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岱钟》远山岱9213

7、［天化篇］劫

　　我叫黄天化，武王伐纣的第一年，我的生命终止于金鸡岭血染草稍的土地。

　　中元节的长明灯亮了一年又一年，绢条挂在灯下随风起舞，小字密密麻麻，写不尽无限思念。

　　“愿吾儿来生安宁。”

　　1

　　时间回溯，年幼时，娘亲总抱着我望灯楼下的石竹花，爹爹爱捉几只小鸟逗我笑。姑母将长命锁戴在我项前，亲了亲我的脸蛋笑我定要平安长大，却难料锁长命不长。

　　三岁那年，乳母抱我于花园捉着小虫儿，忽起一阵怪风，我一阵恍惚，再睁眼便已被带上云端，一名古怪道人盯着我的脸一动不动。我一惊，脚下便踩了个空，原以为定要摔死于此，不想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我闹着要回家，那坏老头却在山中布下结界，我寻归路不得，却撞上一只庞然大物。只那怪物虽大，却并不伤人，任由我爬上他的背玩弄它的双角，我欢喜极了，一时间竟将回家的事情抛之脑后。

　　可三岁幼儿岂能不恋父母，我出不了那怪山，急的哇哇大哭，怪老头将我丢给童儿便闭目打坐去了。

　　山中没有我爱吃的羊乳和蹄花汤，我饿得肚子咕咕叫，这才肯吃几口干涩的果子。只是没坚持几日，我便发起高烧。那怪老头嘴上嘟囔我娇气，又说的甚么修行之人不可开荤，却立马打点了山上的珍贵药材换取肉食和孩童爱喝的牛乳。

　　他不知我最忌牛乳，见我喝下牛乳呼吸急促，身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像是慌了心神，急忙将我搂进怀里为我催吐，抱起我便往山下奔去，连从不离身的拂尘也被随意丢弃，丝毫不见仙风道骨之范。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只觉得有人一直守在我身边，醒来时身下已多了柔软的被褥。抬眸撞向一双关切的眼眸，一阵脑痛之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记得他将我于父母身边掳走致我骨肉分离，不记得我病时他夜夜守在我身边哄我入睡。

　　他说，他是师父。

　　我甜甜地喊了声师父，明显见他不算柔和的脸庞立刻染上笑意，又见我虚弱，结结巴巴地哼着并不熟练的歌谣。我打了个哈欠，眼睛已蒙上一层水雾，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我自己。

　　沐浴着青峰山的微风与紫阳洞的香烛，我窝在师父怀里睡得香甜，似乎我本就属于这里。伴着不时啼叫几声却被云霞兽一顿胖揍的玉麒麟，之后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上山掏鸟下水摸鱼，又觉得山上的日子着实无趣，与两只神兽抓了半山的小动物回洞养着。鸟儿叽叽喳喳，野猫上蹿下跳，青峰山早已不是那幽静的世外桃源。

　　2

　　转眼便是十年，一日正与杨任师兄弈棋，没错，正是那位被商王剜了眼睛的商族大夫，师父派黄巾力士救上山来，赠他上通天庭下晓地府之神目，却着实丑了些，吓得年幼的我躲在玉麒麟身后不敢出面。

　　他见识广，我爱听他讲山下的故事，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唤他师兄。

　　忽觉一阵心悸，胸中闷痛不已，我失手打翻棋盘便失去意识。

　　醒来时不见了杨任师兄，师父又端了一碗苦得要死的药哄我来喝，一边又叹我这脾气不知是福是祸。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父有难，令我速去救之。

　　我满脸疑惑地问道我父是谁，方知父亲竟是名震天下的镇国武成王，我三岁时被师父抱上山来，养育十年。一时我不知是喜是悲，只加快了北进的脚步。

　　耳边风声呼啸，潼关已在眼前，我不觉竟有几分紧张。

　　父亲被陈桐火龙镖所伤，我望向那张睡于蒲席上的容颜，这才发觉杨任师兄第一次见我时的愣神所为何故，世人皆知武成王所失之子最肖父亲，却失踪十年杳无音讯，武成王夫妻望子十年，而我却在青峰山没心没肺地过了十年，不思父母寻儿之苦，竟未忆起半分过往。

