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岱钟》远山岱9213

5、［天爵篇］岁除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今日，是大战结束的第一个年头，是兄长去世的第六年；武成王府，唯我一人。

　　我是黄天爵，武成王黄飞虎第三子，而今，亦是武成王府唯一的血脉。

　　下雪了。

　　1

　　扶桑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直至六年前，金鸡岭。

　　那日的雨下得好大，似要将年轻的鲜血洗刷殆尽，我一眼望见，兄长满目疮痍的尸骨。

　　天祥一直在哭，我并未劝他，也劝不动他。他说兄长食了言，他再也不要理兄长了。可我知道，那不过气话一句，次日，他又红着眼与我说，兄长不理他了，都不曾入梦来看他。

　　我笑他，兄长尸骨未寒，不曾与阎君打好关系，许是要过些时候。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了下来。

　　兄长心纯，阎君定会喜爱他，只他笨得要紧，莫要迷路才好。

　　兄长要回西岐了，埋骨他乡不该是他的结局。我亲自护送他回家，我记得，他胆子很小，若无亲人在旁，必然不肯安息。

　　府中的扶桑花谢了，盛夏的季节，却是衰败之景。

　　祖父大病不起，迟迟不肯将兄长岀殓。好在兄长有魂珠护体，可保其肉身不坏。

　　兄长素来爱美，每年，我都会在他生辰之时，将西岐最艳丽的鲜花赠予他。

　　他是西岐最烈的火，少年鲜衣怒马，锦衣华裘，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的眼睛很亮，比夜中的星星还要亮上几分。我喜欢跟他说话，也只有他肯听我说话。

　　如今，连他也不愿听我说话。

　　“哥哥，生辰快乐。”

　　2

　　祖父的身体越发不好，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我的身后，亦空无一人。

　　周公旦来访，许是觉得武成王府着实冷清，便邀我至宫中共贺新春。

　　我婉拒了他，前日白鹤纳信，我收到了兄长的长明灯。

　　他说，要陪我一同迎神纳吉。

　　我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来。哪吒说不信我能等到他，便爬在屋檐上，百无聊赖地击着风铃。

　　他与我打赌，赌了一朋海贝。

　　许是他也存着那一分念想，万一……万一呢？

　　夜已谢幕，灯燃尽了一盏又一盏，却未等到我要等的人。我大发脾气，将准备的灯笼打翻在地，不曾发现烛火摇曳。

　　不知谁为我捡起灯笼，我当是哪吒，便吼他离开，只道今日是我输了。

　　一抬头，却是少年委屈巴巴的眼眸。

　　六年，他的容颜并未发生任何改变，虽已弱冠，却不及天祥的个头。

　　我忘了，天祥阵亡时，也已十六岁了。

　　真年轻。

　　“哥哥。”

　　不知为何，我本是冷傲的性子，看到他时，似乎看到了家的模样，只想拥抱他。

　　身体自虚影中穿过，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灵力低微，这次来看你已费了许多魂力了，再过三年……啊不，一年！我定能与常人一般与你上街观礼。”

　　许是看到我眼中的泪，他立马改口，见我不语，他很是为难：“那……中元节我再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不然我灵力不够，天祥都要笑我啦！”

　　我破涕为笑，他变出一个食盒，道是寻了好几位通灵师为我买了泰山底下的糕点。我了然于心，分明是他自己想吃，还借口是为我准备的礼物。

　　“你不要生气了嘛，下次，下次我一定不迟到了！”

　　话音未落，他尚未成型的身体便被人拎了起来，只见哪吒挥舞着拳头：

　　“好你个黄天化，这么多年也不知回来看看小爷，白瞎小爷每年给你那么多祭品！”

　　果真是仙家奇术，不比凡人之身，竟能直接接触魂体，果真妙哉。

　　那一刻，我承认我羡慕极了哪吒。

　　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哪吒拍了拍手，道：“少听他胡说八道，定是他自己耗费魂力出来偷吃，不然哪里用这么长时间？小爷三年香火就能重塑身躯，这都六年了！”

　　“你放开我啊，很痛的！”

　　未成形的小人儿好不容易摆脱了哪吒的魔爪，藏在了我的身后。

　　我试着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样，也挺可爱的。”

　　“天爵，你们武成王府管不管饭啊？小爷都饿了。”

　　哪吒嘟嘟囔囔地坐了下去，兄长却忌惮于他的无穷气力，一直贴在我手边。

　　武成王府的年夜饭并不丰盛，我们三人却也管够。兄长趴在桌上，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将他最爱吃的羊肉汤包一口吞下。

　　哪吒急了眼，将他的脸蛋捏扁搓圆，道：“这是我先看到的！你又跟我抢！”

　　少年委屈巴巴地揉了揉脸：“我魂魄还没有成形呢，你干嘛这么凶呀！”

　　“好了好了别吵了，这里还有很多呢。”

　　我往他碗中挑了几个水饺汤包，他这才满意，又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好生可爱。

　　“天爵，天爵，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对上哪吒略带焦急的眼眸。

　　“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要烧傻了。”

