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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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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山自古以来匪患猖獗,朝廷年年派官员剿匪,却没人能将这些山匪一网打尽。
抬轿的轿夫和随行的小厮迟迟未归,远处的马蹄声反而越来越近,张蝉掀了轿帘,从轿子里钻了出去。
耳边是落梅山下的百姓惊喊,她一个不稳,被周遭逃窜的人撞倒,跌在泥地里,磕得鼻青脸肿。
她赶忙爬起来,额角处擦破的皮肤混着血和泥沙隐隐作痛,尚且顾不得疼,顺着人声的方往跌跌撞撞前向跑。
张蝉慌不择路,后肩一疼,不知被什么给撞了,脚下踉跄,直接栽倒在地。
“呦,这荒郊野岭的竟然还有个新娘子!”
突然出现的山匪令她措手不及,他的马从后穿过,挡在张蝉的身前。
他一见张蝉,整个人像是一头游走在山野间,活生生饿了好几天的禽兽,眼睛里满是终于撞见鲜活猎物般的兴奋。
张蝉的胳膊被他用力一拽,一手扯住她的后颈,将其拖进茶寮的马棚里。
“哈哈哈,一连素了好几天,送上门的美人,还不让爷爽快爽快!”他急着一手解开自己的裤子,另一只手忙着撕扯张蝉身上那件大红嫁衣。
“不要!”张蝉霎时被吓得面色煞白,泪如雨下,双手激烈地反抗着,“求求你,不要!”
身上的外袍被人撕开,在混乱中,她胡乱地挣扎,沾满泥泞的杂草贴在潮湿的衣料上。
“臭娘们!”粗暴蛮横的匪徒扣住她乱蹬的双腿,直接将她压在身下,企图扯掉她的腰带。
见她奋力反抗,山匪猩红着眼,恶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再乱动,老子掐死你,直接给你剥光了丢山里喂狼!”
惊慌中,张蝉喘不上气,双颊发白,下颚被人用力扼住,感觉要被这惊人的力道折断脖颈。
闻言,她唇角渗血,咬着牙像是赴死一般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缩在袖中,另一只手颤抖地扶上匪徒的肩膀。
此举引得压在她身上的土匪喉间滚烫,兴奋中,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游走于她的腰腹。他的手探向红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突然靠近。
张蝉感受到气息,猛地一睁眼,五指收紧,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紧他的臂膀,将刀锋尖端捅进山匪的上腹。
瞬间,山匪双目瞠大,齿间溢出一股猩甜液体,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人。
张蝉第一次伤人,她浑身发颤,后背浸满了汗水。她看不见,发觉那人气息变弱,似乎没再动,也不确定这人究竟死了没有,于是一咬牙,双手使劲抽出匕首,又往他身上的某处位置狠狠捅了几下。
少顷,她的手心淌满血,土匪终是断了气。他双目充血,瞳孔发散,倒在张蝉身上,不属于她的鲜血浸湿了大红裙摆的牡丹花。
雨势变大,张蝉躺在那堆被血水浸湿的杂草中,她张着口,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草棚缝隙中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她抬手擦了把脸,手脚并用,推开压在身上的死尸。
张蝉全身发抖,胃里翻江倒海,嘴间仿佛能尝到空气中弥漫出来的刺鼻腥膻。她担心被人发现,紧紧捂住嘴巴,忍下干呕的冲动,蜷缩在杂草堆中。
嘈杂凌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正得意地朝着张蝉的方向来。她不敢轻易动弹,生怕发出声响被其他人发现。听见那伙人抢了周边的几户人家,似乎是死了不少人,她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些。
张蝉眼睫一颤,凝重的氛围里她突然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嘶鸣声。
为首的山匪突然不知冲谁怒斥:“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你又何必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身后的厮杀声渐渐变大大,浓厚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再次袭向她的鼻端。
山匪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马蹄声也逐渐消失。周遭彻底没了动静,她才小心翼翼地从马棚里爬了出来。
血水和泥水弄脏了她的衣裙,凌乱的发间还夹杂着几缕杂草,纵使看不见,张蝉也知道自己现下有多狼狈。
周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她嗓子发紧,不禁咳了几声。
“嘶。”
张蝉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知撞到了什么,原先受伤的额头明显更疼了。她触碰到身前人的衣襟处,闻见一股特殊的檀香气味,手心湿热,才反应过来是人血时,猛地抽回手。
“你摸够了没有?”
张蝉被头顶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直接跌坐在地上。
这声音,是刚才花轿撞到的躲雨男子。
“对,对不起。”张蝉强压下心底的胆怯。
她刚要站起身,想避过他,可这一次碰到的东西令掌心生凉,害得她一个不稳,再次跌坐在泥地里。
阴雨绵绵,凝重的氛围里,似乎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他先看了一眼她的狼狈相,方才雨中相遇偶然出现的落魄的神情悄然消逝。
这人转头又瞧了眼远处草棚里的死尸,最后顺着张蝉的目光,望向自己手中正往地上淌血的长刀刀尖。
他半蹲下来,问:“那人,你杀的?”
