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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女太医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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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犇犇咬着牙逼着自己耐心时,牛轸听到脚步声,起身去拿药,顺道佯装好奇的问了一句:“叔父,还记得林禄,记得顺天府公堂审判吗?王老太医举例的金珠子很好,我想着给病患们也举例说明一番。”
看着操心着犇犇还不忘病患,小王太医和声:“您先小口小口喂殿下吃药。世子爷公堂审判,我自然还记得。到时候——”
看着太子妃迫切的眼神,他改口:“现在就给您回忆回忆。”
“多谢。”牛轸感谢过后,手指牢牢的捏着药碗,拿起干净汤勺舀了一口自己尝过温度苦涩后,才换了一只汤勺,小心翼翼的捏开犇犇的唇畔,给人喂药。
能察觉到自己下颚被捏开的犇犇:“…………”
见孩子能够自主的吞咽药汁,牛轸微微吁口气,边继续给人喂养,边听“当事人”千金阁的王大夫,替林禄诊断过患毒的王大夫诉说过往。
小王太医哪里知道牛轸的所思所想,挑着重点说,一炷香之后说到了崔瑚举着长命锁“耀武扬威”,“崔瑚的性情您也知道,他自己压根没想过如何测才华,是崔恩侯他们暗中琢磨的。毕竟黄河出了名的难治。”
本朝武帝时期治理黄河十数年,结果最后天灾掺了人祸,导致黄河决堤,端慧太子护河亡故。要知道当时治理,聚集了武帝一朝最为耀眼的能工巧匠还有公正不阿的监督者,甚至太子巡河。
然而依旧抵挡不住滚滚黄河水,更压不住诡谲人心。
因此一开始明德帝也是惜才的,是想着看看林禄知不知道家乡风土人情,便派人把市面上有关山东的蔬菜瓜果全都买回来。
感慨着,小王太医只觉当初的画面更加的生动形象,甚至围观百姓的一举一动,百姓的窃窃私语,他都还记忆犹新,如在昨日——
“这黄河,可真是看天的。想当年我邻家二大爷,据闻也被征苦役去修大坝。修了五年。可没几年,这黄河又决堤了。”
“水淹三省,流民百万。太子爷亲自带队去修去查是否贪污,结果又出事了。”
“最后还是武帝爷杀人太多,最后都要杀龙王爷了,才镇住水患!”
百姓们说着说着,面色惶然与骄傲并存,而林禄听得背后老百姓响起的声音,抬眸定定的迎着崔瑚的审视,不躲不闪。
他现在算可以笃定肯定了,这世子爷就是个台前的傀儡而已。
恐怕背后早已有帝王在审视!
想着,林禄硬是挺直了脊梁,自觉留给一个坚强的背影。
崔瑚见状,眉头微微一拧,有种想回家喊一声姨娘们瞅一瞅的冲动。但他眼下还有要紧事,因此只能正经道:“所以我干脆学我祖父,学武帝爷对我的厚望,以农作物我本。林禄,你敢辨认农作物吗?”
冷不丁听到这话,林禄刹那间只觉天地静寂无声,唯有……唯有帝王的声音在呼喊他。
不敢左右打量到底谁才是帝王,林禄一弯腰,矜持道:“回世子爷的话,学生敢!”
最后三个字,林禄自认为应得铿锵有力,能够响彻云霄,上达天听!
崔瑚吩咐:“锦衣卫去准备农作物。等老王过来给林禄诊脉,确定林禄头不疼眼不花后就开始辨认。”
“林禄你趁着现在有空好好休息!”
林禄听得这声还颇为关心的话语,愈发觉得自己的黄河策论已经呈送御前,不由得眼里染着些亢奋,脑海模拟着等会面圣时该如何表现。
完全没时间理会林文庸以及林恒之等人什么眼神。
两炷香之后,王老太医带着药童到。
按着世子爷的吩咐,王老太医判诊脉过后,便扫了眼伪装的千金阁大夫。
“王大夫”面对亲爹的审视,捋着胡须,矜持开口:“不知院判大人觉得学生医术如何?”
王老太医瞥了眼一眼假的山羊胡子,凉凉开口:“火候欠缺一点。若是我儿出手,会胆大三分。再配上三副药,进行熏蒸治疗,不出一月便可药到病除。”
林家三人闻言双眸齐齐一亮。
院判的儿子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彻底根治,要是这医术超群的王院判进行治疗,那岂不是药到病除?
一行人齐齐带着哭腔,跪地恳求:“王大人求求您……”
王老太医面无表情,还后退了几步:“放肆!本官乃御医!”