　　原来，一切不过一场梦。

　　3

　　浑浑噩噩度过几天，病也好了大半，武王祭泰山，封梁父，以安将士孤灵。

　　我不禁想起兄长冰冷的陵寝。

　　他……会害怕吗？

　　“嘻嘻，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略略略。”

　　山中似乎响起少年嬉闹之声，我循声而去，却看到一张，与我逝去的兄长，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

　　“你……是谁？”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见了我，立马躲在女郎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可那双眼睛，偏偏像极了父亲。

　　“舍弟贪玩，郎君勿怪。”

　　女郎温雅和善，宠溺般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那少年也乖巧，与那年，闯了祸便扑进父亲怀中的兄长，一模一样。

　　他望向我的目光过于陌生，似乎从未相识。可那双眼睛，又是那般熟悉。

　　我满腹疑问，钟声却已响起，我只得折返。

　　带着那一丝希望，我在兄长陵前陪了他许久。

　　“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4

　　兄长遗容较于六年前不曾发生任何变化，他静静地躺在冰棺之中，带走了我的最后一丝期待。

　　他腕上所佩香镯仍存有些许香气，无一不证明着，父亲对他的珍视。

　　泪水忍不住滑过脸庞，我连忙接在手心，生恐扰他亡魂。

　　我与他说了许多话，似要将这些年的痛苦与执着，悉数道尽。

　　他很安静地听我说着，从前，他从不肯这么安静的。他总是闹，吵得不得了，直到我将他喜欢的栗子糕塞进他口中，他才委屈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口吞下。

　　武王分封列国诸侯，迁都镐京。我并未离开西岐，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又是一年，辞旧迎新。

　　我独自一人喝着酒，周公旦与我共饮，尽情吐着苦水。

　　武成王府一切如旧，却无半点喜意。

　　“天爵……人还需往前看，何不求一女郎……”

　　“我回来啦！”

　　少年银铃般的笑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当是幻觉，直至望见周公旦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这才反应过来。

　　“好小子，一点个子也没长啊。”

　　兄长被周公旦扯住，求助般望向了我。

　　我醒过神来，紧紧抱住了他。正如六年前，天祥紧紧握住他的手，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他。但这一次，是回头路。

　　“哥，我好想你。”

　　5

　　六年过去，西岐城已焕然一新。今日除岁，庙会热闹非凡。小少年自是撒了欢儿，对这新生之景充满好奇。

　　周公旦忙着在后付钱，几乎追不上少年的脚步。

　　“四哥哥！”

　　一声声清脆的喊声，周公旦忙不迭掏出铜贝，买下少年喜爱之物。

　　“四哥哥，我饿啦！”

　　我与周公旦对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们……回家？”

　　“可是天爵没有给我准备晚饭~”

　　少年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惹得周公旦开怀大笑，立刻作出决定。

　　“走走走，去宫里吃！找王兄蹭饭去！”

　　少年立刻喜笑颜开，跳上我的后背。我偏头看去，只见他狡黠一笑：“我走累啦，反正我又不重，你背我呗，哥哥。”

　　我往四周一望，果然有人朝这边看来，我忙将他那张欠揍的小脸埋下，省得被百姓认出来。

　　“行，哥背你。”

　　“回家咯！”

　　6

　　王宫的路我并不陌生，只是今日，直到我走得大汗淋漓，仍未见到宫墙。

　　背上的少年已沉沉睡去，眼前的景象却迥然不同。

　　山林之中，层峦叠翠，一间小屋屹立竹林之间，清雅幽静。

　　“天爵，过来吃饭。”

　　“娘？”

　　似乎连我都不曾发觉，声音中已带上几分颤意，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美貌妇人。

　　母亲的容颜并未发生多少变化，温柔之中又带着几分坚毅，她将我背上的少年移到床上，轻轻抱了抱我。

　　“有劳四殿下了，这孩子，玩累了便睡，一点也不省心的。”

　　我更是惊诧，问道：“殿下……认得我娘？”

　　周公旦挑眉笑道：“倒也算不得认识，只不过祭祀泰山之时，见殿中神像，有些熟悉。”

　　院子虽小，一应俱全。

　　小厮将饭菜呈上，熟睡的少年这才悠悠醒了过来，扑进父亲怀中。

　　“爹爹~”

　　父亲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道：“你又淘气，又怎么折腾人家四殿下了？”

　　兄长总爱跟着四殿下，也为周公府上添了几分生气。四殿下倒也喜爱他，每次都拿出最好的点心来招待，倒也难怪他赖在周公府上舍不得走了。

　　“我没有淘气，我还请几位财神伯伯为天爵和四哥哥送财呢！用了我好多香火的！”

　　见少年委屈巴巴模样，周公旦笑道：“君上莫怪，三郎求请财神可是费了不少力气，这些礼物便当是给他的奖励吧。”

　　“还是四哥哥对我最好。”

　　兄长扒在周公旦身上，与父亲做着鬼脸。

　　“天爵吃这个。”

　　碗里突然多出一块鱼肉，抬头便见少年眨巴着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好吃。”

　　眼中又是一酸，我忍不住抱住父亲的腰，父亲的衣袍已湿了一片。

　　“爹爹，天爵不想再离开你们了。”

　　“天爵受苦了，明年，天禄与天祥也会回泰山，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