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第 84 章 ...

  •   警署有意忽略张耀年这个名字,当下只派遣人手追查寻捕金顺发一人,顺带透调查另外两个涉嫌其中的高层警官。
      何简供出这位同僚时,语气斩钉截铁,他说他们好心带金顺发一齐商议,没想到金顺发反而跟他们翻脸,两面威胁,以杀他们来向张耀年邀功,更堵住这些人自首时将他一同供出的心思。
      金顺发现在是众矢之的。
      他没杀掉人,张耀年也不会给他好处。
      当年的证据已经不复存在,开馆验尸更是天方夜谭,无法立案,更不必说大范围曝光。警署
      也总有大嘴巴,遮遮掩掩地传出去,造就了人人低声讨论的氛围。
      港岛有钱有势的家族掌权人先是把私奔报成失踪,又贿赂警察去杀自己的亲人,警察竟然真的接手,事后不仅没有被抓到,反而个个高升。之前都平安无事,偏偏几年之后,得了利的警察被没有得利的警察追杀,讲来讲去,重点竟然回到了自己人内斗上。很多人都在心中承认:位高权重的,自然就许他封建霸道,三妻四妾已是常态,更何况动手清理不懂事的小辈。
      世道如此,怎么查,从哪里查。
      我相信警署高层也十分头痛。
      张耀年的律师团队个个铁打金身,讲话如同刀剑钢盔,既攻击,也躲闪,说到最后,还要反过来告何简一遭。而金顺发不同,他有枪,有杀人的心,却没有地位,更没有身份。抓他,要比找张耀年问话调查更容易。
      嫌犯持枪在逃,还是有多年刑侦经验的老刑警,涉嫌的罪名是恐吓谋杀同僚,一时间,警署上下都要戒备,
      我去登记领枪,出来撞到李译同珊珊打电话,两个人时不时说一两句,讲到最后,隔着手机也只剩无言。
      我没有问李译是否告诉了珊珊,但我猜,李译不会隐瞒,珊珊也不喜欢隐瞒。
      我给枪上好了子弹,佩在身上。
      除开这一切,还有一事使我头痛。明明是我发的恐吓信,可何简却一口咬定,是□□来信勒索,兜兜转转,又讲出了旁阿珠的大名。听他自首的警官更加头痛,负责录入的更是战战兢兢。
      阿珠姐铁了心要我扒下如今这身皮,替她去东南亚做古惑仔。她一向肆无忌惮,一整年发勒索恐吓信有如天上飘雪,却从未真正动过几次手,有时还会主动交一交钱。警察也不好多做什么。
      张明生的人性实验还算小有成效,比起富贵和清白,总有人愿意供出一切,只想求一条生路。
      他操持的公开活动三天后照旧举行,张耀年时髦地使用了社交平台,说自己仍然会出席。只是听说本该出现在现场的当红影星在机场骤生急病,连夜送去医院住院了。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聪明人,嗅到不安的讯息,自然提前躲避,在天亮之前,还能听几十个小时的风声。
      我不禁想,如果当初我假死之事公之于众,整过容的新面孔和遗照的旧面孔贴在一起,供大街小巷指点揣测,然后和张明生一起被录入港岛都市传说后,我该如何面对。我会被讲成什么,脔宠? 性变态? 还是虽然可怜、但仍有太多过错的受害者。有时我相信,大多人张口时都不过心肠,也评断不出善恶。可众口铄金,或许要比手术刀更消磨寿命。
      不过总会有人试图在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中,寻求一丝人类应有的温情。张明生给的够多,应该足够爱索隐的人好好研究一阵。
      张明生。我默念他的名字。张明生。
      我与他以夫妻的身份一同生活数年,再一前一后殒命,如今又都活了,活在一切还未开始的
      从前。
      为何如此纠缠,好像命中注定。但走到这一步,我不该信命的。我最绝望时亦不知有今日,仰头看烟花那一刹那,也想象不到最绝望之时。假如老天精心安排,不会这样诡谲,诡谲到我安下心来,不管发生什么,能帮助我挣出去的,也只有自己。
      我想起金顺发同我遇到的那一天,在青草地上,他看起来高大威武,在我面前蹲身而下时,又显得那样平易近人。
      那个时候,小杨阿姨是否还活着?
