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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卜者 ...

  •   英布死去,他戎马半生挣来的所有身前荣耀,转眼也就在刀剑之下被屠戮得支离破碎——淮南王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男被弑,女为奴。听说那一天,行刑到了到了最后,刽子手的刀锋卷刃,而流的血,蜿蜒爬满了淮南王府门前的半条街面。以致于后来接管那地的那位刘姓王,宁愿弃了这座几经扩建美轮美奂的宫室,改居别地。

      有一晚,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迷雾之中模模糊糊一张女人的脸,前一刻,我觉得她是我,下一刻,我又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我。然后迷雾散去,我看到那个女人回头对我一笑,我悚然而醒。
      我竟然梦到了吴姬,那个遥远得已经被我遗忘的女人。

      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梦就是一个引导,一种启示。因为几天之后,我竟然真的见到了吴姬,这个此刻本已伦为奴的故人。
      她是被臣带到我面前的。
      据说淮南王府被抄的那一天,在一群下跪的瑟瑟发抖的女人中间,她忽然站了出来,对奉命前去看守她们的士兵头目说,她是我的故人,她必须要见我。收了好处的士兵头目将她带到了臣的面前。或许是她那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所做之事的一种弥补,臣最后竟真依了她的话——在远离天子的淮南隐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对于奉命前去清肃的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带她进去之后,她仍瑟缩跪于地上,覆亡的惊恐仿佛还未从她的眼中消尽。

      “……我知道他要去临湘,心中便生出不详之念,劝了几句,他又哪里会听。他去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有一日终忍不住,悄悄将我的儿送去了别院,他才侥幸躲过这一劫。我本浮萍飘零,死不足惜,只是怜惜我那孩子,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儿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无路可去。我万般无奈,这才厚颜寻了过来,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以为相报。”

      吴姬生的那个孩子,比冬子不过小了数月。或许先天不足,至今痴痴不明世事。
      在长沙国里藏匿这样一对母子,于我并不是件难事,只在于是否值得。我还在犹豫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童音:“姨母,求您应允了吧。”

      我应声开门,见照了我吩咐而守门的侍女正一脸尴尬无奈,而冬子正立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吴姬从未见过冬子,但她却仍一眼认了出来,或是猜了出来——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转过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颤抖地唤了一声“长公子”。

      “姨母,我想见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脸望着我。他的语气像是央求,却又带了几分叫我完全无法拒绝的肯定。
      我确实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自那个血凶之日以来,冬子第二次开口对我说话。

      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几乎成了哑巴,并且,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那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这世上最后一个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爱了,所以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向他解释。那时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但他却这样被你们杀死了。那么多人杀死他一人……他死的时候,一定象一个英雄……”
      他眼中渐渐现出神往之色,很快又归于悲伤,他看着我又说:“姨母,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你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时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这个曾经是我一手接生又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今往后,我大约再也不会听到他依恋地喊我一声姨母了。现在他对我说,他想要见他的弟弟,我还能如何?

      几天之后的深夜,我见到了吴姬的那个孩子。与他的父亲肖似,皮肤黝黑而健壮,个头比冬子还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头看着他。
      “珍儿,他是你的兄长,叫哥哥,快叫哥哥。”
      吴姬弯腰,柔声教着他的儿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英珍迟疑了下,终于小声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大人般的语调温柔地应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帮我收留他。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这样说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来不只是悠的孩子,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半的血液来自他的父亲英布。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刻我仿佛才惊觉——而命运这只反复无常的手,又会将他脚下的人生之路铺向何方?

      这个疑问并未困惑我太久,到了这一年的深秋,谜底就在我的眼前缓缓铺陈而开。

      ***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围炉拥衾的深夜,我独居的轪侯府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是魏媪。

      她已经老得像一棵衰败的树,全身湿透,花白的乱发随了雨水紧紧贴在布满褶皱的额头上。进入内室的时候,身后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夫人,求你再帮我女儿一次!”
      她一开口,直接就这样说话,尽管牙关还在瑟瑟发抖。

      我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女儿薄姬,地位并未因为生下刘邦的第四子而得到实质改变。刘邦将她母子抛之脑后,数年未召一面。前头的几年,母子二人一直在掖庭一角中默默度日,甚至连宫女也敢欺侮他们。直到五年之前,刘恒三岁的时候,薄姬在魏媪的谋划下去见吕雉,请求予他母子二人一个归置之地。许是后宫之中,薄姬母子太过不起眼,这一请求竟得吕雉首肯,随口一句便封了刘恒为代地之王迁去封地。薄姬母子就这样侥幸躲过了接下来数年后宫之中的腥风血雨,安稳度日,直到一个月前,长安来了信报,急召刘恒入朝。薄姬不知是祸是福,但也只能带着儿子,在母亲魏媪和后来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兄弟薄昭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前去长安的路。谁知未行及半路,便连续遭到一伙扮成流寇的杀手的刺杀,所幸薄昭带了护卫拼死相救,才数次侥幸逃脱。向沿途官府求助,属官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敷衍,薄姬一行只得迂回改道逃命,最后折入长沙国的境地。

