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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道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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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掩映,勾栏雕窗,金色琉璃瓦在湛蓝天空下,显得格外辉煌。堂前屋檐四角高高翘起,似展翅欲飞的雄鹰。堂内红色巨柱支撑四角,镌刻回旋盘绕金龙,栩栩如生,分外壮观。
芙蕖负手仰望金殿,高大府邸气派恢宏,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很难让人相信,府邸主人是位内侍府太监总管,区区五品官阶。
门前站立一排婢女太监,衣着光鲜亮丽,长相美艳俊逸,令芙蕖忍不住多瞟几眼。
众人也在打量芙蕖,都道是这女冠看着不简单。眼神相触异瞳色,瞬间瞠目结舌,障袂窃窃私语。
青雀亮出腰牌,同太监们交涉一番,将拖车和鸲鹆交于婢女保管。年长些的领头婢女瞥了眼螺钿漆盒,循惯例问道:“里面是什么?”
青雀眼珠转了转,“尽是些妙真道长贴身体己,无他。”
太监们正要拉动拖车,惊扰漆盒上面栖息的鸲鹆,扇动翅膀叫道:“花裙话本小鱼干,无他、无他。”
听得众人一愣。
青雀头皮发麻,恨不得夹住鸲鹆鸟嘴,赶紧上前打马虎眼,“没有没有,这雀儿偏爱胡诌。姐姐要不要打开来看看?”
领头婢女瞅瞅如山高的漆盒,摇摇头,“罢了,都送入内室候着,老祖宗已到殿堂。”
青雀讪笑着点点头,额间细汗晶莹可见。
婢女们引领芙蕖等人,穿过一扇雕刻镂空的漆木红门,来到堂前,又将拖车鸲鹆送入隔壁内室。
“这位,就是八殿下费尽千辛万苦才请回来的,‘神算子’?”
说话人盘膝端坐堂前,手里拈着一串雷击木念珠,身穿宝蓝蟒袍,脚蹬粉底皂靴。形容俊美,气度不凡,白面溜光无须,毫无岁月痕迹。
青雀躬身拜道:“回老祖宗,正是千秋山妙真法师。”
“哦。”
放下手中念珠,眼珠一翻。
“原来是妙真道长。”
一双晦暗眼眸,上下来回打量芙蕖,似要看穿她的玲珑心窍。
“可咱家怎么记得,千秋山乃无主之地,净养些鸡鸣狗盗之流。”
他似乎并不在意异瞳色,眼神不曾迟滞片刻,嘴角笑意愈加展开。
“未曾听说过,什么真啊假啊的,谋士。”
上来便直截了当,迎头一击,揣测芙蕖的态度,试探对方的底线。
这是廖总管的惯用伎俩。旨在打压官员势头,给自己立威严。
懂事的官员,放低身段,迎合谄媚他;不懂事的硬骨头,破口痛骂,愤然甩袖离去。
那些迎合他的人,可得他利用盘剥,从此官运亨通,步步高升;那些拒绝他的人,将受他排挤构陷,结局往往凄凉,甚至丢掉性命。
一旁垂首侍立的青雀,惊得胸口直吹凉气,也不敢抬头,脚尖掂了掂,心中暗自祈祷:妙真道长,千万要稳住。
芙蕖两手交叠而立,碧金眼眸如两汪深潭,孤映金殿紫阁丹楼,不露一丝愠色。
紫纱袍子一转,自袖管堕落一柄玉如意,通体温润雅白,顶端灵芝镶嵌一颗璀璨水晶,棱角分明,阳光照射下闪耀异彩。
妙真道长把玩玉如意,淡淡问道:“总管道号如何?”
对方态度平和,既不直言回怼,也不低声下气,只轻轻一转,避开话题,四两拨千斤。
廖总管愣了一瞬,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等反应,他咋了咋牙,笑眼绽放,“咱家自入宫以来,便抛弃了道籍。都是给圣上做奴才,什么道号不道号,不讲究那些名头规矩。”
青雀见他二人并未剑拔弩张,稍稍舒了口气,身子向前探了探,机灵插话道:“老祖宗清修于‘太清宫’,尊号‘月明’,授三品‘五雷箓’,升七阶之‘神仙’。”
“你这孩子,把自个儿家底抖落干净,让人看笑话。”
廖总管摇手微笑,轻嗔道:“我之清修,流于表面浮华,小孩子过家家罢了,哪比得上妙真道长这尊‘真神仙’。人家红口白牙几句话,唬得八皇子神魂颠倒,请回家三叩九拜尊为上仙。”
“想来也算走运,”眼眸翻了翻,嘴唇一撇,“老八乃世俗之人,整日混迹红尘春榭,有眼无珠,识不得幽隐真神。倘若领回来阿猫阿狗,被人骗得溜光,也未可知。”
抬眼睨向芙蕖,啧啧称赞道:“也不怪我们老八动心,如妙真道长这般倾国倾城绝色,纵是佛陀再世,也要蓄发还俗。试问谁又能抵挡得了,温柔脂粉乡的诱惑?”