      她和他是可以保存一颗纽扣、留待以后缝补的关系,两个人之间未必有情爱,但一定有过亲和与善意。
      这些好的、蜘蛛丝一般结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感情,是何时被欲望倾覆并包裹的?
      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
      我曾经视老师为父亲,正如同我曾把小杨阿姨当作母亲。
      把我和小杨阿姨分开的是生死,是所有使她的人生如一片风中枯叶的人。而我和老师之间,则是心与心的割裂,是后知后觉的欺骗劈出的巨大沟壑。
      我竟然完全没有惶惑,我知道该怎么选。
      即使让我倾尽所有,即使让我死,即使我会手脚尽断,我还是知道该怎么选。
      李译已经抽了一整包烟,胡茬也剃不净一般往外冒。他一直在避我的眼睛。
      李译是一个敏锐的人。当他察觉到我的情绪和他并没有同频时,他就开始抽烟了。
      我们两个一起往外走,穿过人流,漫无目的。
      他穿深蓝的牛仔外套,稍微驼了些背,两手插进口袋,头发胡乱揉了一下,飞散着往后压折。
      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问:“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你有吗?”
      我叼着烟,无神地飘过行色匆匆的路人,答:“有。”
      “你会告诉我吗? ”他转头看我。
      我低下头,看着边角有些斑驳的斑马线,回答简洁: “不会。”
      “好, ”他点了点头,又重复一次,“好。”
      熟悉的对话与场景,这是我与李译的默契。我们或许会在彼此消失后不顾一切地去找,可是倘若马上就要推门见到时,听见对方的欢笑声,就会在确定那是由衷的幸福后转身离开。我们永远不会搅在一起。
      绿灯了,我抬脚往前走,刚迈出去半步,发现李译没有动。
      我回头看他,他也看着我,似乎在审视。
      半晌,他讲: “不要犯罪。”
      “干什么,”我觉得有些好笑,“担心我走错路啊。”
      “如果你真的走错,我会踩着你往上爬的, ”李译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与我擦肩。
      这下变成我在后面看他的背影。
      “我一定会升官发财,出人头地, ”李译抬起一条胳膊,朝空中比了一根食指,“到时候呢,我一定会为师兄你买一块好墓地。”
      在路人或诧异或鄙夷的眼光中,我追上去,一把搂住李译的脖子。
      好吧,假如我被枪毙,至少有一个人肯为我收尸。
      假如是张明生,说不定会把我放进冰棺,收在家里的冷冻室里。
      一个是看多了武侠小说,一个是把邪典当睡前童话。
      我这一生,难免有些别人体会不到的趣味。
      港岛是一座岛,岛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但从太空遥望,几乎看不清楚。在深山中找小药童,和在地图上找深山是一样的,难找,找不到,谁知道金顺发躲在哪里。
      我想,警署一定有师兄弟冲去家里翻找一通,然后又跑去医院,询问师母和珊珊。
      他们都知道我和李译同金顺发的关系,不会派我们两个去。李译已经打许多个电话过去安慰,叫珊珊他们照实说就好,不要多想。听珊珊的语气,似乎已经哭过了。
      我又想起那个问题,残忍的问题。
      假如一定要选,你会选生活骤然天塌地陷,往后慢慢平复重建,还是一边平淡地生活,一边隐隐感觉到自己倚仗的基底被慢慢腐蚀着。
      我无意间替珊珊选了,这让我心中愧疚。
      这么想,张明生也替我选了,只不过他选得不好,两个选项交替了起来。
      这次我同他分手,他没再联系我。
      我猜他一定有的忙,举办活动的酒店已经提前开始布置安保,添装设施。张耀年明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实际上呢,还不是怕得要死。
      我向队里请示,发布会举办那天,我会去现场看看风向,李译也跟随。上司喝了半杯茶,最后允了。
      其实我想进入发布会,只要拨通张明生电话要两张邀请函就好。
      但他这两天并没有联系我,我看着那串电话号码,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要再找麻烦
