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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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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穆宁沉默着打量眼前人。
大燕官服讲究端雅大气,是以尺寸往往偏大,罩在她身上略有些滑稽之感,可来人却神态怡然,在狱卒带领下来到他这处牢前,手拿着烛火,四处打量着,始终未曾开口。
屈穆宁也在无声观察着她,他虽未有功名,这些年在京畿地区长期生活,也见过不少致仕官绅,观此人官服形制可知其品秩并不高,想来只是趁着案子会审完买通看守,趁着他还没死,来发泄怒火的。
这段时日以来,屈穆宁对此类情景已趋于麻木。
当今天下男女同仕,女官频出,他谋害了自己举人出身的夫人,自然成了这些女官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当作典型来处理,更有甚者,从京郊被押送至京的路上,百姓中也有众多妇女朝押解车砸东西的,一时激起群愤,想来也不过如此。
但他已不在乎了。三司会审判的问斩执行时间离当下虽还有几月,可想轻易翻动此案并不容易,况且他人还在狱中,实在多有不便,当务之急是找到可信之人,能够在外面再请状师,代他再回去一次,再造势一次,让案子重审,改了他的死刑。
眼前这个女官显然官阶不高,想来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自然无需理会。
许是屈穆宁眼中的轻视之意太明显,孟栾身边的狱卒有些看不下去了,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御史大人?”
屈穆宁闻言,满不在乎地眼神扫了扫端立之人,嘲讽道:“御史?哪门子的御史会来刑部大牢里看会审完了的犯人?”说完扯着嘴角笑笑,“怕不是假公济私,趁我还有一口气,来泄愤的吧?”
“不过......”他屈起一条腿,双手置于膝上,露出腕上的铁链,“恐怕‘御史大人’要失望了呢,鄙人卑贱,在泥潭里打滚打惯了,脏污东西见多了,‘御史大人’的寻常手段,怕是入不了我眼呢。”
“你.....!”身后的狱卒还想再说什么,被孟栾抬手制止了。
她回身遣散了身边的看守,让人退到地牢门口处等候,待处理好身边守卫后,转头对着屈穆宁说了今晚进地牢后的第一句话:
“若我说,我能允你在行刑前出狱看望你夫人呢?”
***
年关刚结束,春闱在即,礼部逐渐忙碌起来。
此次会试乃明帝践祚后第一次举行,女帝重视程度非比寻常,前几日朝会后专门留下了左仆射范大人和礼部尚书蔡澹商议此事。
范大人年事已高,这些年为推行官制改革耗费了颇多心神,已以致身子损耗严重,近几年已隐有退意,明帝即位后为留其在朝中震慑,甚至特地颁旨允准其非重大朝会可不必参加,其地位之尊崇,可见一斑。
而这次会试的座师也正是范大人。
按照以往惯例,会试均由礼部主持,具体由礼部尚书及侍郎主理,是以在考试时为避免嫌隙,主考官往往由除礼部外其余官员担任,而此人选,历代以翰林为首。
所谓翰林者,清贵之品、笔参造化,掌一朝文史名录,士林声望犹高,由出身翰林的官员的担任此职,即是最好不过。
只是前朝多以六部五监等行政长官担任,位高如范程弘者,几乎没有。
是以当今日朝会公布这一消息时,百官哗然。有人从中回过味来,知晓明帝这是铁了心理要顺官制改革之事了,纷纷开始盘算日后朝中局势,然而还没思索明白,又一道惊雷即刻便在耳边炸开:
会试结束后,明帝将策问贡人于洛城殿。
朝会上,时杲无声蹙了蹙眉。
不待他有所反应,太常寺卿蒙冲即刻拿着笏板便出了队伍,高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哦?”殿上的女帝以手支额,笑问道:“蒙卿缘何认为此事不可呢?”
