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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灾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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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染抱着昏厥的苏绾,一路跌跌撞撞沿着官道疾驰。好在春蝉认路,转过几道回廊,很快来到翠微宫。
宫殿守卫森严,金漆宫门紧闭,门上斜贴着两道黄色封条,朱批鲜艳醒目——承蒙皇后的美意。
“敢挡小爷的路,都给我滚开!”萧染火气蹿顶,守卫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令,已被他一脚踢飞。
“咣当。”沉重的大门被人踹开,声响回荡,殿柱微微震颤,惊起屋梁几只麻雀。
秦欢倚窗独坐,听见动静,放下书卷,缓缓站起身。
萧染一脸狼狈抱着苏绾,风尘仆仆闯进宫,正撞进秦欢漠然又晦暗的眼。
秦欢仅扫了苏绾一眼,脸色霎时沉下来。他不需要细问,光是那张面无血色的小脸,就说明了一切。
“你是干什么吃的?”
萧染灰头土脸,动都不敢动,像条失了魂的落水狗,“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话一出口,自己都嫌忒苍白无力。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挫败感,压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痛。
“凭你的猪脑子当然想不到,”秦欢冷声道,“你根本不懂她。”
几个字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令萧染一怔,身子像被点了穴道,整个人僵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窝囊废,连个女人都保护不好,根本没脸向秦欢交待。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
夜色冥濛,寒意渗骨。
翠微宫内,檀香缭绕,昏黄的烛火投下斑驳光影,将苏绾本就苍白的小脸,映得如同剔透的白瓷,堪堪玉碎。
她静静躺着,气若游丝,唇色发紫,睫毛轻颤,似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徘徊。
春蝉跪伏床前,双眼肿胀如桃,眼泪憋在眼眶,不敢掉下一滴。她小心翼翼地握着苏绾冰凉的手,像是抓一根随时消失的生命线。
自那日被温念摸了两下额头后,苏绾先是癫狂大作,继而昏厥不醒,像是被摄取了魂魄一般。
春蝉越想越怕。
她怀疑温念不仅是阴毒权臣,更是操纵邪术的萨满巫师,能控制人的精气神,把活人变成行尸走肉。
她才刚刚失去朝夕相伴的无霜,连尸首都不能保全。虽然李鹤鸣答应会去收尸,可这深宫如海,天知道无霜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
一连串的变故,几乎摧垮了这个十五岁少女的勇气与希望。她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小姐,保佑小姐……”
她信天命,祈盼无边的黑夜里,天降一位神明,拯救苏绾于水火。
炭火“啪”地一声炸响。
秦欢坐在床边,一身青灰色道袍,外罩素麻比甲,袖口微卷,指尖搭在苏绾手腕脉门,静静地诊着。
苏绾的状况,简直糟糕至极。一干猛药悉数灌下,体温不升,脉象微弱。这情形,与半年前黄河渡口之变,几乎如出一辙。
那一次,他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捞回来。又经过半年辛苦调养,诊脉施针,写方抓药,病情才刚稍有起色。一夜之间,所有努力尽数化为乌有,病情又回到了起点。
不对,当前状况,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凶险。
她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秦欢心痛得不能自已,他心里面很清楚,苏绾会变成这样,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而是层层叠叠,剪不断理还乱的旧账造成的。
其一,是苏沅芷。
那个自私冷血的苏家嫡女,两世以来,没少迫害苏绾。他早就该派人暗杀掉她,怕被温念看出破绽而略有踌躇,结果造成了这般无法挽回的境地。
苏沅芷死有余辜。
其二,是温念。
温念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打通了朝中上下关系。皇后寝殿发生那么大一档子血案,愣是被他以“司仗苏沅芷意图行窃,被宫人与禁卫联手杖毙”,这等荒唐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剩下的,是皇后。
苏绾当面揭穿了漆盒的秘密,掌握了其陷害贵妃,甚至与温念私通的一些纸面证据。而皇后害怕苏绾告上御前,毁了自己半生的基业。所以,她选择息事宁人。但不代表,她会放过苏绾。
很快,皇后就会再次上门找茬。
至于那些密信,目前存放在春蝉手里。信件内容已经不重要了,皇帝不见得相信,甚至还会视而不见。
局势一片昏暗。
恰如此时萧染的脸,像是涂抹了一层锅底灰,晦暗无光。
他呆呆地倚靠床边,突然一转身,抬脚就要往外跑。
“你又要胡来什么?”秦欢一声喝止。
萧染背对着秦欢,一字一顿道:“我去杀了温念那个狗东西!”