      我们没有邀请,凭证件进场,在场嘉宾个个正襟危坐,既有新闻媒体,又有前来捧场的各路名流。
      我有理由相信,当天现场,一定不会只有我和李译两个便衣。果不其然,当天,在无数双望向台上影星的眼睛中,我见到了几双熟悉的,包括一副深蓝色的眼镜框架。
      来自不同部门,调查也是为了不同目的。
      唯一的共同点是,大家都不肯错过热闹。
      发布会流程我还算熟悉,曾经偷偷瞥过张明生的电脑屏幕,了解大概。只是具体内容实在没什么意思,张家家大业大,但似乎没有赶上时代潮流。什么珠宝时装手表家具,哪里敌得过瞬息万变的电子产品。
      比起新品发布会,更像是张明生重回张家的第一场接纳会。
      张耀年在台下得意洋洋地坐镇,晃着那颗皮肉干枯的脑袋。
      影星到底还是来了,在惨白严肃的灯光下,她携一列模特走秀,她很漂亮,五官深刻,像是混了什么血统,只是越看越觉得她脸色惨白,好像下一秒就会双脚离地。
      听见观众的窃窃私语,我才明白,那惨白只是因为她的妆不太服帖,色号也不对虚虚地拢在脸上,倒真的有些刚生过急病的样子。这样的气色,怎么衬得起珠宝。笑也不笑,好像有人逼迫她来上班。
      也说不准,说不定,她真的为人胁迫。
      又是一番流程,大屏幕上不停转换产品画面,所有珠宝都显得流光溢彩,可是带在人身上,好像又都不怎么样。
      我暗自砸舌,干脆移开目光,沉默地四处张望。工作人员多是西装加身,还带着墨镜遮住脸颊。台下灯光暗,看人也看不真切。
      金顺发现在是穷途末路,张耀年还是怕的,不然怎么会突然多加人手。
      忽然之间,全场开始响亮鼓掌,我回过头去,看到张明生正扶着张耀年缓缓登台。
      张明生今天全白西装,少见,少见。
      他如今年轻,也瘦削,背薄薄的,穿一身崭新的米白,衬得他的笑容都不那么讳莫如深了,倒显出几分少年的开阔来。
      看来台下的人都心知肚明,今天,是张明生宣告彻底归顺祖父的日子。
      此人仗着自己年轻了几岁,换身衣服就开始发挥演技了。
      他拿过话筒,一番话讲下来,不像是要推出新的珠宝设计,更像是要把整个活动变成张家的发布会。他言辞恳切,诉说了祖父的苦心与自己的宏愿,又介绍了珠宝的细节设计和灵感来源。
      张耀年住着拐杖,站在旁边一脸慈祥。
      明明前几日还安排车祸去恐吓你孙子,今天就装出这副样子。看来,张明生真的去张耀年面前表了一场忠心。
      最后登场的新品,一条项链,是由张明生提出概念,找人设计,最后为它取名叫“钟情”。灵感来自于他父母的婚姻。
      盒子捧在张明生手中,灯光一打,盒盖一掀,项链的真容也即时映在大屏幕上。刹那间,全场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
      那项链,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是不伦不类。艳俗的粗金,配深绿的玉珠,这还不算,偏要加一颗钻石吊坠。
      即使我是外行人,且审美一直在裂谷以下水平,我也仍然看得出,它丑,真的很丑,比猪八戒迎娶高小姐更不相配。
      张耀年本就生老人斑的脸上蒙生灰蒙蒙的死气,但他仍勉力眯着眼睛笑,手住着拐杖,像一座不伦不类的水泥塑像。
      张明生并没有在乎他的脸色,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之下,他指着那条项链说:“我的父母,是祖父着意撮合,他说他们是天造地设。”
      张明生顿了一下,等到哄闹声平息了一些,又讲:“他们真的很幸福,即使所有人都不理解,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就连他们自己也感到痛苦,他们也依然要觉得很幸福。”
      “他们被逼迫着生下小孩,却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生就要和彼此共同生活,所以改名换姓,一通私奔后再分手,约定了要各奔前程,”张明生平静地叙述着,“不过现在,他们都死了。”
      全场哗然。
      张明生用手指勾起那条项链,在空中摇晃:“就好像金子、翡翠、钻石这么搭配在一起,不管多么美丽,多么昂贵,摆出来,依旧是一条臃肿的尸体。”
      张耀年仍然僵直地站着,笑容冷却,他他对旁边使了好几个眼色,可灯依然亮着,大幕也没有拉下。
      所有人都盯着他,等他的反应。
      张耀年依旧嘴角含笑,对台下讲:“真是一个好故事,很有创意,是不是?”