顺天府尹见状重拍惊堂木,语重心长:“尔等没听世子爷的话语吗?倘若你们儿子有才,以帝王令方可请动王院判!”
林禄扫过哭泣的婆媳两,飞快带着些告诫,而后起身给两人赔礼道歉。
王老太医压根不理会,只顾朝世子爷行礼,面带慈爱:“世子爷,您别翘二郎腿,以后腿会不好看。”
世子爷闻言正襟危坐。
崔琇轻轻拽了拽世子爷,示意人按着送上来的茶杯指示行事。
崔瑚见状,瞄了眼茶盖上的字,问:“老王,本世子问你,这千金阁王大夫的药方可行不可行?”
顿了顿,他还有些狐疑便加了些自己小发挥:“你别老王卖瓜只买自夸啊。这千金阁王大夫也很厉害的。别一对比,让其他老百姓都觉得千金阁不行!”
“世子爷您这话也对,下官先前说的简单了些。”王老太医行礼过后,瞧着反手行个晚辈礼的世子爷,开心无比,解释的也就愈发详细了些:“下官的儿子也是太医,他虽然还未过御医考核,但也给贵人治病。贵人用药,说句直白粗鄙的话语,人参等珍贵药材,不用像老百姓一般省着用。”
“千金阁从病患的实际情况出发,用药贴近病患一家的金银接受范围,虽然治疗时间长了些,但最终呈现的效果还是一样的。”
围观的老百姓表示自己可以理解。
达官贵人用药本就比他们普通人要好!
那见效快完全是应该的!
众人想着想着,愈发愤慨不已:
“王老都这么说了,这……这好像林家人琢磨请太医跟没道理啊。”
“难怪这一家都拿着定亲缠着崔家呢?这除了图太医外还图奇珍药材啊!”
“我记得崔将军昔年受伤,光武帝爷就送了不少珍贵药材呢!”
“原来如此!”
林禄气得捏紧了拳头,打算自己等会仗着才华,狠狠打所有人的脸!
正想着自己的才华,想着自己见过的瓜果蔬菜,林禄就听得身后那群嘴碎的长舌黑子又带着讶然窃窃私语起来。
简直跟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烦人不已!
带着不耐,林禄回眸扫了眼围观群众。
就见锦衣卫已经训练有素,抬着七八个箩筐过来了。
望着摆列在第一排的箩筐之物,全都黄灿灿的小米,林禄面色一沉,看向端坐太师椅的世子爷,问:“您说的考题就是这个?”
“对啊,农作物。小米是五谷之首。”崔瑚振振有词:“让你直接辨认五谷,稻、黍、稷、麦、菽,对你来说是县试水平吗。”
“这五谷区分之大,我也知道!”
“像您这样有才学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就应该细细分辨一下什么品种。”崔瑚说着站直身,瞧着锦衣卫抬到大堂正中央的小米。
看起来好像全都一模一样的小米,他不由得啧啧两声,感慨:“难怪二叔要我自己看庄子送上来的农作物呢。我都看不出来有啥区别啊。”
崔琇听得世子爷如此坦诚的话语,也好奇看向排列的小米们,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好像颗粒大小不一样。”
听得这崔家兄弟接二连三响起的话语,林文庸怒目圆瞪:“你们自己都知道,那岂不是欺负人吗?”
“你们山东……不对,山东进上的东西!”崔瑚愤怒不已:“别以为我不认识小米了,我闻得出味道,其中有一种就是山东老家那个龙山小米!”
“户部送爵银,也会按着太、祖令送家乡特产之物,寓意勋贵们哪怕在京城扎根也不忘本。
“只要熬成粥,我没准认得比你们还多!”
林禄听得山东之物,心中咯噔一声,眼角余光扫了扫自家人。
林家众人想要上前细细分辨一二。
可他们哪怕富贵了,也舍不得吃如此金贵的小米啊!
“这君子远庖厨……”林禄之妻黄丽秀上前几步,想开口诉说自家相公的不容易。
崔瑚气得叉腰:“你这个小妇人没听清楚吗?是山东府有名的,是山东特产!”
“倘若你有才的相公主政一方,你让他连自己管辖内有什么特产都不知道吗?”
眼瞅着某些人似乎要哭惨起来,王老太医扫过叉腰信誓旦旦的崔瑚,又瞄了瞄人身后的锦衣卫,当即眉头一挑,不急不缓的开口:“千金阁的王大夫,你既是学生,也不放辨认一二,要知道这小米也是药中药中圣品。”
冷不丁被点名的“王大夫”身形一僵:“我?”