　　许是血脉相连，眼泪不自觉滑落掌心。我并未耽搁，依照师父嘱咐救醒父亲。父亲起身拜谢我救命之恩，我急忙阻下他，待看清我的容颜，他亦愣在原地，宽厚的大掌抚上我的脸庞。

　　“小道长今龄何许？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感受到父亲指尖的颤意，我跪倒在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爹爹。

　　“爹爹……我是……天化。”

　　原来铁骨英雄亦有舐犊之情，爹爹将我拥入怀中，似要将这十年来的爱与思念悉数道尽。我贪婪地呼吸着父亲的气息，血脉之间的牵绊在我心中泛起波澜，与师父待我之情截然不同。

　　想到师父，我不禁多了几分咬牙切齿，若非那坏老头将我偷上山去，何至于我与父母骨肉分离十年之久？

　　环视一周并未见到母亲，我慌了心神，只当是父亲因母亲女流之辈抛下了她，不禁怒火填胸，道是父亲好生狠心。直到父亲将商王如何杀辱母亲与姑母告知于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猝不及防涌入脑海，母亲的笑颜在我脑中逐渐清晰，我急火攻心，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在父亲的惊呼声中失去意识。

　　一日之内昏厥两次，虽有军医在旁，父亲仍心忧不已，恍如惊弓之鸟，许是怕失而复得亦复失。天祥来看我，抓了只鸟儿逗我开心，我却怎么也笑不出声。见他有所失落，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爹爹让你来的吗？”

　　天祥点了点头，又悄悄抬起头来看我，拉住我的手对我说爹爹和娘亲这些年有多想我。

　　眼泪再次滑了下来，天祥手忙脚乱地擦拭我的泪珠，似为没有完成爹爹交给他的任务感到气馁。

　　“哥哥别哭了，天祥有礼物给你。爹爹说哥哥的身体不能再难过了，这样的话娘亲也会心疼的。”

　　稚童软糯的声音触动我心中一处柔软，接过他手中的小陶人。

　　“我没见过哥哥的模样，可是爹爹说哥哥最像爹爹，我便按着爹爹的模样捏的哥哥，哥哥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天祥。”

　　眼泪又湿了睫毛，怕天祥担忧，又忙收了回去。胸口起伏不定，我忍不住咳嗽起来。随着一口淤血咳出，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却吓坏了天祥，哭着往爹爹营帐奔去。

　　爹爹陪了我半宿，讲述着我儿时的故事，诉说着我离家之后的一切，我昏昏沉沉地睡在爹爹臂弯之中，一夜好眠。

　　3

　　陈桐搦战，我一剑斩下陈桐首级，以舒胸中之忿。爹爹望汜水关而行，我则奉师命返回青峰。若问我为何如此听话，自然是寻那坏老头算账去也。

　　“回来啦？为师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梅花糕。”

　　似乎早料到我的态度，这坏老头买足了我爱吃的点心讨好于我。我却不是那般好哄，将莫邪剑指向了他。岂料他分毫未动，吃定我不忍伤他。我气不过他悠闲模样，将剑气回转，这老头儿终于坐不住了，向我使了个定身术，夺下莫邪剑。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我唇边溢出丝丝血迹，他为我把脉，令我休再动怒。不知是否怕我再伤自己，没收我身上所有法宝。

　　“若不是为师手快，你要斩断自己经脉不成？”

　　他眉间亦染上怒意，却在触及我盈满水雾的眸子时软下语气，道：“是为师对不住你，不是你的错，莫要再为难自己。”