想到刚才企图侵犯自己的土匪,张蝉垂下头,不敢多说。
根据她的反应,他盯着她的眼睛,抬手晃了晃,“你看不见?”
她木讷地点点头。
这人捡起躺在地坑地中被淋透了的合婚庚帖,他扫了眼,随手又丢在一边。
他垂眸看向张蝉被雨水淋湿的脸庞。
头发乱了,妆也花了,腕间还有被绳子捆绑留下的红痕,这套不合身的嫁衣和鎏金首饰,实在难看得很。
一点也不像是个要成亲的新娘子。
雨中,张蝉的发髻凌乱垂散,发丝顺着雨水沾黏在鬓角,垂放在膝上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身前人的声音清越,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判断出声音的位置,她张了张口,伸手揪住他淋湿的衣角。
“什么?”
“可不……可,可以……”
她跪在他的靴边,手里捏着一枚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荷包,仰面望着他声音的方向。
没听见她说什么,他再次蹲下。
张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哑声道:“可不可以,请你带我离开落梅山。”
*
春寒料峭,冷月溶溶。
张蝉随着少年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不知不觉进了落梅山间。
“咻——”
忽然一只羽箭从身后袭向二人。
少年身手敏捷,拔刀有雷霆之速。
她的肩膀被人一握,二人迅速调换位置,有人挡在她的身前,耳边听见羽箭被人用刀砍断掉落在脚边的声音。
“给我搜,主子有命不留活口!”
“是!”
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出现在山间,张蝉不清楚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这个逃婚的假千金,还是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半晌,风雨伴着滚滚雷声落下,带着掀翻天地之势犹如天神震怒。
少年的脸上扣着一张狐狸面具,双眸冷如寒冰。他单手提刀挡住她身前袭来的黑衣人,抬手压下对方的胳膊,侧身躲过劈来的刀锋。
鲜血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张蝉未伤分毫。方才的袭向二人的男子已经血流不止,倒地身亡。
雨越来越大,山野里的鸟兽被这群不速之客惊动了,空荡荡的山谷里扩散着濒死的呜咽声。
张蝉的手腕被少年紧紧拉着,他们逃进树丛里。听见外头的动静,她浑身发冷,双手不停地颤抖。
他们伏身藏在草丛中,这个草丛又大又深,张蝉趴的很低,面色发白,十指几乎全都陷进土里。
她哆嗦着,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我们,我们能逃得出去吗?”
少年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她身上已经脏污不堪却十分晃眼的大红喜服,遂将身上黑色的斗篷脱下裹在她肩上。
“躲好了,别出声。”他声线冷硬。
张蝉肩上一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等,等等,你要做什么?!”她慌忙拉住他的小臂。
“他们是来找我的。”
张蝉的手松了力。
“你听好了,”他嘱咐道:“等外头没动静了,就朝右走。”
“可我……”她张了张口,想说的话还未说出来。
少年看向前方的梅林,目光再次落在张蝉的眼睛上,“落梅山下山的路仅有一条,你的右手边是一片红梅林,你能分辨红梅香,就顺着红梅味一直走。”
天色黑沉,他俯下身,将斗篷的帽兜往她的脑袋一罩,“一定记住,是右边。沿着红梅香传出的方向走,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走到官道上,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带你离开。”
“那你……”张蝉松开手,察觉少年口中会带她离开的人似乎不是他。
“别怕,天亮时,我会找到你。”
话毕,他骤然离去。
雨还在下着,她身上套着的那件斗篷留着他随身携带的檀香气。
忽然,张蝉听见有人大喊道:“在那!快追!”
领头的人发现少年的踪迹,带着那群人向左方追去。
耳畔边刀剑的嘶鸣声再次传来,此起彼伏,由近到远。
发觉掌心湿黏,张蝉嗅出味道,眉头一皱。
这血,是他的。
她咬牙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按着少年的指示,待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后才爬出草丛。
顺着他教的方向,这一路都是梅香。
张蝉看不见,走得谨慎缓慢。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荒郊野外究竟走了多久,更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到了官道上。她心想着,那少年同自己是萍水相逢,留下的那番话更令人摸不着头脑。
待天亮时就会找到她。
或许是他随口一说,毕竟他被人追杀,看上去都自身难保。
又或许是这人嫌弃自己是个瞎子,带着是个累赘,才诓骗她的,否则何必叫她一个瞎子在山中乱走。
罢了,最坏不过是他不慎失手,现在已经死在那些人的刀下。
她边走边想,双腿逐渐乏力,感觉快要撑不下去时,恍惚间,有一阵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
“哪来的乡野村妇,胆敢冲撞了我们落梅县新来的知县大人!”
