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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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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武试复赛抽签。
一场雨如期而至。
一大早,天际便压下浓得化不开的铅灰,暗得没了轮廓。
周青崖在床上翻了个身。
第一缕雨丝已悄无声息地叩在青瓦上,细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只在瓦当积下的灰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雨丝渐密,将整个院子都笼在里头。风裹着雨气穿堂而过,掠过廊下悬着的草药,罩上一层薄湿,穗头都垂着,沾着细碎的水珠。
偶有几声雀鸣从雨雾里传来,却比平日短促了许多,像是怕被这潮气打湿了羽毛,刚叫了半声便缩回了巢中。
空气里满是泥土与新草的腥甜,混着屋檐滴下的雨声,倒让这春日的清晨,添了几分清宁。
周青崖接着睡。
复赛抽签在下午未时。这意味着她有一上午可以睡,如果不饿的话,中午也可以睡过去。
下雨天睡觉,太舒服了。
而且是在自己家,没有医馆里各种嘈杂。
她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喊道:“醒醒。”
“醒醒。”
她睁开眼,一眼看到云松子笑眯眯殷切的脸。
睡得香甜迷糊的周青崖瞬间惊醒,惊得往后退两步,“哇,大爷,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哇。”
“什么私闯民宅,”云松子轻抚白须,“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不我家院子......吗?”周青崖扭头环顾四周,“咦,不是,这哪?”这给她干到哪来了?
云松子:“这是我家院子。”
她怎么到这来了?
周青崖瞬间了然,懒洋洋打个哈欠:“大爷,你拎了我的神识出来,想干嘛。”
听说云松子年轻时就是个爱招摇惹事的。别人都说他老了惹不动了。周青崖想,明明是他是圣人,没人敢惹他了。
他还是爱折腾人。
圣人之所以能证道成圣,其骨子里必有远超凡俗的根骨与气运,方能在亿万人中脱颖而出,斩断万难,勘破大道真谛。
周青崖本以为这样的人应如天上月,不见其踪、高不可攀。
不曾想到,棋圣是这般“平易近人”。见到他比这几天见到太阳还容易。
与别处不同、棋圣的院子没有雨。只孤零零立着一架老葡萄。
并非挂果的时节,藤上却缀满串串葡萄,饱满如墨,垂在青藤间。
如同棋盘上一颗颗黑子。
周青崖“想干嘛”三个字刚出口,就被云松子隔空一推,不受控制地被推向葡萄架的对面,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蒲团上。
她再要开口。云松子没有任何解释,随着他手指动作,一颗葡萄脱离枝头,朝着周青崖飞去。
周青崖伸出手在空中一接,接住后笑逐颜开地便要剥皮往嘴里送。
“您老请吃葡萄、早说。”
又是一颗葡萄飞过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接住,开心地朝云松子扬了扬眉:“谢谢……”
暴风雨般八,九颗同时砸过来。
周青崖:难不倒我!
她两手同用,十根手指精准无比地夹住七八颗。
嘴里还稳稳叼住一颗,冲云松子一笑。
云松子一脸错愕:……他怎么不知道这丫头动作如此灵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圣人发怒。
又是三五个葡萄,朝向他心爱的弟子。
这一次周青崖再伸手去接,却被砸得手指生疼,身子往后一缩:“靠、这葡萄怎么变这么硬了?”
云松子却在一旁冷眼看戏:“你不是有剑吗?”