　　不是我的错吗？我不知，只知父母寻我十年，而我却已将武成王府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不曾见上娘亲最后一面。如今我已寻回昔时记忆，又岂能毫无怨言？或许我怨的并不是他，这十年来他将我从羸弱幼儿抚育长大，待我之情真我看的清楚，只怨自己十年无忧无虑，不思寻亲，令母亲含恨而终。

　　见我落泪，坏老头又急忙解了我的定身术，将花篮儿还与我哄我开心。莫邪剑气虽未伤我经脉，但到底是青峰山镇山之宝，我全身真气乱窜，他只得封我道术以免我遭其反噬。

　　已与凡人无异的我并未让这老头儿省心多少，让玉麒麟变作凡马陪我下山遛弯儿，谁知被一公子哥儿看出玉麒麟并非凡马之类，非要买我的马，我一时脾气上头，将那比我高出一头的魁梧少年揍了个人仰马翻。

　　对方自是不肯，争执不下便要请我爹娘出来评个道理。

　　我爹娘？我冷笑一声，我爹爹已平安抵达西岐，至于我娘亲……小爷我这就送你下去与我娘评理！

　　尚未动手，不知哪阵风又将坏老头吹了下来，忙将我护在身后，护犊子的模样将对方气得咬牙切齿，我趁机作了个鬼脸，见他恨不得撕了我的模样甚是欢愉。

　　“稚子无知，莫怪莫怪。”

　　我嗤之以鼻，这老头儿脸上笑呵呵的和善得很，不知使隐身符躲在我身后跟了多久，若不是怕我真把那小子打死，我才不信他舍得出来丢这个脸。

　　我挥了挥拳头，虽说如今使不出半分灵力，纵是只习武艺也绝非泛泛之辈，岂容他欺负我的玉麒麟！

　　4

　　“你不在山上修你的道，跟着我做什么？”

　　我将芽糖一口咬下，口中甜腻的香气令我心情愉悦许多，也懒得跟这老头计较他隐身跟踪我的事情。

　　这老头向来嘴硬心软，自是不肯承认怕我受伤，只胡乱望了一眼四周，道是下山看看风景。

　　这鬼话编得阿碧都不信，鼻子哼出两条气来，他立马将拂尘一挥，砸在阿碧的角上。阿碧委屈地蹭了蹭我，我瞪他，他立马收了拂尘，嘟囔了一声没良心的小畜生，也不知是骂的阿碧还是骂我。见我没跟上他的脚步，又放慢速度斜着眼睛瞄我。我故意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他一把拎起我的后脖颈，丢上玉麒麟便奔腾而去。

　　一晃又是半年，我的伤早已好了大半，坏老头却丝毫没有解我封印的意思。我趁他打坐偷跑下山，却被逮了个正着。他并未责怪于我，只撤了我灵力封印，又将一山法宝尽托付于我，连着阿碧也随我一起下山。

　　5

　　我兴高采烈地冲向子牙师叔的相府，正逢爹爹也在此论事，我迫不及待扑入他怀中，欢喜模样令他忍不住一展笑颜。

　　“好歹是道德师叔的弟子，也不怕人笑话。”

　　银安殿上响起一道不善的声音，我抬头望向那人，在他嫌弃的目光深处捕捉到几分失落。

　　“你要不要有个修行之人的样子啊？你看你花枝招展的，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那总看我不顺眼的少年名唤哪吒，乃陈塘关李靖之子，太乙师伯弟子。见我锦衣华服，又在我耳边唠叨起来。

　　“可是花孔雀也很漂亮！”

　　我不服气地与他吵闹起来，他却不知为何愣在原地。我气呼呼地跑入银安殿，子牙师叔见我换了道袍，将我好通训斥。

　　我委屈极了，正逢魔家四将讨战，便出城迎敌，哪吒亦随我掠阵，将我从上自下打量一通，眼中隐隐透出几分不屑。

　　“小屁孩，你这小身板抡的动那大锤子吗？”