张蝉怔了怔,她没有开口。
衙役高举火把,他下了马,走到张蝉的面前。
他前脚仔细打量她,后脚赶忙跑向端坐轿中的青年男子,“大人,这是个瞎子。”
雨停了,张蝉被冻得瑟瑟发抖,脑袋发沉,已经听不清那个青年男子在同衙役说什么。
晕倒之前,她还在想刚才的少年,他真能找到她吗?还有,为什么在那人身上,她会嗅到莫名的熟悉气息?
陌生的脚步声离张蝉越来越近,她突发高热,重心不稳,晕厥跌倒泥水坑里。
*
第二日清晨。
张蝉侧靠在藤椅上,突然被冰凉的帕子惊醒。
她猛地睁眼,下意识伸手去挡。
年轻的妇人声音和蔼温柔:“姑娘别怕,我是落梅县知县大人身边的侍女。”
她哑声问道:“这是哪?”
“这里是知县府衙,你昨夜淋了雨还在发热,先把药喝了。”
她没有喝,摸着扶手,起身想离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妇人看了她一眼,离坐前去开门。
她听见那妇人同进门的人说:“大人,这姑娘已经醒了,眼下应该无碍,只是她看不见能说得清吗?”
身着官袍的男子走上前。
他睨着张蝉,开口道:“本官是落梅县的新任知县聂桓,今日落梅山下闹了匪患,本官奉旨前去剿匪,不知姑娘为何会流落在那?”
张蝉一言不发,左手紧握着膝上的衣料,这身喜袍皱皱巴巴,尽显此时的落魄。
妇人见她有所顾虑,向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意识到妇人的意思,解下腰间的官牌交给妇人,“姑娘若不信,这是本官的官牌,你一摸便知。”
张蝉接过妇人手中的官牌,仔细摸索。
聂桓。
姓聂的。
当今太后也姓聂。
官牌上的云纹和官印证实男子所言非虚,她渐渐放下心来,可也没有开口。
聂桓紧盯着她的反应,再次开口:“姑娘为何深夜一人孤身行于山间?”
张蝉顺着声音的方向颔首,低声道:“民女昨日出嫁,遭遇流寇,花轿被劫,逃亡中与随从失散。”
“姑娘是何方人士?”
张蝉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握在藤椅扶把上的手指轻轻颤动。
她当下的举动,全部落在聂桓的眼里。
“盛京。”
“姑娘的姓名是?”
“张蝉。”
“张蝉。”聂桓打量着她,迟疑道:“姑娘是盛京长平侯张家的?”
她摇了摇头,平静道:“民女身份卑微岂敢高攀,不过是恰巧同姓罢了。”
聂桓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除了山匪,姑娘还可曾在山下遇着什么人?”
张蝉目光一滞,道:“我是个瞎子,未曾见过什么人。”
她刻意提及自己的眼疾,可聂桓却早已注意到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黑色斗篷,以及斗篷下沾满暗红血迹的大红喜服。
“不知姑娘所要嫁的是落梅县的哪户人家,本官可帮姑娘寻人。”
张蝉微微垂眸,她有些不安。
此时她看不见聂桓的神情,却能因聂桓问的话,在心底无端萌生出畏惧。
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禀告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聂桓转身问:“何人?”
“那人没说,他拿了张婚帖,只说昨夜迎娶的新婚妻子因山匪暴乱失踪,一路打听得知人已被大人所救,此时就在衙门里。”衙役说完将目光投向张蝉,他将那封被雨水弄脏的泥泞婚帖递至聂桓面前。
“他可说他的新婚妻子叫何名字?”聂桓没有接过婚帖。
“卑职记得那人说他的妻子好像是叫……”衙役顿了顿,“叫张蝉来着。”
*
张蝉挣开少年的手,想到刚才他在里面对答如流,她不禁问:“你,你怎知,我叫张蝉?”
少年腰间悬挂佩刀,仍是昨晚的一身黑衣,他侧首看向她。
她因昨夜淋了一晚上的雨,又没及时服药,此时高热未退下,台阶时脚步虚浮。
在失去意识前,张蝉还未听清少年下一句话说出了什么。
朱红门下。
少年怀中的姑娘周身都泛着一层暖色光晕,散向树影间的日光轻抚在她姣好的眉眼上。
此时此刻,雨过天晴,风微微凉。
聂桓立身在“公明廉威”的匾额之下,他站在内堂盯着少年背着张蝉离开的身影。
近侍上前低声道:“大人,罗老爷昨日死在家中,他那些夫人说人被发现时已经满身是血,被捅成筛子了……”
少顷,聂桓半眯着眼,转动拇指上的青玉戒,不紧不慢地说:“明日给主子寄信,就说在落梅县有十一皇子的消息了。”
近侍颔首,犹豫道:“大人,那罗家的那些钱?”
“找人走水路运往庆州。”
“是。”近侍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这罗大人大婚之日死在家中,至于他的新婚妻子那个张……”
聂桓一勾唇角,“托人转告罗家,就说罗老爷的新婚妻子张蝉为躲避山匪袭击不慎跌下山崖,遭猛兽所食,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