      “当日身边带出的护卫已全死,昨夜我儿拼死杀了最后一个跟踪而来的贼人,却身负重伤。代王自小体弱,哪勘这般惊吓折磨,发烧不止。既误入长沙国之境,想来也是天意,老身想起夫人素有仗义之举,只得再次冒昧上门。晓得夫人在此地可一手遮天,求夫人再予援手。代王他日若有出头,必定厚报……”

      魏媪后面在说什么,我已经没去听了。
      这是汉十一年的天空,我知道刘邦大约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在病体缠绵将死之时,人的心肠也终于会变得柔软一些,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出生起便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竟想见他一面了。
      魏媪没有提那群追杀的人到底来自何方。但我和她其实都明白,除了吕雉,还会有谁需要对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当年她的眼中可能看不到那个默默躲在掖庭一角的孩子,但是现在,在刘邦将死的这种微妙时刻,任何一个身体里流了刘邦血液的孩子,都将可能会是她的敌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她的性子,必欲除之而后快。

      “夫人,夫人……”
      见我半晌不语,魏媪不安地再次唤我,跪着拖地往前又行了两膝步。

      我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
      我早相信,命运终究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现在的顺手之举,能为冬子、甚至是臣和他的儿子们获得绵延的后福,这样一笔合算的交易,我没理由拒绝。
      ***
      栖身在荒野破庙中的薄姬母子被秘密送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刘恒。只是此刻,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不但看不出日后半点君临天下的气派,反而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抓住他母亲的手后,就会呜咽而哭,仿佛一只虚弱的奶猫。

      我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母亲薄姬的性格。如果不是我知道往后命运会加诸在他身上的厚爱,我很难相信,他就会是这个王朝将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刘恒病势越来越重,薄姬悲痛不已,除了喂药,便只剩日夜守在她儿子的榻前默默垂泪。
      比起这位哀痛的母亲,我却不大担心。因为我知道,刘恒最后一定会成赢家。但是半个月后的有一天深夜,我却被心腹侍女的拍门声惊醒。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那个病重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终于还是熬不过,刚刚死去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迎接我的是魏媪一双只剩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啊夫人,他死了,他竟死了!”老妇人倒在地上,状如即将堕入地狱的亡灵,声音痛苦而压抑,“竟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把他当宝一样地养大,挖了我的心肝捧上也乐意。现在他没了,全完了……”
      比起薄姬因失了儿子的悲泣,魏媪的痛苦更加直白和市侩。而我,只是定定望着那具僵卧在榻上的蜷缩躯体,脑子成了空白一片。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这个注定要非同寻常的孩子,最后竟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刘恒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终究是帝王之子、代地的王。他死了,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
      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见臣,请他将薄姬和身死的刘恒送入长安,魏媪却在我临上马车的一刻,冲出来死死扯住了我的裙裾。

      “夫人缓步,暂借一地,我有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这个老妇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冷静,决绝的冷静。

      “夫人,代王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从此都将没有出头之日。”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下跪,而是直直地立在我的面前。
      寂静内室的金炉里,正点了一支宁静的小篆香。仿佛惊动了香,青烟忽然在空中扭曲成团,这才渐渐散尽。

      这样的魏媪,让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厌恶。我揉了下额,随口敷衍道:“嗯。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夫人,他还可以活着继续去长安见他的父皇,只要夫人您愿意!”
      魏媪立刻接口我的话,神情开始微微激动。
      我的厌恶更甚,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她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老身曾见过夫人府上的小公子,与代王竟有几分神似,且年岁身量俱是相当……”

      这大约是我这一世里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了。
      “住口!立刻带着你们的人,滚出长沙国!”
      我勃然大怒,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喉咙。下意识猛地拍桌,感觉到手心一片火辣,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也会发这样的怒火。

      老妇人的面上并无丝毫惧色,迎上我的目光,用一种我这一辈子大约也学不会的冷静语调,克制而清晰地对我说道:“夫人,请听我说完,您就知道我并没有在痴人说梦。代王自出生起,就与他母亲幽居在掖庭一角,无人问津,后又被丢在代地多年,到了如今,宫中的那位天子与天后,长安的文武百官,只怕连他的脸是圆是方都记不清,小公子这样随了我这一行入长安,他就是代王……”