　　无名之火窜上心头，我方与他拌起嘴来，魔家四将已出营叫骂。

　　敢骂我爹爹，看小爷不砸烂他的脑袋！

　　魔礼青欺我年幼，并未祭出青云剑，只使一杆长枪与我搏斗。我灵力尚未恢复，却不曾落下武艺，魔礼青奈我不得，一时恼怒，带起金刚镯冲我挥来。

　　玉器碎裂之声响在耳边，一柄长枪挡在我身前，少年深邃的眸子染上怒火，与我共战魔礼青。

　　乾坤圈打了个转儿，顺从地回到少年臂上。魔礼青见法器被毁，一怒之下祭出青云剑。我恐他伤及西岐军士，将玉麒麟角上拍了一拍，以莫邪直面青云剑。鲜血溅入眼中，随着哪吒一声怒吼，我跌落玉麒麟。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某个坏老头恼怒又心疼的脸庞，却已无力追寻。

　　6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我自青峰山醒来。坏老头似乎老了不少，眉眼间尽是疲惫之色。虽然我总骂他坏老头，他实则是不老的，虽比不得爹爹俊美，倒也算得上气度不凡。可如今鬓边却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见我醒来，他又气又恼，那一巴掌到底没舍得落在我身上，只黑着脸不说话。

　　我心虚地拉了他的袖子，他脸色这才缓和几分，轻点了点我的脑袋。

　　“我饿了。”

　　我小声嘀咕，声中忍不住带上几分委屈。这老头儿最吃这套，丢下拂尘便来哄我，让白云童儿买了我最爱吃的点心。

　　我大快朵颐地尝着山下新出的花糕，看到他眼中的无奈与不舍，我将一块茶糕递到他手中。他摸了摸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小天化，莫要长大了。”

　　我还未听清他的话，便见他已开始闭目打坐。爹爹来接我，我坐在神牛背上甜甜喊了声师父保重，只见那故作持重的老头儿立刻喜上眉梢，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来。

　　笨老头。

　　7

　　我以攒心钉破了魔家四将，酒至半酣，被哪吒一把拉了出去。

　　“啊呜，你干嘛，我还没吃饱呢！”

　　唇边酒香未尽，我便被哪吒带离宴席。今日是他的生辰，但似乎，无人记得。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石，像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却不见分毫笑意。

　　我伸手往豹皮囊中掏了几掏，掏出一朵被老头儿养了好些年的山茶花，赠了他作生辰礼。

　　他笑道：“你那么多好东西，怎就拿这送我？”

　　“不好吗？”

　　我望向他的眼睛，他又被我逗笑，眉宇间的愁绪散了不少，道：“好。”

　　他凑到我身边，见我豹皮囊内各色腰饰发缨，无语道：“修道之人，怎么会有你这般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我忙藏起豹皮囊，道：“这都是师父送给我的，不能给你。”

　　“谁稀罕，不过道德师叔倒是家底颇丰。”

　　他奚落我一句，哼起歌儿往相府而去，见杨师兄细犬，顺手将玉石丢出，任哮天犬叼着玩去了。

　　8

　　闻太师兵围西岐，请赵公明助战，那坏老头也来助战，一见我便亲切地喊着宝贝徒儿，忙着用那根不知跟了他多久的拂尘量我长了多少个头，又趁我不备戳我的腮帮子，看得爹爹目瞪口呆，见他实在有失仙家风范，我忙将他连拉带拽地扯进子牙师叔的相府。

　　子牙师叔以钉头七箭书取了赵公明性命，三仙岛三霄仙子为兄报仇，摆下九曲黄河阵。我一时气急，不慎被彩云仙子以戮目珠打伤双目，将那坏老头气得连连咬牙，嚷着要为我报仇，却同众师伯被三霄拿入九曲黄河阵中，千年修为尽闭。