      他又要讲话,面前的话筒却没了声响,他的后半句也低如蚊蝇哼哼。
      你想泼脏水?那就干脆不让你讲话。
      一瞬间,张耀年扭过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张明生。那眼神是包含了暴虐的。
      张明生如今善放软剑,撒娇卖好不在话下,虽然僵硬、机械、孩子气,可他仍然像一个忽然载入新程序的机器人,又多了一个新模式可以折磨人类。
      料张耀年也没想到,张明生会忽然反水。
      台下的记者唰唰唰地拍着照片,没相机的人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录像机,一个个睁大了,睫毛都不眨一下,像看一幕忽然上演的舞台剧。
      而我却在担心,张明生会忽然拔出枪来将他祖父打死,然后在各路警察的子弹中倒下。
      不是讲过这个计划废弃了吗?
      他骗我。
      我咬紧牙关,磨出咯咯的响声。
      他还是想死。
      我摸上了自己的枪。
      假如他有动作,我就会拔枪。是打手腕,还是打胳膊。我几乎要咬破嘴唇。
      残疾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这倒是我报复他的绝佳机会。
      可是,可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台上僵持着二人,一个黑衣工作人员跑着小碎步上台,帽沿压低,帮张耀年调试话筒。张明生站得端正,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可看见他一动不动地将眼神投给那人,我忽然觉得奇怪。
      刚才没人上台,偏偏唇枪舌战到一半的时候,工作人员来了。
      是张明生安排的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迷茫了。
      是作秀?还是为了热度的创意表演。
      随着一身惊呼划破台下的哄闹低语,所有的目光又再一次转向舞台。那压低帽子的工作人员用手臂狠狠箍住了张耀年的脖子,他勒着张耀年慢慢后退着。场面越来越乱,惊叫声也越来越多。男人一边挟持着张耀年,一边掏出了手枪,对天扣动了扳机。
      是金顺发。
      他竟然混了进来,他竟然会在这里。
      没杀掉人,没有钱,也没有发泄的渠道,金顺发提前疯了。
      人群已经开始仓皇逃窜,我移到角落躲避,给他们让道,顺便帮忙疏散,以免踩踏。混乱间,我下意识寻找李译。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我望见他已经拔出了枪,冲到靠近台上的前排了。
      “不许动,警察,命令你放开人质!”他双手捧枪,直直对向台上的金顺发。
      周围三两同僚,有的配枪,有的没带,都围了上来。人不多,看起来也都不是一线警员,技能生疏。
      见这情势,我也掏出抢来举在手中,想趁金顺发不注意,慢慢绕到台侧。
      “不许动!”金顺发十分敏锐,又开一枪,子弹扫过我头顶。
      我当即滚倒在地,躲在座椅后,一时间不敢抬头。
      “你想要什么!”张明生终于再次开口了,他成功叫回了金顺发的注意力,“钱,房子,离开的机票?我都可以给!我同你素不相识,更不想惹麻烦,只要你提要求,我们都可以答应。”
      张耀年咳嗽了两声,勒他的胳膊好像卡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金顺发轻蔑地一笑,“说起来,我和你母亲是老相识,你应该称呼我一句叔叔。”
      话音刚落,张耀年就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金顺发一枪托打得额头渗血。
      “你认识我妈咪?”张明生语气警惕,他的演技实在很好,让人叹为观止,“我妈咪很早就过世了。”
      “我知道,”金顺发笑了两声,“她是我杀的嘛。”
      “你杀的?”张明生已经开始递进情绪,他的脸上从迷茫过渡到了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