蒙冲此人,早年拜在前中书令章敦门下,顺帝当年还在东宫时,迎娶了章氏女为太子妃,后诞下了废太子时承泽。随着顺帝即位,章氏一族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烈火烹油,章家一跃成为京中顶级门第,攀附结交之人如过江之鲫。
在嘉定晚年的夺嫡之争中,章派大部鼎力支持废太子,在朝中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后伴随着明帝上台,章派大部遭贬谪,朝中势力被清洗殆尽。
而蒙冲算是章派少数幸存者之一。他虽拜于章敦门下,然仕途中受章派照拂不多,利益联系不算紧密,在明帝时承沔与废太子的储位之争中出于其谨小慎微的性格而婉拒了章派的拉拢,保持了中立站位,由此而得以保全自身。
这些年在其位也算得上是矜矜业业,平素颇有手腕。
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蒙冲谨慎的性子在明帝改革心切的情况下成了不折不扣的保守派,但凡提出任何新举,他总能给你列出几处不足来,当堂反驳了不够,散朝后还要继续上书,让明帝颇为头疼。
眼见着两人在殿上又开始要冒出火星了,时杲直接示意礼部尚书蔡澹出来解围,言及时日尚早,不妨等会试名单出来后由明帝亲自揽阅众贡人试卷,若有上佳者,再诏至殿前问询也不迟。
此折中之法一出,双方都没有声响,早会即到此结束,时杲准备唤应仪过来替自己往刑部走一趟,谁知又被连庆挡在了宫门前。
看着连庆一脸愁容,时杲心中了然,随即跟着他去了御书房。
甫一进去,就听到明帝压抑不住的怒声:“蒙冲这个老匹夫,总有一天,朕要逮着机会杀了他!”
时杲不动声色走进,待明帝平复下来,才道:“陛下息怒。”
“叔父!”明帝看到他,好不容易散去的委屈再次聚拢,“您也看到了,这个蒙冲,每次朕要做实事时他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跟朕唱反调,这不行那不行的,朕这个皇帝处处受臣子掣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慎言!”时杲知她正在气头上,但此番话委实有些不该出口,当即制止了她,等了等,缓了缓声再对她道:“承沔,别被一时怒火蒙蔽双眼,喝口凉茶再冷静冷静,仔细想想你今日朝会原本是打算作何?”
一旁一直躬身静候的连庆立刻端上来一盏凉茶,明帝拿过,快速喝完,平复几息后道:“我明白叔父的意思,方才在气头上,还望叔父见谅。”
“无妨,”时杲挥手示意连庆带着其他侍从退出去,待明帝坐回位子后才道:“陛下年纪尚轻,蒙冲措辞历来直接要害,气恼生气皆属正常,但你要记得,”他抬眼看着已经平静的女帝,“凡事忌急功近利,越看重的,越需长远谋划,徐徐图之。”
“我省得的,叔父,”时承沔点点头,顺从道。
这一幕要是被朝中的那些臣子们发现怕是要惊掉下巴,从登基起历来强势的明帝竟会有如此“乖巧”的一面,奇也怪哉!
身为当事人的两人却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说起来,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算得上由来已久,时承沔的母亲,如今的盛太后,是元帝开放后宫女官选拔后从民间来的第一批女官,几乎常伴元帝左右,时杲少时与母亲在一处,时时都能见得盛女官,后来顺帝即位,她成了宸妃,时杲年幼即失去双亲,在生活乃至学业上也多受其照拂,是以相比于废太子,他跟时承沔的关系要近上许多,时承沔少时甚至会因为时杲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而固执的叫他“哥哥”,几经纠正仍不愿悔改,气的顺帝连连摇头。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明白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学会叫“叔父”了。
只是相比于叔侄关系,时承沔私以为时杲确实比废太子更像自己哥哥,他会在自己登基之初、一片风雨飘摇中震住朝堂,帮助自己清洗章派,推动女官制度的推行与完善,诚然她很清楚叔父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也是大燕的皇室中人,是功绩盖世的元帝之幼子,是父皇口中远胜于自己和废太子的天纵奇才,叔父有媲美父皇和祖母的才智,也有他自己的原则与坚守。有时时承沔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叔父没有拒绝父皇的禅位旨意,他现在在自己这个位子上应当会比自己做得好上许多吧?