崔瑚也颇为讶然:“王老,这王……王大夫只是大夫啊。您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若是连米都不认得,如何分辨农家作物,如何从中捋出吃了什么中、毒?”王老太医面色沉沉:“武帝爷昔年设千金阁,便是提醒我等命无贵贱之分。老百姓的命也重千金,让我等秉承药王风骨!”
“老夫昔年带队走遍大江南北,访民间无数大夫游医巫医,又潜心研究三年,才与人一同编出《民方》,又与军医一同收弟子,建出千金阁。”
“可到底大周地大物博,还是会有疏漏。需要后人去完善去改进。”
“所以下官这不是强人所难,而是医道要求!为民着想!”
崔瑚闻言看看“王大夫”。
憋住自己爱莫能助的同情眼神。
这么大人了,还被亲爹抽问,太惨了。
王大夫朝王老太医一行礼:“多谢世子爷,也多谢王院判,小民斗胆辨一辨。”
边说他无视林家一行人的表情,抬手摸了摸第一框盛放的小米。
他虽然不太认识,但是……
但是发小嘴挑的食谱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往贡品上猜一猜。
紧张着,王大夫小心翼翼揣测:“这是龙山小米?”
边说瞄一眼亲爹慈爱的表情,他缓缓开口:“据记载此米【籽大粒圆,色泽金黄,性粘味香】特备是煮粥时,表面会有一层黄亮的米油,乃是老人和产妇最佳的滋补功效,不亚于人参等名贵药材。”
崔琇瞧着王副院判没开口,好奇的凑过脑袋,小心翼翼的也学着王太夫的手势捏了捏米粒,“龙山小米。”
“王大夫”瞥了眼如此积极好学的崽,啧啧了一声。
憋住崔千霆老二怨念,他继续顶着亲爹厚望的眼神,抬手擦拭过手帕后,再去捏第二框内的小米。
崔琇昂头看看“王大夫”,亦步亦趋,边小声问:“王大夫,您为什么要擦手啊?”
“免得窜味。”王大夫瞥了眼自己预定过的拎箱药童,也没藏着,悉心教学:“像这米粒蜡黄,颗粒小,有些像是沁州黄米。”
崔瑚闻言一拍案:“这个我知道。叫金珠子,蒸饭好吃!”
王老太医轻轻嗯了一声,抬眸看向崔瑚,“世子爷,此物的确叫金珠子,在晋州当地还有一传说。沁州檀山古庙里的和尚都是穷苦出生,他们当时无田无米无以果腹,为了自给自足便在庙宇旁边贫瘠的山坡上开荒种植糙谷。”
“经过开荒沃肥,经过勤劳的双手,以及合适的方法,渐渐的糙谷就变成了米色蜡黄。却颗粒圆润,晶莹,吃来软绵带香的金珠子!”
“所以下官斗胆借此典故,倚老卖老说句话,做人还是踏踏实实的。野谷开荒种植都能成名品!”
“王爷爷您说的对,侄孙受教了。”崔瑚带着崔琇执晚辈礼感谢,眼角余光瞥向面色铁青的林禄一行,道:“小子就是淘气,就是好奇。我捏过泥巴啊,京城的泥据说和北疆的泥完全不一样。北疆的泥是黑乎乎的,要不是府兵嬷嬷们跟我说我都不知道。”
“可这林禄凭什么就说黄河从沙子入手了?”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他连地方志上有名之物都不认得,会知道黄河的沙子是什么沙子吗?”
林禄唇畔都哆嗦起来:“这……这术业有专攻。更别提这米……”
“小米可以充当税收的。你这个不会辨认,上山东大葱!”崔瑚面无表情,眼里的厌恶直白至极:“说起来我还多亏了你,才知道我们一直在吃的烤鸭配料里的葱花是山东大葱,叫什么八叶的!”
“你……”林禄想要装昏过去,但眼瞅两位大夫在,他又不敢自己装病昏厥。刚抬眸扫向自己亲娘时,就见崔瑚又叭叭叭的开口:“你行不行啊?不是口口声声很厉害吗?”
“不认的话,那我结案了。”
说着,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崔瑚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道:“我崔瑚以崔家未来族长宣布,我崔家女跟林家林文庸婚约作废。今后全大周谁敢再提,哪怕崔千霆本人,本少族长都敢直接将他除出宗籍!”
所有人哗然一声。
宗籍可算一个人的根了!
“还有你林恒之,以后别来找崔千霆玩!”摆着族长谱的崔瑚神神气气:“当家长可以管孩子,当族长的也需要管理族人,免得族人丢了我崔家合族的脸面!”