周青崖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不过为了身上少几个肿包。只好抬手,腕上金缕绫自动飘出。
一颗颗葡萄被剑气击中,瞬间爆破成汁。
糟蹋啊!大爷,多浪费粮食啊。
但接下来,葡萄来袭的速度更快更急,方向更加混乱无序。
金缕绫或远或近,或柔或刚,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如一把利剑,精准、快速。
地上溅落一地漆黑的水渍葡萄。
云松子不语,只悠闲地坐在石桌前,慢腾腾地沏一壶茶。
水声潺潺,茶香飘逸。一上午没吃没喝的周青崖闻香肚饿,但眼前葡萄正铺天盖地飞来。
她忍着饿,手中金缕绫一道道飞出。
难不倒她。
任何一个剑修,都曾在默默无人的地方,挥过剑一千次、一万次。才能在生死之境,从容迎接对手的每一剑。
枯燥的时辰漫长流逝。云松子气定神闲,自顾自下棋。
左边的葡萄刚被击破,周青崖还没来得及扭过头,右边的葡萄又飞速接踵而至。
她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伸手。
这次,却是一剑劈空。
什么也没有被打中。
一直处于全神贯注状态的大脑有一瞬间发懵。
周青崖回过头来,确认右边的空中什么也没有。
回想起来,她刚刚确实没有听到葡萄飞过来的声音,也没有用余光看到右边有什么东西。可是,一颗葡萄的轨迹,电光火石般,忽然清晰地在脑海中出现,然后她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这种感觉。与武试初赛,在莲花台上“直觉”出谢妄原的位置一模一样的。
就在这时——
右侧的藤蔓上,一颗饱满的葡萄,按照刚刚她脑海中出现的轨迹,分毫不差地飞过来,结结实实地打中她的眉心。
很痛。
葡萄是硬的,速度很快,周青崖借势向后靠去,径直躺到了地上。
草地是湿凉的,后背不知何时汗淋淋的,手酸得抬不起来。
这些都不重要。
她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风声、树叶声、鸟声、茶水声都消失在耳畔。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只有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接二连三的轨迹。
像漆黑夜空中不断划过的流星。
周青崖听着自己呼吸。
她冷静地数着:一,二,三。
三息。
三息之后,一个个葡萄按照她脑海中的轨迹砸到了她的身上。
她终于想起云松子说过的话完整版:
棋修者,修的是心。不仅是自己的心,要心如止水;还要洞悉对手的心,做到能看穿盘势千丝万缕的可能性,能看到棋局千变万化的走向。每下一手棋,都要预判接下来对方的出手。
这就是“棋家道眼”,预感之术。
她能预感到她对手的下一招。
所以云松子今天是特地来训练她的。
她喘了口气,想明白这一点后,发现葡萄的攻击停滞了,它们慢悠悠地挂在树上。
石桌旁的云松子却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小憩。
他佝偻着背,头微微歪向一侧,呼吸平缓,褪去了棋盘前运筹帷幄的锋芒,也褪去了呼风唤雨的霸道,此刻只是个被岁月压弯了脊梁的普通老者。身上的素色衣袍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边的袖子滑落到手肘,露出枯瘦却依旧有力的手腕。
圣人可与天地精神往来,却终要向肉身的衰老俯首。
周青崖蹑手蹑脚走上前,取来大袍仔细为他披上,霎时却被一股强横之力压迫着,坐到棋盘对面。
周青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荒谬:普通老者?他?呵呵。
她也不挣扎,顺势坐下来,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盏茶:“干喝茶有什么意趣,我下次给您带点庆安城里的糕点。”
云松子睁开眼,满意地看向她:“七境境玄下。与圣人只有一步之差。”
看来这次不是强留她下棋,是唠嗑。
周青崖与他对坐,不卑不亢:“您就别夸我了。我知道,与圣人的一步之差,可以是咫尺,更可能是天堑。”
“听说昆仑剑阁那殷无仞再次突破圣人境未果,闭关去了。”云松子轻蔑,“那老匹夫的心性,三辈子与圣人境无缘。”
周青崖摆摆手:“大爷,这种话在外面就别说了。殷阁主可是无数剑修心中精神图腾。”
“如何?”
“他们当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周青崖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吃个葡萄去去火。”
葡萄到云松子手中,转眼间变成一颗黑色棋子。
周青崖瞪眼看着棋子:等等?……我怎么感觉肚子有点痛……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棋圣手中棋子落下,忽正色问到:“以一生解一局,百年只进跬步也不停歇亦不后悔。小友,依你看,是蠢还是笨?”
“依我看,是‘痴’,是‘执’,唯独不是蠢笨。”
棋道精深,剑道通神,凡臻于化境者,必是百折不悔的痴人。
“即使渺茫无望,结局注定会输?”
“棋局未终,胜负未定,怎知一定会输?”
老少相视一笑,亦师亦友。
云松子心有所感。
百年匆匆。他敌不过时间。而他对面坐着,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
如同一面镜子,棋圣从周青崖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
天道在上,凡人渺小如蜉蝣。在有限的生命里,有太多做不成的事情。
但对于做不成的事情,凡人也有凡人的法子。
——以薪火相传,而成水滴石穿。
“小友,若有一天,这一局我交给你来解。你敢与不敢?”
周青崖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然而她只笑道:“有何不敢?”
“你不问问,这一局对弈的对手是谁?”
“是谁?世家权贵,还是魑魅魍魉?”
“如果我告诉你,对手是天。”
周青崖掷地有声:“那便与天斗。”
与天道斗,她又不是第一次了。
“哈哈哈哈,”云松子笑道,“你刚才说的糕点是什么?”
