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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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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窗户还依旧开着,雨浇打在窗檐上,溅起的水花汇聚起来,顺着木头窗户的沿滑下来。茶楼里的人只余下三三两两,说来奇怪,明明是避雨的好去处,现在的青年人们却更喜欢往成衣铺或是糖水铺子里跑,这么多年下来,茶楼和他们那群逐渐衰落老人一样,已是破破烂烂的了。
顺着窗边瞧过去,里头年过六旬的说书人又在讲故事,嘴不瓢,听着有些沧桑的声音却像是毫不疲倦。
他从不讲虚的,不讲那些个画本子里的故事,要讲就讲实的,形容的词是粗鄙了些,倒也怪不得他,前半生都未曾从过文。
“柳逢絮是个普通的女人,长得不大好看,举止也不算优雅,应该是哪个村子里农户家的女儿。
按说一辈子都该在地里干活的,却不知靠什么就攀上了高枝儿,惹得富家女子们艳羡,眼红一片。
可老丞相裴怀之偏偏独爱她一人,妾都没再纳一个,一生都只有她这一个妻子,是传得一段佳话呀。”
“唉,说书的,你这故事都讲了百来遍了,您没讲累我们可听累了,换一个换一个!”
“对呀对呀,还有没有新鲜的呀?”
有不大拘礼的看客在下边拍着桌台,引起几声附和。
听久了,腻了,那些看客就图个新鲜。
“行行行!”
说书先生抬手往下压了两下,示意听者静下来,“既然看客们想换个听听,那老朽自是要依了你们的!
那今个儿,就讲讲...”他脑袋和眼珠子一同转,“柳逢絮和裴怀之的长女,裴桑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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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个雨季,入了夏总有那么几天是像蒸锅里一般闷的,就是下雨也浇不灭热气,依旧闷得很,屋里的墙壁还平白生起霉点儿,眼见心烦,人们便会想寻个地儿乘凉,约几个关系密切的友人,喝喝茶谈谈天。
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冰解暑的,就连富人家也得有未雨绸缪的本事,得是冬天在府里挖了冰窖才有,否则哪来的冰给你解暑。
家中热,外头也热。
临近午时,南边吹来的细风亦带着些热气,自个儿本身就暖洋洋的,断然吹不散炎热,叫人昏昏欲睡。
平日里总有空位的茶楼中,此时聚满了人,不是因为有什么大事将生,仅仅是缘于盛夏的茶楼遮着东边的日头,独享一片阴凉。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了茶楼,就似是有什么奇妙的默契,先坐满了底下大桌旁的位子,独剩下二楼寥寥无几的几排小桌位。
“当真要挤进去?就算进去了,位子也都不剩一个了。”
“诶呀小姐,瞧瞧你说的,按你这么在府里待下去,迟早也生出霉来了!”
一急一缓两道身影顺着楼梯向着二楼来,前头的姑娘拉着另一个的手腕,近了瞧能比对出来,衣裳面料不如后边那个好,发髻上也光秃秃的,没个发簪装点。
说起来裴桑榆赏她的簪子首饰也不算少,按竹韵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小姐给的东西当然要好好藏起来,不能被旁的人瞧了去,免得因妒生了恨。
竹韵是在裴桑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的,具体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父母亲怜她病根子栽得深,便有意要给她寻个贴身小婢女,偶然外出寻医问药时遇见个穷苦人家卖女换财,那小孩和桑榆差不得多大,便带回去叫她跟了桑榆,也算救济扶贫。
久而久之相处下来,两个小姑娘的关系紧密了,互相也就不太拘于礼数,当然最根本的缘由还是裴桑榆觉得不需要分那么清楚。
今日出来是因着裴桑榆的病稍稍有些好转,久卧病榻腿都发软了,想找个地儿逛逛,原也没打算出府,这主义还是竹韵提的。
出来的匆忙,亦没和父母亲讲过,可以理解作是偷跑出来体验生活的。
两人挑了贴得近的两个位子,将手上的油纸伞拉紧收起来,靠在两座中间的百灵台边,先前淋过的雨点滑向伞尖,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洼,顺着纹路沉下去。
方才还落着雨,这时候倒是渐渐停下来了,云层散开,还出了太阳。
雨后放了晴,倒也没什么人愿意离开,若是只单单为了避雨的,大可去周围的点心铺坐坐,不必费了老大劲挤进来,茶楼里的无非是些与友人相聚,或是自家懒得烹茶到这来图个省事的,通常都有些闲情雅致,不怕把时间留在等待和拥挤中。
再说外头热得很,都是躲着避暑的何故要跑出去遭罪呢?
