蛋布丁，而是小小的幸福。
塔甫厄兹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互动，没多嘴置喙。
所幸肖恩这时在和缇灵辩论究竟是六十八号品种好吃还是六十五号品种好吃，错过了他们间发生的小插曲，不然肯定要奇怪地反问休曼诺伊几时起不爱吃甜点的，为什么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休曼诺伊见她吃得开心，笑了笑继续享用其他还未吃完的餐点。
整场露天食堂持续了近三个小时，人群才大致散去。
大部分雄虫吃完这一顿后便和五人告别离开，有几位则表示想在丽珠星稍微逗留一会儿，特意过来征询现星球主人的同意。安德自然不会拒绝，这座星球上没有秘密，她也并未将丽珠星视作为完全的私有物。
对宾客而言的葬礼已结束，但他们五人接下去还有两个行程。
过来收拾露营餐桌的雌虫们将现场还原后，就按照之前的吩咐把灵柩运送进货舰，开船飞往火葬处。安德和她的兄长们则乘上悬浮车跟在后面，塔甫厄兹在车厢内再次向其余人重复了一遍他们接下去要做的事——关于领取骨灰，以及骨灰的后续处置方式。
星际时代的尸体处理和前文明没太大区别，无非化成骨灰或葬在地里，雌虫的话还额外多出一个用于研究的选择。
虽然土地面积非常足够，但现代虫族们似乎都对传统土葬毫无兴趣，有的甚至会直接要求联邦在他死后将遗躯彻底销毁，连骨灰也别留下。
几人坐在等候室内等待火化完成，在这里显然瞧不见后面的器械如何运作，但安德猜想原理应该差不了太多。区别无非是为了让现代虫族的身体能顺利化为灰烬，使用了温度更高的火焰或者激光之类的武器。
至于火葬处的装潢……只能说延续了雌虫的一贯审美观，白砖白瓦，一眼望过去四面八方都是各种深浅的白色。
想来也是，有机会为雄虫殿下的遗体火化的机会到底罕见，这里绝大多数时候用于火化雌虫。
大约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恭敬地将一手可握的圆形容器递交到为首的塔甫厄兹手中。
这东西安德可太熟悉了，属于小求的那一颗尚留在她家里没能交付出去。
休曼诺伊却像第一次见骨灰似的，凑近瞧了半晌，吐出一句：“人死后就会变成这堆尘埃啊，真引人感慨。”
“就结果而言，每个人都殊途同归。”为李努维大哭过三次的缇灵，这回反倒表现得不以为意，“从尸体余烬里收集起来的灰尘，和墙灰、尘土有多少区别？我觉得就算被偷天换日也不见得能看出来，自我安慰罢了。”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自我安慰的存在非常必要，不然我们也不会齐聚于此。”塔甫厄兹收起骨灰球，“走吧，该去完成最后一步了。”
***
整个葬礼的最后一步——按照李努维生前留下的遗嘱，将骨灰洒进星辰大海。
悬浮车虽然也能载人进宇宙，但并不支持开舱将骨灰倒入虚空的行为，所以只能乘悬浮车去星港，再从星港搭乘星梭进入太空。绿意盎然的丽珠星被甩在脚下，星梭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永恒黑夜中。
星梭并不需要航行得太远，堪堪抵达进入宇宙的边界就行。
最后的步骤自然由塔甫厄兹施行，他的基因等级只有C，并不会完全虫化，需要依靠辅助才能踏出星梭……应该说，联邦雄虫内能做到完全虫化的仅有安德罗米亚一人。不能完全虫化的雄虫想脱离星梭接触宇宙，只能穿上特意定制的服饰。
这套衣服不似她记忆中的宇航服般臃肿，但还是比正常衣服更宽大、更硬质。
安德旁观了兄长穿戴好‘宇航服’的全过程，步骤很多，看起来非常繁琐。
肖恩索多斯忽地对此生出兴趣，好奇地问：“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待会儿我也想试试，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算了吧。”体验过宇宙漂流的缇灵万分嫌弃地告诫，“这衣服穿脱都非常麻烦，待在里面也不舒服。而且在宇宙里行动可没有在星梭里自由，新鲜劲头只有刚开始的一分钟，马上就会觉得憋闷。”
“缇灵哥以前穿过？”安德罗米亚惊讶了一瞬。
缇灵骄傲自得地扬起脑袋：“当然，联邦还没有我缇灵不曾体验过的游乐方式。反正你们最好轻易别碰该死的‘宇宙漂流’，除了无聊还是无聊，差到我都不想回忆。”
“安德要出去的话，根本用不着这种仪器。你的话，也许能体验到最好的‘宇宙漂流’。”休曼诺伊冷不丁开口，引得另外三人——包括刚刚做好全部准备的塔甫厄兹也转头看了安德和休曼一眼。
“嗯？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小安德不需要？”
肖恩索多斯与缇灵均疑惑不解地回望休曼诺伊，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被关注的休曼本人也觉得分外惊奇：“你们不知道？安德可以完全虫化啊。唔……应该这样说，S级雄虫其实都能完全虫化。”
“还有这回事？”缇灵愕然的表情不似作假，他转向安德，并从后者那得到肯定的颔首，“居然是这样，我还以为雄虫都不会完全虫化呢。”
“我也以为……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面对肖恩的询问，休曼不紧不慢地给出回答。