　　虽失了千年修为，这老头儿仍像没事人一般，各种仙丹灵药不要钱地往我豹皮囊里塞去。我虽无大碍，仍被爹爹强令在府上养了几日，却失手烧了天祥的头发，气得天祥哇哇大哭。我哄他去买了些莲花酥，天祥乐开了花，立马答应与我一同去岐山纳凉。

　　天已热了起来，我脱下鞋袜，溪水在脚底汩汩而流，我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躺在溪边。一只鸟儿落在我耳边，拱了拱我眼上的鲛绡。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并不怕我，反倒啾啾叫了几声，甚是悦耳。流水潺潺，天祥在远处追着鸟儿，一阵困意袭来，我闭目小憩，不知过了几时，轻覆在眼上的鲛绡被人一把扯了下来，我亦被粗鲁地拉到岸上，惊散一众鸥鹭。

　　“你干什么？”

　　我还未开口，哪吒含怒的声音便传入我耳中，天祥忙为我找来鞋袜，擦了擦我被水打湿的衣衫，便将脑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呀，爹爹都让我出门了。”

　　我对他的愤怒百思不得其解，擦拭着手上的水珠。他望了一眼平静的水面，似是松了口气，道：“水中危险。”

　　“这么浅的水？”

　　我一度觉得他脑袋有问题，此番更是印证了我心中的想法。

　　“你懂什么！浅水连海口，若是惹到什么怪物，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我嗤之以鼻：“我若是死，必血染疆场，声动九霄！”

　　“你若是敢死，小爷我掘了你的坟！”

　　乾坤圈撞入水中，随着主人的怒意将岸边的大石震得粉碎，带起千层浪。浪花四溅，我护下天祥，将乾坤圈收入花篮，亦是来了脾气。

　　时近正午，阳光甚烈，眼睛一阵刺痛，我一时恍惚，不知护目鲛绡被哪吒扔到了何处，却恼他言语激烈，拉起天祥便走。

　　见我发了脾气，天祥不知如何是好，便寻了爹爹过来。我立马委屈起来，只听得爹爹轻笑一声，温暖的大掌覆上我的眼眸。

　　“还疼吗？”

　　“疼。”

　　我揉了揉眼睛，爹爹知我向来是怕疼的，此番被哪吒气得更是连药也不肯喝，只得软下语气来哄我，陪我一起用膳。

　　爹爹难得有空陪我，待我午睡，替我燃上安神香便不见了人影。我醒来时已是傍晚，哪吒在门外等得焦躁。见我醒了，别别扭扭地向我道歉，将护目鲛绡还我。我伸了个懒腰，只当他是为乾坤圈而来，便也还了他。

　　“爹爹什么时候走的？”

　　“早就走了，中途带医师回来看了你几次，医师说没事他才放心。”

　　哪吒酸溜溜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见我发呆，忙往我眼前摆了摆手。我一把拍下他的手，道：“怕我瞎了？”

　　“抱歉，我只是怕你……有危险。”

　　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不知为何软下语气，他眼中的酸楚我看不清也看不懂，只是他声中的悲切我却是听过的。那日，我被青云剑所伤，爹爹再见我时的第一句话，我永远记得。

　　“天化，我失去你第二次了。”

　　泪水忍不住滑落脸庞，哪吒当是自己说重了话，又向我道歉。我一手握拳与他相撞，象征不朽的誓言。又扬眉笑道：“东征路上，你我同进同退。我若先你而去，你便……掘了我的坟！”

　　“黄天化！”

　　武成王府顿时鸡飞狗跳，无辜的玉器惨死于乾坤圈之下，好在坏老头来看我，我忙躲在他拂尘之下，向哪吒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

　　9

　　一语成谶。

　　金台拜将，我为正印先行。

　　爹爹替我求了个护身符，我歪了歪脑袋，只见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只道是老头儿给的。

　　那老头儿赠我两句偈语：“逢高不可战，遇能即速回；金鸡头上看，蜂拥便知机。”