“胡闹!”秦欢斥道。
“你拿什么去杀他?你一个挂虚名的小侯爷,转行做暗卫也不过区区两年,不通人情世故,不懂朝局运转。论权势,你压不过他;论地位,你不及他一指。”
“他是东阁大学士,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手里握着半座朝堂,就连阁老都要让他三分。”
“你动他一根头发,唯一的下场,不是报仇得手,而是尸骨无存。五寺六部拿你是问,你的脑袋,会被按在铡刀下直接斩了。你死得毫无价值,苏绾她也醒不过来。”
难得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来,令秦欢有点气短。
萧染眼底布满猩红,一拳狠狠砸在门框,震得木屑飞溅,摇摇欲坠。
“可她就要死了!”他几乎吼出来。
一句话如泰山压顶。
太多情绪从秦欢的眼底掠过,痛惜、无奈、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然而四两拨千斤,他缓缓垂下眼睫,把所有情绪压了回去。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他轻声反问,“这些年,我写了多少药方?熬了多少夜?亲手试了多少药?可结果呢?”
他转头望着那张失了血色的面孔,“她的病,不在脏腑、不在血气,而在心。心病,无药可解。”
“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这个大夫,俨然成了废物。
三人正愁苦间,殿外一阵轻响,门帘微动,一缕幽香沁入室内。
贵妃缓步踱入,她身着浅绯色长裙,外罩月白软锦纱衫,浑身未着珠翠,却气度端凝。鬓发轻挽,只簪一支玉钗,温婉且内敛。
众人起身施礼。
贵妃温声道:“自家人,不必拘礼。”
她缓缓走到床边,俯身轻抚苏绾的额角,“苏姑娘发病两日,想来你已试遍了方子。她心结未解,药石无灵,赔上再多的辛苦,也是于事无补。”
秦欢低头如罪。
贵妃见状,缓声道:“你也不必太心焦,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这道坎,她不是第一次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已吩咐宫人煎煮了一些提神清心的药材,用的是我旧年钻研的方子。再加上银针助力,我以三十年行医经验打保证,苏姑娘必能安然挺过这一关。”
秦欢点点头。
“而你,”贵妃望向萧染,“别只顾着意气用事,她要的是活命,不是你冲动之后的血溅五步。”
萧染身子一震,半晌应道:“臣谨记。”
贵妃又转向春蝉,“你也不必担心,我叫人打听过了,无霜暂且搁置在地下冰库。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们再将她移挪到妥当的地方,入土为安。”
春蝉惊喜,之前不敢流下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短短几句话,将殿内一众人等安排得明明白白。
贵妃出身医门,自幼识草读经,性情恬和宽厚,深宫沉浮十载,绝不仅是温柔的花架子而已。
她身上没有皇后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像一株杏林春树,看似纤柔,实则根深蒂固,风吹雨打,不折不倾。
自打秦欢入宫后,贵妃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说他是初入宫墙,可他对紫禁城格局布置,花木走向,乃至某处假山后的暗门,都从容且熟稔得过分。
贵妃素有慧眼,她常去白云观祈福,偶尔也会参与观里打醮。早前白云观闹鬼,还是她出面建议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而秦欢近几年的种种作为,包括亲自赴山西查探萧染身世,频频调动人手布局暗线,早已引起她的注意。
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答案:秦欢,并非寻常之人,必是经历了一番前世今生的劫难。
被软禁的日子,反倒成就了难得的清净。贵妃遂同秦欢敞开了心扉,“你早就知道了?”
秦欢先是一愣,很快即卸下心防。他将全部计划,前因后果,乃至“重生”的秘密,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贵妃听罢,面不改色,只是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她不问缘由,只叹惜命运太苦,错了一生的人,还得重来一遍坎坷。
上一世,秦欢与贵妃亲如母子,遗憾自己不得为她养老送终。好不容易重活,自然对她百般体恤,信任至深。
但计划才刚刚铺开,秦欢不慎落入章阁老布下的陷阱,局未成,人先困。连带着贵妃,也被一同软禁。
章阁老,深不可测。
贵妃立于窗前,月色映在她素白的衣袍,如清辉洒雪。她缓缓开口:“章大人明表肃宫,实则锁喉,意图何在,并不难猜。”
她掀眸望向秦欢,“从前,你可曾听闻有关苏绾与阁老的只字片语?”