      “这要问你爷爷啦,他用钱悬赏,买你妈咪的命,”金顺发故作沉思状,似乎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足足犹豫了三天。”
      “你答应了?”张明生问。
      “我没有答应,”金顺发挺起了胸脯,卡着张耀年脖子,将他再往上勒了几寸,“我知道你母亲的苦衷,我一开始是想帮她的,我们是朋友。”
      “那你为什么杀她?”张明生又一次问。
      台下所有站着的警察都插不进话,他们警惕着站立着,一动不动,眼睛全部盯着张耀年的枪口。
      “因为我发现那几个杀掉你父亲的同事,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有钱拿,有房子住,有官升,可我呢?”金顺发恶狠狠地盯着张耀年,用枪狠狠顶着他,似乎要顶穿他的太阳穴,“我穷的要死啊,每天都要拼死拼活,还要追通缉犯,还要替你母亲规划路线。”
      “所以你就杀了她?”
      “她提起过你,她说,自己有一个小孩,其实她也不舍得丢下你,可是带着你,她是跑不了多远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张家过富贵日子呢,”金顺发问,“你猜她讲什么?”
      “什么?”张明生的声音已经放低了。
      我生怕他下一秒掏出枪,把在场所有人统统杀掉。
      “我劝你早点投降,放开人质!”我又一次站出来,向金顺发喊话。
      谁知,金顺发只是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再一次看回了张明生,他说:“你母亲讲,她想要自由。”
      “自由,什么是自由,天底下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金顺发一脸无可奈何,“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为什么要把钞票和房车抛掉,帮她去争取所谓的自由。”
      “我也想自由啊,我也不想每天冲锋陷阵,最后赚的钱还不如我老婆多,出去买张彩票,都要从别人手指头缝里拿,她一生下来就是有钱人,讲什么要自由,好笑,”讲到最后,他的神情已经十分鄙夷。
      “所以你就杀了她,”张明生已经开始平静地陈述。
      “那你告诉我,你会怎么选,难道你不会和我一样?”金顺发看起来好多天没睡了,讲话一直撕扯着嗓子。
      张明生问:“那你最后得到他答应你的了吗?”
      “你刚刚讲什么,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金顺发眯着眼睛,“你爷爷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他再一次发作,刚刚分开一些的枪口再次杵上了张耀年的头颅。
      张耀年此时此刻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奄奄一息。
      “可是我真的把你母亲杀了以后,他又不认账了,就因为,一开始我拒绝了他,再杀你母亲,就是自作主张,”金顺发讲,“你爷爷当初说什么,说,我现在已经不想杀她了,可是你竟然动手了,看来我只能报警。”
      他细声细气地学张耀年的强调,把阴阳怪气学了九成。
      “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爷爷恩赐一般打了一笔钱给我,他还叫我滚,”金顺发忽然大声怒吼,“可是其他人呢?他们照样吃香喝辣!我是唯一愿意帮你母亲的人,可是她逃不出去的,她只有一个人,你爷爷只手遮天,她能去哪里,还不如早点下黄泉,转世投胎一个好人家,我一直替她着想,可她最后没有帮到了我,我对她善良,她却拖累了我!”
      “还有你爷爷,说好了这一次,我们是合作,只要我把那几个胆小怕死的人杀了,他就给我一大笔钱,可我只是不小心失手而已,他就又翻脸不认人了,”金顺发情绪激动,“他又要把一切扣在我的脑袋上!要我背黑锅!那我只好来找他说个明白!”
