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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叹息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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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梦生日那一天,正是威尼斯双年展开展。周树鸣前期忙活了半个月,到了这天反倒不觉得忙了。对忙麻木。这些天穿梭于花园和军械库的各个展厅,对艺术,也进入了麻木状态。
在麻木中,给林梦发了生日祝福。整个白天,在忙碌的间隙,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给林梦发祝福。等到晚上八点过,喝了一点酒,才最终决定发。不过这时的北京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了,林梦也睡了,没有看到信息。
也许是他睡了吧,也许是海外信号不好他没有收到吧,总之是没有回复。
次日,和几个同行相约去圣马可区看平行展,贾缪随行。黄昏时分,特意去了叹息桥。这时候游客也不少,周树鸣听到一个中文导游在给他的团队介绍:“叹息桥两端连接着威尼斯总督府和威尼斯监狱,是古代由法院向监狱押送死囚的必经之路。当犯人在经过这座密不透气的桥时,不自主地发出叹息之声。所以啊,亲爱的团友们,虽然这里景色优美,用眼睛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在桥上拍照,不吉利。”
周树鸣一行人听笑了,其中一人故意大声地讲:“你们看过《情定落日桥》吧,男女主人公听到一个传说,相爱的人如果在日落时的叹息桥下深情亲吻,他们的爱就会天长地久、永生不灭。后来两人最终抵达了威尼斯,在叹息桥下吻在一起,整个城市的钟声都为他们敲响,全世界的夕阳都为他们照耀。所以,情侣一定要在这里接吻啊,吻了,夕阳会保佑你们一辈子在一起。”说完,她还在同行人之中问:“你们有一对一起来的吗?”大家一阵哄笑,最后拍了一张大合照。
接下来的几天,逛展逛到pstd,回程的日期也到了。学院里堆了许多事。
回国的飞机上,看到几位同胞带着严严实实的口罩,突然意识到欧洲又有一波新的病毒,上一次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
到家,倒时差,补觉。这屋子半个多月没人住,已经灰扑扑,绿植死了一半,没有精力管。闻着灰尘的味道昏昏睡倒,而神经越是想要松弛越是松不下来,明明已经睡着,梦却一个连着一个,不是什么大惊大险的噩梦,都是些琐碎小事,但又无力破局,导致在梦中和现实中都头昏脑胀,一额汗,头快要为裂开之前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吵醒,一看未接来电有四个了,都来自同一个人,乔院长。
学院的事,断然不会是院长亲自找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吴老的事,院长乔慕容和吴极私交甚好。
周树鸣一骨碌从被窝做起来,后背全是汗,被空调冷风一个激灵,寒气透骨。
电话那头,乔慕容说:“快来省二医院。”
乔慕容没有多的话,但周树鸣知道,只有一种可能。
吴老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头白发潇洒地散落于枕上。
乔慕容也很平静,拉过周树鸣:“你再看看他。”
周树鸣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去摸吴老的手,冰凉。
乔慕容说:“肺部感染引发的休克,吴老没有挺过去。”
周树鸣觉得脚下虚浮,站不住。乔慕容扶着他:“走的时候没有受罪,88了,是喜丧,不要太难过。”
周树鸣不难过,准确地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所有感知被阻断了,也许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
主治医生拿着《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进病房,交给周树鸣,说:“节哀顺便。请核对一下信息是否无误。”
不久,两名穿着浅蓝色褂子的工作人员进来,推着担架床。看了一眼房内,数周树鸣最年轻,便对他说:“来,帮我们抬一下,小心脖子,轻一点放。”
人还没有僵硬,但很沉。周树鸣用白布轻轻盖好面部。
乔慕容对周树鸣说:“医院里的事,我来处理,你先和他们去殡仪馆。
周树鸣捏着死亡证明,木然地跟在担架床后面。车开出医院,外面天气炸晴,他浑身发冷。
送到殡仪馆后,前往吴老家中,吴老生前的助手和执行遗嘱的律师已在家中等待。
周树鸣和助手选出一套西装礼服作为吴老最后的服饰,袖扣和领带夹是母贝的,容易燃烧。
根据遗嘱,不举行追悼会或告别仪式,火化,葬在龙场公墓。遗产在结清一切费用之后,捐给益州理工大作为艺术生的奖学金,未售出作品捐给校美术馆。赠予周树鸣和贾缪各两支古董表。
周树鸣这才想起要通知贾缪。
贾缪来的时候是下葬那天,两人在公墓相见,两个身着黑衬衣的身影相顾无言。看着殡仪馆一条龙服务的师傅把骨灰盒放进墓穴,周树鸣又放入吴老常用的一套文房四宝。墓封好后,贾缪摆上一束向日葵,是吴老喜欢的花。
两日后,是吴老的纪念画展,在省博物馆开办。开幕式上,周树鸣没有见过的一些师兄师姐也悉数到场,社会名流、政府人员、媒体,把诺大的省博挤得水泄不通。
系里的同事也都在,范大可正陪着秦永昌,穿花蝴蝶般,和人搭讪。
乔慕容早给周树鸣打过招呼:“知道你讨厌他,但今天这种场合,不要和他计较。”
周树鸣当然不会去招惹谁,但防不住范大可拉着秦永昌直接舞到他面前来。
秦永昌面带和善的笑,难为他那样的五官非要做出一副儒雅的姿态:“小周很争气呀,今天听馆长说,你在威尼斯展完,就要在省博办国内展,年轻有为。”说着,手掌就要往周树鸣肩头拍。
一道黑影抢先挡在了周树鸣肩前方,是贾缪。贾缪用法语问这是谁,周树鸣用法语说是敌人。
秦永昌看到贾缪一副标准白男精英的打扮,猜测来头不小,礼貌询问。
贾缪装出一口夹生普通话:“你好,我是吴老的学生。感谢你前来参观。”
秦永昌:“幸会幸会。”说罢递过一张名片。
贾缪接了,到:“实在抱歉,我来得匆忙,没有带名片。”
秦永昌只好笑笑。全程范大可没有插上一句话,脸色很难看,扫描机一般的眼睛已经从贾缪一身行头上大致判断出他的身家,未必有秦老头豪,但人家是半个洋人,混巴黎的,秦老头这个土财主不能比。从而对周树鸣生出一股子酸溜溜的恨意。
他俩走后,贾缪悄悄和周树鸣嚼舌头:“他们有鬼。”
“你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吧,老头一看就是色老头,另一个是什么人?”