　　许是他算出我的命数，注定要陨落在这场大战。可是师父，对不起。

　　我必须战。

　　我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腰，不曾错过他眼底的疼惜与悲戚。

　　“师父，您脸拉那么长，都老啦！”

　　“嘿，你这臭小子。”

　　我跃上玉麒麟，开启了新的征程。

　　金鸡岭首战告捷，笔头掉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姜师叔望了我一眼，紧接着便是一道叹息。

　　哪吒对战高继能，伤其右臂，高继能夺路而逃。哪吒不顾鸣金之声欲置其于死地，怎奈高继能仍被孔宣救走，气得他与姜师叔大吵一架。

　　“天化，你发髻歪了。”

　　“是吗？哪里歪了。”

　　我整了整发髻，发缨却被哪吒扯走，绑在自己发上。

　　“你干嘛！”

　　哪吒脸色阴沉如墨，眼下却不是计较时候，我理好头发，急忙往前营待令。

　　“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师叔命我攻辕门，哪吒攻左营，雷震子攻右营。

　　“我跟你换。”

　　哪吒二话不说夺过我手中军令牌，带兵往辕门劫营。一声炮响，我率军攻入左营，却有高继能埋伏，将我团团围住。

　　我望向高继能势在必得的目光，将手背咬出一道血印，与他交起手来。

　　“小爷倒要看看，今日怎么死在你这匹夫手中！”

　　我一骑当先，将士们见我分毫无惧，也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相战数十回合，高继能渐渐落入下风，散开阵势，拨马回走。我知有诈，却已无退路，唯殊死一搏。

　　“止得功为首，千载姓名题；若不识时务，防身有难危。”

　　可是师父，青峰山首徒，武成王长子，皆不可临危而退。

　　蜈蜂振振而至，尽管我早有防备，阿碧仍被那毒蜂蛰伤了眼睛。只听得一声狂吼，我跌落玉麒麟，想要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响。

　　阿碧不会放弃我，那蜈蜂之毒，有古怪！

　　“点头，我给你解药。”

　　高继能居高临下望着我，似乎笃定我定会照做。我一口咬掉他的手指，攒心钉破出蜈蜂袋，蜈蜂怕火，不敢上前。

　　我祭出莫邪剑，却劈了个空。毒素在体内蔓延开来，我并无多少时间。斩下高继能座下战马之首，我再次跨上玉麒麟。

　　莫邪染血，被我举过头顶。

　　我发不出声来，将士们却看懂了我必战的决心，列成队势，站在我身后。

　　两方混战，血染草稍。

　　我因体力不支摔下玉麒麟，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将军！”

　　不知是谁扶住了我，我抹下唇边血迹，在地上写下一字。

　　“战。”

　　身边一将看清了我写在地上的字，立马喊道：“战，将军说战！”

　　“战！战！战！”

　　只听风啸之声，高继能的银□□向我的胸膛。副将曹文挡在我身前，替我承下这致命一击。

　　我气急攻心，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蠢货，为一将死之人，何必呢？”

　　他将匕首刺入我的胸口，不知给我灌了什么药，只觉五脏六腑有如碾碎一般，疼得我几乎昏厥。可我不能就此死去，我身后的将士，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皆握在我的手中。我抽出莫邪剑，一剑斩下他的左手。他痛叫一声，不曾想到我还能举剑，一时气急败坏，命左右道：“给本将军剜了他的眼睛！”

　　我身旁将士亦举起兵器，我的目光逐渐涣散，不知是否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漫天血雾，但爹爹，比死亡先到。

　　破空一箭，我身前二人已穿心而死。鲜血喷洒在我的脸上，天祥带着哭腔的惊呼声似要冲破我的耳膜。熟悉的气息沁入鼻尖，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天……天化……”

　　爹爹的手抖得厉害，不敢去触碰我沾满鲜血的脸庞，只将我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泪水混着血水悄然落下。

　　“别怕，爹爹带你去医治，你不会有事的，别怕。”