      全场陷入无言,张明生静静盯着金顺发,连睫毛都没有眨。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我劝你现在放下枪!”李译再次出声。
      “闭嘴!轮不到你来命令我,”金顺发忽然对李译发火,“你现在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你真以为凭你自己,能慢慢平步青云?真傻啊,你没有钱,没有关系,你凭什么升职呢,你也只有年轻而已。”
      果然,老师是嫉妒李译的。
      李译的运气一直不错,他没有我刻苦,在警校时各项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
      他练习的时间也很多,可是不得不承认,他是就有天赋的。
      只有我知道,李译后来真的靠自己平步青云,连张明生都承认,他会是港岛年轻一代职业生涯最光明的警察。
      李译被他这一番话训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场地外传来警车的警报声,我的同事们已经赶到了。
      “你想要什么,你今天这样做,是想寻求帮助,还是报复,”我转移话题,顺便将金顺发的注意力也吸引到我身上。
      “你想套我的话啊,”金顺发看着我冷笑,“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我是看在杨成玉的面子上,听她提到过你多么多么可怜,断气前还记挂着你,我只好洗一洗手转头去找你。要不是我,你长得到这么大?更别提做警察,你的身体......”
      眼看他马上要点破我的秘密,张明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可以给你当人质,我是张家现在唯一的继承人,我爷爷老了,很快就会死,你挟持他没有用的。”
      撒谎,什么唯一的继承人,张耀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大脑已经乱套,原来我见到金顺发的时候,小杨阿姨才刚刚被杀。
      我和金顺发讲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躺在哪里,身体的温度冷却了吗?假如那时抢救?她还有生机吗?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杀人犯当作了好人,当作了新的家人,新的父亲。
      “我无权动用张家的财产,你挟持我,要什么,我爷爷都会给你,”张明生注视着金顺发。
      又一次撒谎。
      张耀年要是愿意为张明生付出一切,天斗会塌下来。
      张明生,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充好人呢?
      装备齐全的特警已经从背后绕了过来,几位高层也通通赶到。他们刚到,不懂现在的情形,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配枪的同僚已经在配合他们了解情况。
      金顺发已经肉眼可见的有些慌了,他牵制着张耀年,慢慢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
      “想想你的女儿!想想你的妻子!”李译不罢休地朝金顺发喊话,似乎想找回他的良知。
      而金顺发却只是看了看他,再也没有开口讲话。
      “你跑不掉的,”我对着金顺发喊,“不要再做无谓的幻想与挣扎!”
      李译转头看向我,眼神冷冽。
      我不顾他的眼刀,继续喊道:“你已经杀了人,难道你觉得你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吗!你的同谋已经将你做过的事全盘托出!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
      “是啊,我杀了人,”金顺发低头喃喃,枪口也下移了几分。
      “现在放下枪!不要再造成更多的伤亡!”我再次出口斥责。
      “我已经杀了人,”金顺发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他抬起头,一脸疑惑,“那我再杀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说罢,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仿佛在他面前的,都是一群鼠辈。
      张耀年已经快晕过去了。
      金顺发拽住他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拽得后仰,用枪顶住他的头颅,手指放上扳机。
      啪。
      一声枪响。
      子弹决绝地穿过了张耀年的脑袋,红白的浆液溅出。
      一个家庭维持几代的暴君,就这么被一颗小小地子弹撞碎了大脑,夺去了性命。
      随着一阵惊呼,和连续的开枪声,金顺发也倒下了。
      他身体里的某一颗子弹,来自我的手枪。
      我参与了对他的行刑,即使我心中百感交集。
      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事后,我和李译遭受了一些严厉的批评,但张耀年死了,张明生的态度也并不强硬,不需要找人当冤鬼送去给张家解气,最后也就轻拿轻放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金顺发会突然开枪,谁也没想到像张耀年这样用钱、补品和各种医疗手段续命的有钱人,会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凄惨。
      张明生就站在不远处,他的白色西装甚至溅上了血点。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地上的尸身,看了很久,很久。
      直至医护人员和保镖赶到他身边,他才像是从恍惚中醒来一般,疲惫地走下了台。我知道,他没有恍惚,他只是大仇得报,在很用力,很用力地记住那一景象。
      他离开时,回过头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
      我躲在角落,看着他慢慢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见也好,最好不要再见。