“我同事。”
“oh,难怪了,他嫉妒你。”
周树鸣问:“嫉妒我去了威尼斯?”
贾缪摆摆手:“嫉妒你男伴比他的优秀。”
周树鸣回头看了贾缪一眼,倒是一表人材像个霸总。说:“老头也盯着你看了不久,怎么不是嫉妒你呢?”
贾缪:“老头看你们,是看猎物,看我,是看对手。不一样的。”该死的洋人,说话就是这么直接。周树鸣瞬间黑脸。贾缪见状连忙解释:“这些以上位者自居的人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周树鸣的脸更黑了,恍惚间,他想起了林梦为他打了秦永昌的那个下午。
贾缪又说:“老师跟我说过,你清高,不爱混圈子,但是你要知道,你要一直火,光靠自己不行。人家买你一幅画,几十万几百万,是他心里真觉得你值那么多吗,有几个金主懂艺术?总要拿东西和别人换。你那个同事是低级,只能拿身体换。能长久火的艺术家都是人精。说难听点,是同流合污,说好听点,是和光同尘。哪个圈子都这样。”
周树鸣自尊备受打击,一时心灰意冷,他的致命缺点他能不知道吗,就是好学生心态,清高,理想主义,一点不肯低头。幸而有一个好师承,一路都还算顺畅,说到底,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才华,就算有,才华值几个钱。
贾缪又说:“干嘛垂头丧气的,今天师兄师姐们都在,是我们的主场。你要愿意呢,多认识几个人,不愿意呢,小师兄我高低还能罩你几年。今年威尼斯,明年巴塞尔。你要不想混圈子了,到法国乡下住着搞创作,我来给你联系画廊。”
“那我可不就成你的寄生虫了吗?”
“寄生虫,说这么难听。我也不是人人都帮啊。你当年的毕业设计吴老给我看过,那时候就能看出你很有才华,只是现在这个环境呢,除了有才华,还得好好经营自己,不然被劣币驱逐良币多不划算。”
见周树鸣一声不吭,贾缪又说:“敏感不是坏事,不敏感怎么搞创作。但该脸皮厚的时候还是得厚,你呀,读完书一直在学校里,被保护得太好了。破茧才能成蝶呀。”
贾缪指着人堆说:“你不去别人可捷足先登了啊。”
周树鸣顺着望过去,是范大可正在和一个男子套近乎。
贾缪说:“那是咱师兄,mamo艺术中心的高管。”
周树鸣不经意间望到人群中的秦永昌,独自一人站在甜品台前,假装吃东西,脸色似乎并不好看。
贾缪用手肘撞了撞周树鸣:“学学人家。”
“学什么?学他钓男人。”周树鸣不屑地嘟囔。
“可不是,他论专业、论师承、论外貌,那点比得上你,可就是这一点,人家豁得出去。秦老头固然有权有势,怎么比得上咱师兄师姐这资源。”
“mamo高管呀,怎么看得上他?”
“那可不一定,他玩得花着呢。”
“那你把我往火坑里推。”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师兄”说着,贾缪拉着周树鸣:“走吧,过去认识一下。”
吴老的学生们,最年长的已经头发花白,最年轻的是周树鸣,刚过30。都站在几幅大尺寸油画前,聊着和吴老之间的往事。乌泱泱一片黑色礼服衬得以红色为主色调的画作蔚为壮观,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场面,一阵闪光灯咔咔直响。
同门中,画家、拍卖行、策展人、经纪人、时尚杂志编辑、插画师、潮玩公司总监……的确是一个非常全面的大圈子。周树鸣虽然资历浅,但才从威尼斯回来,有谈资,是大有前途的新星,师姐师兄们都爱跟他聊几句。贾缪作为经纪人,不遗余力地夸着。
那位mamo师兄也走过来,要周树鸣联系方式,周树鸣只给了他ins的账号名。mamo师兄老成一笑:“这里加不上,回头互粉。”
人群散退之后,贾缪拉过周树鸣:“你傻呀,人家愿意主动要你联系方式,你用ins敷衍。”
“你跟我说他玩得花。”
“你走到那一步再说,人家现在只是要你联系方式。”
“我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太老了。”
贾缪气得连连叹气,扶不上墙的犟驴脑袋,白瞎了老师最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