      “啪”,魏媪的脸被我抽到了一边。
      盛怒之下,我竟打了她一巴掌。
      这于我绝对是失控了。我本绝不会对旁人动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是个老迈的妇人。
      我冷冷说道:“老夫人,我敬你半生谋划,实在不易。但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你把你的女儿和外孙当成投机的筹码,我却绝不会用我的冬子去做任何的交易,哪怕这是一桩稳赢的交易……”

      “可是夫人,我若告诉你,那孩子自己已然应允了呢?他对老身说,只要他自己应允了,夫人您就一定不会反对。”

      我所有的愤怒和惊讶,都被魏媪这不慌不忙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个老朽却精明的妇人,她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夫人,”魏媪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老身自问并非糊涂之人,看人更不会走眼。我那孙儿,性子懦弱无用,像极他的母亲,日后即便侥幸成人,恐最多也不过安稳度日。小公子若也与我那孙儿一般的人材,老身自然不敢生出非分之念。实在是与小公子一番叙话下来,老身佩服至极。只要夫人点头,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代地的王,天子的四子……”

      我的手心已经微微地沁出了汗,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魏媪——这个很多年前,我在前往彭城的路上偶然遇到的姑苏妇人。这就是天意吗?许多年后,命运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将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
      “姨母,请你应允我。”冬子就这样安静地跪在我的面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成为另一个人之后,我或许活不到成年,但又或许,我会有新的机会呢?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长安,知道了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许多事情。我梦想有一天,我能入长安,亲眼见识下那用座用金银和琉璃筑成的伟大城市,弄明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叫我的父亲和许许多多与他一样的人为了它而痴狂颠倒至死方休。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姨母,请你不要阻拦我。我愿意去赌,哪怕这代价是死。”

      我知道冬子早慧,只是,当这样一番宛如烈士壮行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我竟口拙得寻不到任何可以应答的话。
      ***
      “到了长安,如果久滞不能归代地,那么就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送走他的那一天,临了,我终于在冬子的耳畔低声提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凭什么会帮我?”
      冬子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把一块包了物件的罗帕放入他手心,微笑道:“把这个递给他,他会帮你的。”
      冬子捏了下罗帕,面上现过一丝困惑,只是很快,小心纳入怀中,郑重说道:“多谢姨母。”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渐渐远去,直到只见秋野辽远,秋空萧瑟,我孤身一人,骑了一匹马慢慢往临湘城返去。
      这一晚,回到我的府邸之时,已经是深夜了,臣却在等着。

      他的到来,并未叫我惊讶,看他的神情,也很是平静。

      “走了?”
      他就这样问了我一句。
      “走了。”
      我答道,仿佛我所做的这一切,预先都已经与他议定过。

      “阿姐,你们的胆子太大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今日的这一切能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什么天子,什么龙脉!那个行将就木的天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因了恐惧而除之后快的人的儿子,摇身竟会变成他的骨血,甚至可能染指他的天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更可笑吗?”
      许是因了激动,他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知道臣恨英布,也恨长安的那位帝王。而这,大约也就是如今的他能对刘邦做出的最大的嘲笑和反抗了。

      “从今往后,长沙国的那个名叫冬子的孩子将会因病而夭,而阿姐,你府上所有见过那些客人的人,我已经给他们安排了妥当的去处。他们是你的人,所以我不会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全部送去祖陵陪伴先祖,没有王的手令,永世不得出陵门一步。这样的安排,想来你不会反对。”

      ***
      秋去,冬来,又一个春了。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长安的消息,也如临湘城外原野之上渐渐涌至的东风,一点一滴地传递而来。

      代王入长安后,胆小而怯懦,令天子见之失望,召过一面便不复相见,反倒得皇后厚赏。母子留滞长安多时之后,终于在群臣的议举之下,得了天子首肯,登上重回代地的车辇。

      这个消息送到的时候,正是三月,那时候,薄姬一行应该已经回到代地了。我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心情,另一道来自长安的旨意接踵而至。
      这一次,下旨意的是吕雉,当今的皇后。
      她在信中并没有详述召我入长安的理由,只是说“夜来忽忆往昔,心有感焉,以期叙旧”。

      我风尘仆仆步入长安,第一次见到这座注定会因见证后世时光长河中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和悲欢而永载史册的城市。

      长乐宫中和吕雉的会面,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插曲发生。她仍叫我“妹妹”,似当年我与她在彭城时的那段日子里一样。