      今天都结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
      我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倦,手脚发沉。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发现是李译。
      他的脸色也满是倦意,刚刚精神太过紧绷,耗费精力。
      “什么事,”我问他。
      “刚才,为什么那样讲,”他紧紧盯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
      “我讲的有什么问题,”我回望过他。
      “没问题,”李译讲,“但不像你。”
      我没有继续搭话。
      “他说的那些事,你之前知道吗,”李译继续追问。
      我迎上李译的目光,依旧没有回答。
      李译与我对视了一阵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我擦肩而过。
      我想,他应该要恨我好一阵子了。
      张耀年已死,张明生就变成了张家唯一新的掌权人。张耀年防他这么久,想把他调教成听话的傀儡。假如有可能,他说不会和张明生调换身躯。
      不过,那都是徒劳的空想,他最后还是死了,将一切拱手让人。
      张明生答应重启对当年的案件,也表明会对父母的起因追查到底。
      这一下,警方查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了。
      我作为见证事发经过的警员,一整天都在警署接受问话和调查。等我走出大门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我忽然觉得无处可去。
      李译,他恐怕不想见我。
      珊珊和师母,我不敢见他。
      张明生,张明生。
      到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和他也已经没有理由再见了。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去福利院看看张小元时,一个扎着马尾的便衣警员朝我走了过来。
      “咦,师兄,你是今天在案发现场的那一位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左边脸颊有一颗小痣,看起来似曾相识。
      “是啊,你认得我吗?”奇怪,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我当然认得啊,听说你今天好英勇的,子弹飞过你头顶,你也没有怕!”她很雀跃,声音清脆。
      “我也怕的,只是不好临阵脱逃,”我跟她开玩笑。
      “麻烦你给我签个名,”她摊开手中的笔记本,又抵过来一支钢笔,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又不是名人,签什么名,”我笑着推开。
      “名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敬佩办大案的警察,”她努了努嘴,“我跟朋友都发过誓的,要做港岛的神探!”
      听到她这句话,我忽然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在法医那里,在死者资料上,在太平间里,在高大哥给我的薄薄一沓资料上。
      我曾经也调查过她,他们。
      出自一个警校,都是同学,工作后在不同的部门,时不时还会聚餐。
      但他们的履历实在清白,所以我也明白,他们死得有多无辜。
      她是杀警案中的第四个受害者,此案中第一个受害的一线警员。
      看着她阳光稚气的脸,我一时有些说不住话。她还活着。
      真好,她也不会死了。
      一个执着于查案,有些大抱负的年轻人,或许她当初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她觉察到了我的反应,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收回了笔记本:“既然师兄不想,我也不勉强。”
      我笑一笑,接过她的笔记本,在上面签上了四个字。
      “注意安全?”她捧着本子,看一眼字,又看一眼我。
      “我是希望港岛少一些大案的,”我朝她眨一下眼。
      她的脸登时红了,开始辩解:“不是,师兄,我不是希望有罪犯出现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我拍一拍她的肩膀,“我们都不希望有大案,不过有穷凶恶极的人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站出来。”
      “我们这一行很危险的,我祝福你能有所成就,但我希望你能安全,健康。”
      她认真地听着我的话,然后合上了笔记本,迅速立正,朝我敬了一个礼:“yes sir!”
      我也回礼,学她大声喊。
      我俩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与她分别后,我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只不过这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阿海和阿山一蹲一站,堵在我的必经之路上,阿海看到我的一瞬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弄丢小孩的保姆。
      “怎么了?”我问。
      “他……”阿海犹豫着,低头不看我。
      “到底怎么了?”
      “他不让我们跟着,自己开车走了。”
      我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车水马龙的马路,天已经黑了,所有车灯都亮了起来。
      我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中的这个世界此时也看起来如此的陌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