“联邦的上一位S级雄虫，曾是前文明研究协会的一员。学会里的老人和我说过关于他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完全虫化。这在学会里算人尽皆知的常识，我还以为你们也从各个渠道听说过。”
然而事实是缇灵和肖恩都不清楚。
想来联邦雄虫们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中不包括‘完全虫化’，以至于这两位雄虫明明都有数名友人加入了学会，却从不曾听这些朋友谈起过这则消息。
他们这边闲谈完毕，塔甫厄兹也转移到了舱门口准备外出。指挥室的屏幕上播放着他那边的影像……黑漆漆的一片，即便有星梭射出的光线，也依然探寻不到任何光明。
剩余四人的视线不知不觉均落在投屏中塔甫紧握的骨灰球上，肖恩喃喃自语：“骨灰要撒在宇宙里啊……听上去实在有些寂寞……”
话音未落，球形容器打开了一个缺口。
塔甫厄兹一挥手，里面惨白色的尘灰就脱离透明外壳漂浮于黑暗之中，像是远眺的繁星，又像是无家可归的残余。
“结束了。”
休曼平静地说道。
先前对骨灰去向不算关心的缇灵眼眶里又满盈泪水，他熟练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抽泣的声量在安静的指挥室内尤为醒目。
肖恩索多斯挠挠后脑勺，凑过去小声问：“喂，你前两个小时还说葬礼上是最后一次为父亲哭，现在这又怎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谁让你说那句话的，害得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哭泣的雄虫气得直接捶了肖恩一记，他之前的态度自然并非嘴硬，只是感性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境况下触景生情。
肖恩心里暗自寻思怎么又怪他，面上仍旧好言好语地安慰起哭成泪人的缇灵。
外边塔甫厄兹还未回来，他穿戴着一身不方便行动的重服，与尘埃般的骨灰一同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之中。从投屏影像的角度看不到塔甫厄兹的神情，但不难感受到他正看得有些出神。
全程都表现得极其冷静的兄长，果然在内心深处也怀有哀思。
安德颇为认真地观看投屏，却并未涌出太多思绪。
于小雄子而言，骨灰就只是……普通的骨灰罢了，已不具有能令她五味杂陈的能力。
撒入水中也好，留在宇宙也好，都毫无意义。
她一直认为死后的归处或者补偿，和死者本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很难从这种自我安慰性质的活动中获得慰藉，但碍于普世价值，又不得不遵循这一规矩为他人安排类似的后事。
听着缇灵的哭泣和肖恩的安慰，安德罗米亚自己开盘，自己押注，赌塔甫厄兹大哥会在星梭外面停留多久。
可能十分钟？也说不定会是半小时。
毕竟他不如想象中那般对祖父的死全然接受，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休曼诺伊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盯着投屏感叹了一句：“很神奇，不是么？没想到父亲这样一名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最后却终于虚无缥缈的宇宙。”
“谁知道呢。”安德回答时没用太多心思，注意力主要停留在投屏中，顺口便说，“也许祖父的心中还留存着对于宇宙的向往。终日垂首耕作的人，也会有抬起头仰望天际的时刻，或许对祖父而言，死后当为探索无边星际的最好时机。”
她忘了是谁说的，反正大意为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时，就注定了对星空的探索。
无论平日表现如何，深藏天性中的求知欲终归会使人对宇宙抱有不同的情感……安德罗米亚是这样认为的。
休曼闻言半奇怪半惊讶地将视线转到安德身上，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
“安德，你平时是不是喜欢阅读前文明的文学作品？”
“……休曼哥为什么这么说？”
小雄虫随宇宙放空的大脑一瞬间清醒，她见休曼诺伊青灰色的眼底并无猜疑，半松了口气。可那句惊雷般的疑问仍不能使安德彻底放下心来，她保持不动声色地询问缘由，试图探明休曼诺伊的怀疑根据。
“前文明留下的作品……包括我正在复原翻译的几作，有许多题材本身就和宇宙有关的虚构小说，以及在不同程度中展现出对宇宙的探索欲与着迷的其他领域的书籍。安德，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雄虫给安德留下疑问，却未等她回答便兀自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身生活的星球以外的地方，甚至对地球的了解都不多。前文明大厦将倾之时，往太空迈出的脚步仍极其有限。于是他们便理固当然地觉得外层空间神秘莫测，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与致命的吸引力。”