外头没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茶楼里的声音便开始清晰。
茶楼虽名为茶楼,但只坐着喝茶多单调?若是只有一壶茶一张桌,估摸着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生意兴隆。
因此时常聘请些琴师或是唱戏的,偶尔来演上一演,也叫老客常在新客不跑。
今儿赶得倒巧,唱的是“负黄粱”这一出戏。
伶人在楼下的木台子上唱,声捏得细,裴桑榆听不太明白,一场下来只晓了个大概。
说那村里头有个穷老妇人,本是勤勤恳恳,有日忽然做了个梦,梦里头天上的神仙令她将家中所剩无几的钱财铜币收在一个地方备着。
那妇人醒来后不信,觉得他不过是个梦,何必要去信?
结果没过几日,家中嗜赌的儿子赌红了眼,将本就不多的钱财搜刮一空,全都投进赌场里去了,自己知道闯了祸早就逃去了别处撒手人寰,独留下老妇人和她重病的丈夫,还有日日上门催债的债主。
唱到后来,饰演老妇人的那个伶人跪着叹息,万般遗憾无处了却。
裴桑榆觉得这个故事不真切。
天上的神仙都是自傲的,怎会为了这点小事降下旨意,岂不是浪费了这个受人追捧的名头,自己把身段扯了下来。
“哎呀小姐,听曲观戏不都是图一乐吗?不要太较真。”她抖了张白净的手帕,替裴桑榆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这地儿也没多凉快呀,怎就这么多人呢?”
额间有几缕发丝贴着脑门,也不知是早先被雨淋湿的,还是被汗浸润的,竹韵帮她拨开。
裴桑榆的相貌不是能让人一眼瞧见便钟意的样子,而是那种素雅的,越看越喜欢,丹凤眼柳叶眉,江南女子的样貌。
长时间不出门,平日里也就没什么机会施粉黛,这回还是为了来这儿才翻箱倒柜寻的胭脂,否则她那镜台都要落了灰。
因为一直病恹恹的,眉眼就也柔了些,好像静谧的泉水,任何事情在她身上都惊不起水花,也就使很多只会瞧颜色的人觉得好处捞不着,坏事不用愁,渐渐受了冷眼。
府中的小厮仆从、奴才家丁,平常若无要事都不会经过裴桑榆所在的西厢房,明明挺大挺明亮的一个地儿,硬生生荒凉了。说实在的她觉得没什么,人少利于养病,每日不用把时间耗费在与不同人讲话上。
而要事就要等父亲忽然记起她时再说,至少她能找到的规律只有这个,父亲成天不是处理公务,便是坐在母亲床边。
戏曲听完了,也不管下一场是什么,有些客官便陆陆续续与友人道别,起身离开,兴许是有急事。
裴桑榆和竹韵随着人流,一起下了楼。竹韵在下面领着,三步一回头,生怕自己小姐磕了碰了。
楼梯边的扶手被潮气染的湿湿的。
等慢吞吞的挤到门口,外头已经飘了雨点,牛毛大小,淋在身上却也肯定要受寒。
竹韵下意识捏了捏手,发起手上空空的,伞忘记拿了,现在应当还靠在桌角。还得回去一趟。
对常人来说这样多此一举的举动,裴桑榆只能做。
不管心态再怎么好,也是烦的,不过烦的只是来回白费浪费些时间,不怨竹韵,毕竟伞原本靠在自己手边。
往回走的时候,周围人又有些多了起来,单向的人流,实在挤不回去。
要等多些时间了,周围的人应当也不会多带一把伞,更不愿把自己的伞借给别人。
“两位姑娘!这伞可是你们落下的?”
有个看着年轻的少年被前头乱吞吞的几个人挡着,好在比前面的人高出一截,能看见他的眉眼,和举起油纸伞的手。
裴桑榆原本也没发现他,不过他腰间的玉佩和流苏上的两个珠子系在一块,走动起来叮叮当当的,在人群里的声音倒是也大,她怕他的玉佩碎了,便多看了几眼,没曾想那人是向着自己的方向来的。
裴桑榆拍了拍竹韵,让她帮忙喊话。
“啊,是!多谢这位公子。”竹韵赶忙回话。
该说不说,这公子长得倒俊俏,竹韵方才看着他的眸子就愣了半晌。
裴桑榆和竹韵年纪差不了多少,都尚未及桃李年华,虽在其他姑娘中已不算年轻了,却正因为平时不出门也不与异性接触,忽然来了个长相不俗的,一见钟情也是情理之中。
那公子走进了,将伞递过来,上头还带着些温度。
两人道了谢,觉着客套的话也无须说了,便要道别,小公子却犹犹豫豫的叫住了她们:
“小生姓程,这茶楼便是我家名下的。瞧二位姑娘面生,应当不常来吧?”
抿唇片刻,“虽尚在此做工,不过替家里人打理些小事,跑跑腿,但倘若需要,姑娘亦可唤小生一道,也好做个领路的,不怕找不见路。”
也不知是没有眼力见还是怎的,他是对着竹韵说的,脸噌噌的就热了。
裴桑榆见竹韵脸颊上也一并升起淡淡的酡红,暗叹她不值钱的样儿,人家不过是招客,便想把自己搭进去了。
替她答道:“好,多谢许公子了,往后我们若是得空,会再光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