　　“啊……啊……”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鲜血却大把大把地溢了出来，打湿了爹爹的战袍。

　　“你对天化做了什么！”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爹爹充血的眼眸滴下血泪，我伸手欲拭他的眼泪，却被他紧紧握住。

　　“天化，你疼不疼？”

　　我颤着身子摇了摇头，却见爹爹眸中愧意更甚，握住了我胸前的匕首，却迟迟不敢拔出，直至温热的鲜血顺着匕首淌了下来，灼得我生疼。

　　“黄元帅，降，我给你解药，让你儿子，与你交代遗言。”

　　听了这话，我慌忙扯住爹爹的衣袖，费力地摇了摇头。五脏碎裂的痛楚却再次袭来，我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黑血。

　　爹爹亲了亲我的额头，轻声道：“天化别怕。”

　　天化别怕。

　　我无数次听过这句话，在幼时胆小的我躲在爹爹衣下不敢出来，在我重伤高烧时爹爹日夜不歇的陪伴，我都记得。

　　“让天化走，我留下。”

　　他知道高继能绝不可能手下留情，但为了我，他愿意赌，赌上他的命，赌上全军将士的安危。

　　可是爹爹，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们，赌不起。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推开了他。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便立刻被恐慌填满。

　　“天化，你要做什么？”

　　“啊！”

　　我呕出一口鲜血，终于吐出一个字。

　　玉麒麟突然发狂，往敌军冲去。我与阿碧生死与共，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一道光芒冲天而起，我举剑自刎。

　　血漫山河，这是我作为正印先行，能够发挥的最后价值。

　　随着玉麒麟的悲号，数千将士的战意纷纷被激起，誓死为我报仇雪耻。

　　“黄天化！”

　　风火轮上的少年亦带兵而至，我赠予他的山茶花正在悄悄凋谢，正如我的生命。

　　高继能败局已定，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对爹爹道：“元帅，你知道令郎死得有多痛苦吗？我给他灌了断心石，遇血则凝，他的心脏、经脉，会慢慢地被压断、挤碎，直至化为齑粉。蜈蜂的毒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让他说不出话，他的军队就会群龙无首，而这个涉世未深的黄毛小子，只能乖乖地栽在我的手里。痛吗黄元帅？这是你背叛君主，理应付出的代价。”

　　“我杀了你！”

　　爹爹的眼眶已布满血丝，仇恨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爹爹，哥哥还有气儿！”

　　天祥握着我的手一直在哭，爹爹立刻将我抱在怀里，任由我的血染红他的衣袍。我泡在血水里的手费力地动了动，向他露出一个我自认为极好看的笑容，轻轻刮了刮他的下巴。正如我靠两岁那年，他抱着我看星星，轻刮着我的下巴笑我比猫儿还要粘人。

　　爹爹呕出一口鲜血，将我抱得更紧，似乎这样便能留住我一般。

　　“爹爹……不哭……”

　　我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爹爹却吐得更凶。哪吒欲带我离开，却被爹爹喝退。

　　“天化放心，爹爹一定，为你报仇。一定。爹爹会将那昏君的头颅奉上，以慰吾儿，在天之灵。”

　　“天化一定……很疼吧……”

　　“天化最怕疼了……”

　　爹爹的手仍然在抖，他闭了闭眼，将我胸前的匕首拔出。鲜血溅上他冷毅的脸庞，我已感受不到疼痛，双手逐渐滑落，被爹爹爱惜地接在手心。

　　“下辈子，爹爹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是我意识弥留之际，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合眸之际，我又看见坏老头手持拂尘向我招手，这一次，他满头白发，当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头儿。

　　对不起，师父。

　　哪吒默默取下我的发缨，为我重新绑好头发，不知是否在想怎么掘了我的坟。爹爹赠我的护身符被马蹄践踏得四分五裂，他抱起我早已冰冷的尸首，迎着朝阳，走向了我的归宿。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