茫茫天地。葡萄藤上。鸟儿低头啄果。
“豌豆黄,庆安城里以城南那家最好吃。下次我带给您。”
*
学院里,新抽的柳丝被雨打弯了腰,绿芽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枝条滚落,砸在青砖地的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极小的涟漪,转瞬又被新落的雨丝填满。
到了午时,雨势虽未大改,却多添了几分绵密。众学子们打着伞赶往抽签仪式现场。
一把伞接着一把伞,连成一片天。
雨水丝毫未减少众人围观的热闹。
有人问:“周青还没来吗?”
台上,姜殷,程四方,谢妄原,殷秋,还有一位壮汉都已经到了。等着人齐了抽签。
那壮汉是中州代表队的重剑关胜。彼时他牢牢将重剑插进莲花台的边缘,青筋暴起握着剑,勉力没掉下来。
因此他最是看不起周青崖,认为她初赛以小谋获胜,而且坑害他人。
于是他哼得一声,毫不顾忌道:“我看小妮子是被吓破胆了。”
台下众学子纷纷不服:“周道友定然是有事耽搁了。”
“许是下雨,路不好走。周道友离得远。”
关胜愈发气盛:“临阵脱逃,最是怯弱。”
“才不是!她才不会怕你呢!”程四方壮起胆子反驳了一声。
“怎么,小子,这么为她说话,你是她儿子?”
程四方本想反驳“我不是她儿子,我是她孙子”,但一想这句话好像气势更弱了,遂憋红着脸。
“别吵吵。”
坐在后面的梅潭柘拿开盖在脸上的圣人书,今天由他主持抽签:“再等等。抽签时间还没到呢!”
他看向台下,一眼看到了站在边缘处的师兄。
不愧是师兄。
就算站在最边缘处,那突出的身高,突出的气质,梅潭柘得意心想,简直就是谪仙下凡,鹤立鸡群。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雨水如帘,密集地砸在谢悬之身边,溅起一圈圈涟漪。
然而,他没有打伞,也没有催动任何护体灵力。师兄仅仅罩着一顶深黑色兜帽,帽檐下的脸隐在阴影里,任凭风裹挟着雨丝扫过。
雨水瞬间打湿了谢悬之的脸颊,顺着发丝和下颌线滑落,在胸前的衣襟上积成一片深色的湿痕。他却像没有知觉一般,只是静静地站在雨幕里。
他就这样独自默默等待着。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
说起来,师兄为何出现在这里?
梅潭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想起昨日师兄曾问他,他有想见的人,可那人似乎不想见他。
师兄说这话时,一边理书,很平静。但梅潭柘能听出师兄语气里的苦恼。
他那会正躺在师兄的木椅上,吃着师兄晒干的枣,第一反应是:“师兄,你道侣诈尸了?”
谢悬之将芸香草放进书页,以防止蠹鱼咬坏书籍。他处理得细致,手腕上那只蝴蝶随着他的动作纷飞:“不是。”
梅潭柘想,那就是师兄的道侣没再入他梦里,让他如此苦闷。
梅潭柘决定用他很少,不,应该说几乎为零的恋爱经验,来热心帮助师兄:“那师兄你好好想想。她为什么不想见你?”
谢悬之想起在窗外看到,医馆里周青崖和两位朋友谈笑风生的模样。他有些丧气,又有些认真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有资格坐在床边照顾她的人不是他?
他明明最有名分。
他有名分的吧?亲口许诺,情深意重,怎可不作数。
“反正天下想见师兄的人那么多。”
“别人不是她。所以你说的话没有意义。”
梅潭柘:早想到了。
“也许是她觉得没有你更好。”他只好再绞尽脑汁努力思索,话一出口就看到师兄骤变的脸色,连忙往回找补,“或者,或者她觉得,你没有她,也可以很好。”
说不好师兄的道侣真是这么想的,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不入师兄梦中,大概也是想让师兄忘掉前尘,更好地活下去,去追寻大道。
“我很不好。”谢悬之说。
这不公平。离开周青崖,谢悬之会死。
但这又很公平。
因为他有一万个理由想见他,但她只要有一个理由不想见他。那谢悬之就不会去打扰她。
“师兄,我知道你不好。”梅潭柘心想师兄今年晒得干枣似乎都比往年苦些,“但是她并不知道呐。我看她也是好心不来见你。”
她不知道么?
谢悬之淋着雨,安静地等着周青崖的到来。
我愿意跌进雨里泥里,我愿意化作一座桥,经受五百年风吹日晒,若这样能让你多看我一眼,哪怕多心疼我一点。
他想起那一夜。难道看我失魂落魄,你才会心动。
周青崖,你的心里,会不会多少、有一点点在意我?
直到时间到了,周青崖依然没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