刻意强调“从前”二字,实际暗指“上一世”。
秦欢会意:“是有这么一桩传言,新婚之夜,苏绾被温念亲手送去章阁老床前,逼着她做了阁老的宠姬,日日留宿西厢。”
听得萧染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恶心传言?我怎么没听说过?”
贵妃思了一忖,“章阁老不是那等贪色之徒,为何宁愿背负淫党骂名,也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除非他是,迫不得已。”
秦欢一怔。
贵妃又道:“我曾替她算过命,苏姑娘八字极重,属纯阴绝命,天煞孤星,骨寒入命,是百年难遇的‘覆国命格’。”
秦欢微皱眉头:“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最后连国运都要被她带衰,是吗?”
贵妃点了点头:“此类命格若入后宫,是灾;若进庙堂,是祸;若为将,是乱。命书说:‘此命若女,当闭寒宫。若近权臣,江山动荡’。”
萧染听得背脊发冷:“可她就没害过谁,连只虫都不敢踩。”
“命理之说,不问善恶。”贵妃打断萧染,“苏绾本无错,但她的命,在章阁老眼中,就是隐患。正是因此,他才动手想要除掉她。”
秦欢吐出一口气,“所以阁老说服自己,强占了苏绾,是为了‘镇命’?”
“正是如此。”贵妃目光深沉,“章阁老极信阴阳命理,他深知苏绾命格克国运,可命书又有言,‘纯阴既破,方能转运,然破者遭反噬’。所以他才夺了她身子,以泄命煞,转灾为福。说白了,是将苏绾当作祭品,牺牲她一个,稳住全天下。”
萧染听不下去,“疯了吧!这是强歼,不是挡灾。”
“他不承认。”秦欢冷声道,“在他眼里,这是牺牲小义,成全大义。而且,”他眼神晦暗:“阁老也确实遭遇了反噬,被人横刀斩首于自家府邸。”
贵妃点头:“章阁老行事谨密,从不轻举妄动。你们以为他怕别人说他霪乱?不。他最在意的是社稷,只要大义在手,他不惧任何诋毁,哪怕自己身败名裂,身首异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上,就没人治得了他?”萧染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口,整件事情存在太多的不合理之处。
贵妃拂了拂手边的罗衣袖口,“既然他相信命理,那我们就拿命理来摧毁他。”
“章阁老深信国运由命格而转,从前,他以为是他破了苏绾的命煞,镇住了灾星,保得了天下。如今,若他得知国运有难,必会再次出手。”
秦欢眉头微蹙:“可这一世风调雨顺,阁老乃朝中重臣,如何相信国运有难之说?”
贵妃步至寝殿中央,声音幽然:“白云观的张真人,与我有些旧交情。我要他替我做一份假命书,册上记载:灾星降临,应验在宫内新生婴儿,若此劫不除,社稷衰败。”
萧染震惊道:“你是说,让张真人将灾星嫁祸给皇后的孩子?”
“不错。”贵妃面色冷凝,“那孩子并非圣上亲子,而是温念所出。虽无人明说,但章阁老未必不知。他若相信国运一说,必疑皇后之子为祸根。只要他动了杀念,我们就有破局之机。”
秦欢低声道:“章阁老一向审慎,未必会轻信。”
“所以我会伪造一封信笺,署三十年前天枢观主之名。”贵妃冷笑一声,“章阁老少年时曾拜入天枢门下修习命理,他信这套,也会信我这封‘旧主遗谶’。”
“皇后至今不肯承认那孩子非皇嗣,若章阁老想杀,便是权臣弑君子嗣,罪无可赦。”
萧染瞬间明白了:“你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贵妃颔首:“我们不必出宫一步,只需借张真人之手,将这封信‘送错’至章阁老案前。另外张真人会将假命书放入旧卷,引得都察院重查白云观。”
“接下来,只要章阁老敢动,就是自寻死路;皇后若知他意图不轨,必反咬一口。”
贵妃凤目含霜:“他们一个为命理痴,一个为母性狂,终将反目成仇。”
秦欢低声赞道:“妙计,不动刀兵,反用信念为刃。”
贵妃淡淡道:“不过借势而为。天命这东西,若真存在,也不会眷顾手上沾满鲜血之人。”
她目光落在昏迷的苏绾,“我们要做的,是替她讨一个公道。我这辈子不曾与人争什么,如果有人妄图伤害她,我就是那宫墙内的一把刀。”
夜色沉沉,风过宫墙,似有一场暗涌,正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