安德罗米亚没听出休曼诺伊的话中有任何问题，相反，她觉得还挺在理。
国家层面的驱动力不好说，但普通人会迷上与太空有关的科幻，概括起来总是类似的原因。
不过……
“休曼哥说的我知道，可是这没能解答我刚才的问题。”
休曼诺伊环起手臂，食指指侧抵住下颌，淡笑道：“嗯，我还没有说完，别着急。”
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周围与星梭外的三人还沉浸在散于虚空的遗骸尘土里，只有安德和休曼像是局外人一般，反而在格格不入地谈论着其余话题。
第四位兄长休曼诺伊的足尖轻点地面：“对于现代虫族而言，宇宙是什么？是未知，是神秘，还是吸引力？”
“安德，你一定不会觉得悬浮车日日疾驰而过的公路有哪里神秘莫测。先不提雌虫们怎么想，反正外层空间对我们来说，不过是连接星球的航道。如果需要，一天内可以数次往来于黑暗之中，一个月内能够一直处于在太空航行的状态。”
话及此处，他状若疑惑地发问，“那么问题便来了——一个平时从未对这片漆黑帷幕投去过注视的人，怎么会忽然要将骨灰泼洒进其中呢。”
这下子，安德罗米亚彻底理解了休曼诺伊的疑问出自何方。
现代虫族与人类对宇宙的认知不同，群星对前者不再是未知的谜团，而是只要随心所想便能抵达的区域。
不管在星际时代活了多久，安德依然被前世留下的遗产深深地影响着，时常在无形中表露出与旁人相悖的想法。
“是啊，为什么呢……”
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的小雄子喃喃自语，重新回望虚拟屏幕。
休曼诺伊并不是在提问。
他见安德的确不清楚其中关节，微微叹气后又说：“据我所知，父亲并不在意身后事。他会特意交代骨灰去向，必定有其用意。我猜测……应该是为了你，安德。”
“我？”她转过身，“为什么？”
“因为你是丽珠星的下一任主人。”雄虫轻声说，“父亲大半的人生都在与作物和土地打交道，最后却决意不让自己埋葬于丽珠星的土地……我只能想到，他不希望你因此而始终将这颗星球视作为他的所有物，打算把会令你顾虑的要素剔除。”
安德罗米亚顿时愣住，她难以置信：“可，何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反正本来就不在乎死后怎么样，既然能借此免去一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休曼诺伊浅笑，向安德投以询问的目光，“还是说，假使父亲的遗躯葬在庄园或将骨灰丢入湖泊，今后安德想改造该区域的时候，会丝毫不在意这种小事而直接动工？”
那必然不可能。
小雄子内心再怎么不在意，也跳脱不出常理的桎梏。
她并非我行我素的性格，行事时当然会处处顾念到祖父的坟茔。
安德再度望向投屏，塔甫厄兹已回过神，正缓慢地进入舱室。而那些灰白的残骸，就如同真正的尘埃般与这片无底无尽头的黑夜融为一体。
作为受益者，她回应不了休曼诺伊。
也许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不必要，接受老人最后一次对她的关心疼爱，就已足够。
***
葬礼结束，回到丽珠星时天色已晚。
安德本想邀请四人留下住一夜，却被他们纷纷婉拒。
塔甫厄兹不必提，他近几个月的时间全投入到照料父亲上，有许多私人事务都没来得及处理。现在葬礼结束，是时候赶回自己的星球了。休曼诺伊因先前与安德的对话，知晓后者当下的情绪不高，便打算让她一个人冷静待会儿。
而缇灵和肖恩索多斯虽然空闲着，但也不约而同地回绝了邀请。
或许在这种档口，大家都想独自消化纷杂的感情。
“之后一定会再来丽珠星的，小宝贝别寂寞哦，再见啦！”
伴随着缇灵的呼喊，几艘星梭陆续启航离开星港。
热闹的空气被他们带走，安德罗米亚身边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这些日子的笑与泪都像幻梦中的场景般模糊远去。当她抬头远望离去的星梭时，见到的却是漫天繁星，细小而密集的白点犹如散落在黑幕上的灰白尘埃。
无端地，她有些想流泪。
夜晚的风吹过面颊，湿润的水痕本应令小雄子更觉冷意，泪水的热度却让晚风的寒冷显得不值一提。
起初越不在意的人，到头来反倒越觉难过。
原来她也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冷血……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安德伫立在原地，高处的凛冽寒风将她的外套吹得呼呼作响。
往下望去，星梭离开后的登舰处如同一面悬崖。从低谷处传来的呜呜风鸣仿佛在诱惑小雄子纵身跃下，一劳永逸地终结所有烦恼忧愁与悲伤痛苦。
“哈。”
她的脸侧还有泪痕，对高台之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笑。
安德罗米亚不会被此吸引，况且——对人类而言致命的高度，在现代虫族眼里不过尔尔。
小雄子不多久便转身离去，只有无形的风仍在呼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