廖总管第一击未能得逞,马上抛出第二击。先是讽刺芙蕖假清高,没有真才实学,只为忽悠八皇子。接着直呼八皇子为“老八”,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说他草包窝囊。最后竟然直言芙蕖依靠美色,勾引八皇子上当。
一击三响,大逆不道,极尽嘲讽之能,吓得青雀面色煞白,低首作揖,不敢言语。
清风吹歌,金殿销香闭绮栊。青烟袅袅,缭绕孤立三影,神情面色各异。
紫霞仙子娥眉舒展,面色清冷孤高,似乎并未受到对方敌意裹挟。
金殿座上之人面带微笑,驰骋后宫十余载,纵横捭阖,最擅拿捏人心。
小太监侧立一隅,心中忐忑不安,忧虑妙真道长折辱。偷偷侧目而视,见女冠面容自如,毫无惧色,紧绷心情略微放松。
也许自己多虑了,青雀心想。
“哦。”
妙真道长手握玉如意,莲步缓缓前移。
“原来是月明道长。”
行至座前一丈远,踞立不动。
“我自去千秋山,不过半年有余,外人自然认不得。”
碧金双眸流转,神情淡漠坦然。
“也未听说过,什么明的暗的,阉奴。”
周围空气瞬间凝滞。
廖总管脸色一黯,嘴边笑意敛起。
想不到对方蓄力半晌,竟在这里等着他,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头询问他的道号,旨在回应他的第一击。
颇有些胡乱接招的意思。
“老祖宗,妙、妙真道长的意思是、是说她平日专于清修,不怎么访客,因而不、不识老祖宗名号。”青雀端着袖子,哆哆嗦嗦,俯首谢罪。
那女冠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好似局外人,看不出喜怒。同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形成鲜明对比。
她单手擎着玉如意,翻转手腕挽了一个剑花,身形轻盈袅娜,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之人。
廖总管纵横朝野多年,对朝廷命官、谋士剑客性格摸索得通透。
文官好利,武官好名。
文人墨客,凭嘴皮子功夫,官场打拼几十年,不过就为黄金屋,千钟粟。
学武之人,往往一根直肠子,面子大过天,千金诱惑抵不住虚名一个。
此人有反骨,三言两语难以震慑。
须得踩住她的命门,叫她心服口服才行。
“妙真道长,”廖总管蟒袍一甩,左臂撑在左膝,右手捏着珠串,神情闲散惬意,“我敬你是同修,特意召你来叙旧,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白白误了前程。”
“你虽天资聪颖,恃才放旷,然苦修十载,方挣此虚名。得了皇子青睐,以为自己从此平步青云。殊不知,这朝堂之争,可不比道家修炼,阖着眼皮就能一层一层升天。闭门造车,定会被敌人击败,一脚踢出历史舞台。”
“而你如此不识相,以为凭一人庇佑,可永生平安顺遂。你可知道,那八皇子也不过是个草包,即将被送去柔然和亲的弃子,能成多少气候?今日你执意从我这里挣面子,可付得起代价?睁开双眼看清楚,咱家要你灰飞烟灭,不过是吹口气的工夫。”
廖总管撩开蟒袍,露出右脚黑靴,伸足递去,笑意盎然,“我当你小儿戏言,不同你计较。如今给你一个机会,跪地吻靴,虔诚认错。若能做到,咱家便不再追究此事,化干戈为玉帛,与道友一同渡劫,共享这万里江山如娇。”
“道长意下如何?”