可惜世间没有假若之事。
这边时杲丝毫不知时承沔的思绪,只是想将这段时日自己所认为的不妥之处都一一给她指明。
“譬如此前靺鞨单于前来请求和亲之事,此事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时杲直接点出,“靺鞨单于未要求一定要尚公主,只说宗室女即可,甚至答应了可举部迁移至北部边境生活,避免燕朝亲眷舟车劳顿,你只消在北地为其圈出一片地供其部落生存,从此之后每年赏赐一定粮食物产,与之交换北地特产,以部族通贡代替战争,何乐不为?”
“更何况,”时杲仔细为其分析,“大燕北地子民本就稀少,靺鞨部在此处落脚基本威胁不了百姓正常生活,长此以往甚至有可能逐渐融入大燕百姓,你为何一定要求靺鞨部单于入京尚主呢?”
“您不明白的,叔父。”时承沔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坚持道,“我的旨意已向靺鞨使者表达得分外清楚,我要看到单于的诚意,他们此前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不足以表明其应有的诚意。”
“这还不够有诚意?”时杲惊讶,“你可知,靺鞨部在他们新任单于的带领下已统一北境,军事实力比之大燕也丝毫不落下风,且其军士长期处于严寒环境之中,比大燕军士更强壮、也更顽强,此番边境的几次试探碰撞,名为大燕打了胜仗,实质上只是我方侥幸居多罢了,如若两方真正开战,对于百姓、社稷,后果将难以想象!”
“我当然知晓,”时承沔不愿将其中细节说出,只道,“叔父只管放心,此次战事既了,靺鞨部未来数年内不会再向我大燕出兵,下次使者再来,应当仍是主和的。”
“你就如此确准?”时杲问道。
“是,详情如何此时还不便告知叔父,叔父只管信我便是。”时承沔肯定道。
她都如此说了,时杲自然不好再继续追问,正准备告退,行至殿外,此前遣出去盯梢的应仪回来,轻声禀告了几件事。
时杲当即又返回了明帝处,“叔父可还有何事?”时承沔讶然道。
“还有两件事需让陛下知晓,”时杲说着,拿出自己早前写好的奏本经由连庆呈给明帝,“数日前京中通祥楼内发生了一起举子斗殴案,主要缘由乃双方对朝中官制改革持不同观点,详情我已详禀于此,陛下可鉴,只是对于此事,臣有一言。”
“叔父直说便是,”时承沔看过奏本,抬头说道。
“春闱在即,涉案者又皆为白身,此事直接交由臣暗中调查即可,陛下可静候消息,不必插手此事。”
时承沔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我已知晓,叔父只管放手调查便是。”
“另外,”时杲顿了顿,想起刚刚应仪所禀之事,“陛下放在左肃政台的孟御史,只怕要借给臣一段时日了。”
“哦?”时承沔闻言声音扬了起来,“叔父可是在刑部遇何要事了?”
“是有一件,但算不上棘手,”时杲低头,隐去自己的心绪,只道,“孟御史是处理案件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来奏请陛下割爱了。”
时承沔还在看上一件案子的奏章,未留意到时杲的情况,只摆了摆手,道:“我这边当然无妨,只是叔父要想让孟御史在刑部断案,恐怕还得说服聂大人,只要聂大人同意,想来一切应当都无碍。”
“陛下放心,”时杲笑了笑,“刘尚书已成功将孟御史带到刑部了。”
.......
时杲在时承沔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里稳步退出尚书房,应仪还候在殿外等待指示,只见自家主子从殿内出来,低声命令道:“回去告诉应言,派几个暗卫过去,不必干涉她行事,不要让其察觉,仅护卫安危即可,有事随时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