      “妹妹,陛下快要死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靠坐在一张暗绣了金色九龙的软垫里,怀抱暖炉。口气是轻慢而随意的,眉梢眼底,看不出丝毫的悲伤。
      “等他一死,这天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我?妹妹你就在此陪我,看我怎样对付那一对贱人母子,想必十分有趣,你想不想听?”
      她出神片刻,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开怀的笑,整张脸庞完全舒展了开来。不等我开口,又自顾说道,“我要把那个贱人的手脚俱都削去,丢进猪栏,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意,如意,她的儿子名如意,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最后如意的人吧……”

      我极力压下脑海中浮出的那非人的一幕景象,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召我入长安。
      这一定是她这一生最扬眉吐气,最快活的时刻了,就算以后的某一天,她真的将她痛恨了那么多年的戚夫人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施加这世间最残忍的对待,那一刻的快感恐怕也没有现在来得强烈。就仿佛火山行将爆发之前那一刻的地动与山摇,往往比揭盖而起时来得更为剧烈。
      这一刻,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压制她的男人将死的前一刻,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快感,那种隐忍多年,即将得到释放的快感。
      恨有多深,这种快感往往也就有多大。

      ***
      我留在长乐宫中的第十天。那一天的傍晚,残阳如血般地倾倒在未央宫顶高高伸向天际里的飞檐吻兽之上。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初夏傍晚,却连迎面扑来的穿堂风,也仿佛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和阴沉。

      未央宫的金华殿里,刘邦,这个皇朝里曾经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气若游丝地仰面卧在一张巨大的锦榻之上,一动不动。他的臣子们,此刻正被关在司马门之外,心急如焚地等着里面的召唤。
      他仿佛已经没有元气说话了,甚至连转动眼珠也困难,只有肢体偶尔的轻微抽搐,才能证明这还是一个有生命的人。而吕雉,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的脚边,安静地看着暮光中的皇帝困难地转动他的眼珠。

      “你想说话,是吗?”吕雉终于靠近了他一些,微笑着开口。
      他的眼珠转动,唇微微地翕动。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陛下。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你想什么,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是想叫我以后要好好待你的戚夫人和她生的那个儿子,是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你就安心走吧。”
      她的声音明明很是温柔,却偏偏带了一丝阴凉,仿佛有蛇正贴着温热的皮肤游走。

      榻上的皇帝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看到他忽然用力缩了下已然枯瘦的一条腿,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盯着吕雉。

      “啊陛下,这样和你对视,我累了呢。我先去歇息片刻,等养好精神,我再放你的那一群忠臣们进来看望你吧。”
      吕雉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在侍女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朝偏殿而去。

      夕阳暗沉了下来,我仍伫立在金华殿这间愈发暗沉的殿室之中,静静打量着此刻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就要死去了。
      曾经卷舒风云俾睨四海,拥有对天下生杀予夺至高权力的一个人,此刻却这样虚弱地躺着,脸上只剩一张附着的皮,并且,和天下所有将要死的人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腐朽的糜烂气息。
      上天,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半分的厚爱。

      如果我是宽容的,我应该放下对他的所有仇恨和怨念,毕竟,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但是,等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竟已经在宫人和太医那惊异却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侧,慢慢俯身下去。

      “你要是还能看,那就看看,我是谁。”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将死的帝王仿佛终于从自己对他那个结发妻子的怨恨中挣扎着醒来,布满了昏翳的眼睛茫然地在我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慢慢地,他的视线定格住了,忽然,眼中掠过了一道惊恐而仇恨的目光。

      “你认出了我,是吗?我是吴芮,我是他的王妃,我是利苍,我也是韩信,”我面上带了笑容,俯身贴到他耳侧,用一种旁人听不到,而他却一定能听清的语调,缓慢又清晰地说道:“陛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就要死了,就让我代替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吧。你听清楚了,你的皇后她刚才说,一定会善待你的戚夫人和如意。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她不过是在骗你。可你如今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你真是可怜。但这并不是最可怜的。你最可怜的一件事情,让我告诉你吧——”
      我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继续说道,“陛下,你打下的这个天下,在十几年后,会由你几个月前刚见过一面的那个第四子继承。他是文帝,他是个谦逊克己的明君。但你一定不知道,那个身体里流了与你相同血脉的儿子刘恒,他早已经死在了前往长安的路上。而这个刘恒,他不过是那个被你轻慢了一生的可怜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寻的一个替身。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让我告诉你吧,他是那个被你杀死的名为英布的人的儿子!”

      “相信我的话吧,陛下。我本来就是个能见到未来的卜者。”
      最后,我直起了身,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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