他的笑容冰冷,似一条毒蛇,嘶嘶吐信。光滑靴履之上,黏着一根硬茬鬃毛,好似溜光金钢针,细长锋锐,直戳人心肺。
紫霞仙子冷眼觑着那根钢针,碧金眼眸闪耀幽幽暗芒,手里玉如意不知何时已悄然放下,有意无意、半遮半掩隐在袖管内。
针锋麦芒相对,尽在一刹那间。
青雀两眼一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道:“老祖宗,老祖宗,都是儿子的错,儿子给您擦靴……”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残影掠过,掀起一阵疾风,几乎迷了他的眼。还未得空喘息,电光火石之间,又听“啪”得一声清脆绝响,紧接着耳边传来凄厉惨叫,声音短促尖细。
“啊呀!”
青雀抹了一把眼眸,举目望去,只见金殿玉座已空,座上之人消失不见。
他慌忙把眼逡巡四周,却见堂前地上躺卧一人,抱膝哭嚎,满地打滚。
“老祖宗——”青雀吓得飞起,连滚带爬奔过去,咬牙扶住廖总管身体,用力扯开抱腿手掌一看,霎时冷汗淋漓。
右腿膝盖被钝器生生锤裂,内心镶嵌一颗念珠,深凿入骨。殷红鲜血浸润破烂土黄色裤料,沿小腿汩汩流淌。
罪魁祸首冷然挺立,素手提携玉如意,灵芝挂着血滴,滴答,滴答。仔细看去,水晶尖末黏连骨渣。
场面血腥,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青雀抓着几欲停止跳动的心脏,欲跪伏女冠脚面求情。谁知身子还未转过半边,芙蕖脚步轻轻一挪,紫纱袍子流转,即越过惊惧莫名的青雀。
“我要你死!”冰冷狠绝话语自朱唇迸出,犹如凛冬寒风刺骨,刮喇人心惶惶。
“要你死,要你死。”本在内室休憩的鸲鹆,冥冥之中听见主人召唤,趁婢女不注意,逮住空隙,扇动翅膀飞临助阵,恰好赶上精彩一幕。
廖总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大胆狂妄之人,敢在他的地盘内,当面袭击他。
唯一合理解释,眼前之人非人,乃狐媚妖邪化形,那双异瞳不正是最好的证据?
看他月明神仙,施展妙法,净化驱魔。
“妖瞳,恶魔,不祥之子。 ”廖总管怔愣坐起身,双手结莲花印,口吐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满嘴鲜血横流,模样恐怖如斯,好似疯癫跛道。
躲在内室的婢女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贸然冲出来。又不知是谁,一把金锁锁了金殿门,所有皇宫侍卫不得入内,一众太监趴在门外哭求饶命。
一时间,殿内殿外,人声嘈杂,鸟兽齐鸣,叫骂声,哀求声,捏诀念咒声,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闭嘴。”芙蕖嫌他吵闹,身影一闪,灵芝捶击他左膝,又留下一眼深坑,霎时间,鲜血喷涌如注,疼得廖总管直哼哼。
可惜这次没有念珠镶嵌,左右不得对称,缺少美感,令芙蕖十分恼火。
她左手拾起地上的珠串,食指一勾,扯下一颗念珠,碧金双眸凝了凝,低手摁进左腿膝盖骨的血窟窿里,大小正合适,严丝合缝。
手无寸铁之人,处于绝对武功优势之下,毫无招架之力。廖总管哀嚎两声,两眼一闭,四仰八叉晕厥躺地,宛如待宰羔羊。
青雀见她冷血无情,出手狠厉,恐生大乱,叩首泣曰:“道长,道长,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
妙真道长冷眸一掀,“他自找的。”
青雀哭道:“廖总管乃圣前红人,承辅国之重,揽权势滔天。素来张扬跋扈,横行后宫朝堂,无人敢阻拦。今日一会,不过按照惯例,打压新进朝廷命官,以彰显宣示霸权,并非独独针对道长一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道长又何必介怀?”
那女冠却好似耳聋,目不斜视,玉如意高高扬起。她已化身铁面无私判官,生死簿记得一清二楚。
罪人两次出言不逊冒犯,膝盖各得一颗念珠装点门面,最后一句“跪地吻靴”,则留待额头杠上开花。
“倘若道长杖毙总管,触怒龙颜,我珩王宫必遭灭顶之灾。纵是殿下他,亦在劫难逃,道长三思。”青雀泣血椎心,苦言相劝。
芙蕖管不得那么多,气血冲头,一心只想报吻靴折辱之仇。玉如意一起一落,水晶石光彩夺目。
“刀下留人。”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一声惊呼,遽然打断刽子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