“所以我有权管着崔千霆!”
“他要是不成器,只会仗着才华跟人交朋友,不懂律法规矩,跟你们这群不成器的混在一起,我打断他的腿,罚他跪宗祠!”
“旁支就要有旁支的样子!”
林恒之听得这一声声不亚于杀人诛心的话语,直接跌坐在地。
而林禄见状,脑中空白一瞬。
带着些后怕想要远离林恒之。
毕竟林恒之到底是官。
没了这姻亲,若是直接报复他的话……
就在林禄后怕不已,打算自己直接仗着病装昏时,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具尖细,带着些锐利的话语:“圣旨到——”
闻言,林禄吓得一颤,唯恐这圣旨里带着对林家的责罚,急声道:“啊啊啊啊啊,神女,我见到五百年后的世界有多么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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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时在公堂的千金堂王大夫,小王太医详细复述了一遍叫嚷有才的林禄分辨不出五谷,面对圣旨还佯装知道五百年后世界的癫狂状态。
“他面对圣旨第一反应是见到五百年后的世界?”牛轸拧眉,看着双眸带着锐利的小王太医。
“太子妃殿下,金珠子能成为贡品,是一代代精耕细作。就好像天花的治理方法也是一代代的摩挲研究出来的,这少了哪一环都是水中月空中阁楼。”小王太医说着,抬眸定睛看着床榻上似乎也有些奇遇的镇国常宁公主殿下:“臣斗胆,还望您记得。”
瞧着小王太医眉眼间除却担忧外,也有一份长辈的慈爱目光,牛轸弯腰行了晚辈礼:“多谢王叔指点,我一定牢记。”
见弯腰行礼除却感恩外别无其他神色的姑娘,小王太医想想自家老大的脾气,和声多加了一句:“殿下,臣斗胆了。遇到天才的事儿犹豫不决的,可以找您的恩侯叔聊一聊。”
“好,多谢王叔。”牛轸躬身谢过。
见人坦坦荡荡受礼之后又弯腰行礼告退,牛轸作为太子妃颔首应下。目送着人离开的背影,牛轸喃喃这五百年后四个字,抬手去捋着自家闺女的紧蹙起来的眉眼:“犇犇,听见了吗?”
“这世道有五百年后这般奇遇的人在呢。”
“你不过重来一遭而已。”
“难怪先前传闻你皇祖父召集了皇子龙孙还有勋贵们问重回唐朝要干什么。”
“现在想想也能理解了。咱们对于唐朝的人而言不就相当于五百年后吗?”牛轸自觉捋顺了前因后果:林禄仗着五百年后的四书五经显摆所谓的才智。
“这林禄不就是鸠占鹊巢的小偷?”
“他这样的人,就算有大机遇也抓不住的。”
“伤仲永的故事听过没?天才飘了也会泯然众人矣。”
“…………”
这一句句的笃定,犇犇很想附和,很想开口说我也这般觉得,先说我亲眼看过轰隆隆的蒸汽机,看过连荒废的徒弟。
甚至大周动荡,是因为黄河的赈灾粮食都拿不出来了。
竭力的张开嘴巴,犇犇回应着。哪怕知道自己没什么声音,她也在开口,一次又一次的张开唇畔。
即便这唇畔像是黏在了一起,张开便是撕裂的疼痛,张开便是血腥倒灌喉咙的刺痛,张开便是牙齿打颤的惊,张开便是……
但又再多的疼,也抵不过大炮轰隆声。
抵不过腾起的黑雾。
飞溅出来的血肉碎骨。
在粉身碎骨中一次次抗争的义军。
犇犇想着,非但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更发现遮掩自己眼前的浓稠黑色渐渐多了一抹红艳。
像是跳动的心脏一样。一下又一下,急促而又活泼。
伴随着这声声跳动,犇犇便又听得自己耳畔除却娘那一句句笃定的回复外,还多些了其他的声音:“多谢殿下赐福,我儿保家卫国值了。”
“也是我儿自己不守规矩。要是好好跟婆娘过日子哪来那么多糟心事?”
“王老真的来了?想当年俺吃野菜中了毒,全亏王老医术高超,把我救活过来。”
“那些野菜毒菜谱做的可真好。”
“王老他们带队肯定能够打败鼠疫。”
“太子殿下,卑职斗胆,那些绿毛真能够以毒攻毒啊?”
“俺没什么能耐,我能多去揉馒头吗?”
“…………”
随着军士家眷们饱含希冀的一声声,犇犇便发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威压渐渐轻了些,让她能够顺遂的张开嘴,喊一声自己心心念念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