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第 74 章 ...

  •   活着最怕伤筋动骨。卧病在床带来的恐惧,似乎是远古遗留下来的。在茫茫荒野之中,猛兽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击,健康的人可以在危险时刻拼命奔跑,而身有病痛的人,就只能躺在草地上,无助地望着夜空,听着风和凶兽的吟鸣。即使未来无法预测,也只有很少的人肯将人生交给未知。
      大多数人还是会挣扎。
      住院将近一个月,一定要拄拐离开的我也是这样。
      我慢慢起身,一只脚踩着拖鞋落在地上,另一条腿微弯着悬空。李译替我打包了用品,今天下午我就要出院。角落床头角落摆放的礼品已经落灰。那是老师带来的苹果。他在某个雨夜赶来,行色匆匆,面带愧色。那天珊珊不在,我和李译听了许多老师的心里话。
      老师说,这些年,他不容易,压力太大,人到中年,眼见离死越来越近,自己却一事无成,师母又忽然生病,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撑起这个家。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说完这些,便将脸埋进了宽厚的手掌里。
      李译坐在一旁玩手指,一言不发。
      他有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个谦和坚强的女人。李译不仅没有走偏,而且还走得极正,走得比大多数人都好。我也看得出来,很多情况下,老师其实更偏爱李译。如今,他既没有目睹老师可怖的爆发,也没有不知道在某个错位的将来,我们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改变。当下的隔阂和矛盾,于他而言,或许更像是茶余饭后常见的家事。
      假如我现在告诉李译,“你出去替我接杯热水”,他一定殷勤答应。
      只能由我来接话。
      我强撑着坐起来,坐好,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见老师抹了两把脸,说自己还有事,起身要离开。
      于是,脱口而出的,变成了挽留与告别,听起来热闹,好像一切隔阂都不复存在。李译更是执意要送,胳膊上挽着老师的外套,慢慢走在他身后。
      老师没再来过。听李译说,老师去过师母那里一次。和我们这里情形相似,那边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珊珊则像胡子探洞的猫咪,刚一得知父亲要来,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些窘境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母的治疗很顺利,花费也比想象中更少。
      望着那箱落灰的水果礼盒,我不由得走起神来。
      假如我不催促师母体检,她或许也无法知道老师的另一面。
      人与人之间,有小矛盾在所难免。可大矛盾往往让善于伪装的人原形毕露,与此同时,看起来深厚的情谊和关系也一下子撕裂开来,或许迟迟不能愈合,落下伤疤和阴影。
      如果有的选,是在命不久矣时爆发这种矛盾更好,还是在身体正康健时爆发出来更好?
      假如你的伴侣愿意扮演你喜欢的样子,且愿意一生一世地演,你会不会选择戳破?
      坐在李译的车里,我问了他这些问题。
      他正在打方向盘,心不在焉,只向我嗯了一声。直到驱动我们这辆破烂的桑塔纳超越前方一辆一直在龟速行驶的奔驰,他吹了一声口哨,偏头瞟我一眼,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拽着安全带,重复:“假如你知道你的伴侣愿意扮演你喜欢的样子,且愿意一生一世地演,你会不会选择戳破?”
      “当然会,”李译毫不犹豫,“我不想这样过一生。”
      他的个性不允许他享受糊里糊涂的顺从和幸福。
      我忽然有些感慨。
      “不过,你怎么忽然这样问我,难道你还挂念你那个前男友?”车内后视镜里照出李译审视的目光。
      “怎么可能,”我连忙摆手。
      提起徐言宙,我还是有些头疼。做过笔录,也熬过几轮问话,在我的证言和确凿的证据下,他会被判死刑也是预料之中。在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中,他的信像雪花一样往外飘,一部分给律师和支持者,一部分寄给我我。
      在我的点头下,我拿到了几封他亲手写给我的信。
      他用词克制,行文充满悔恨,临了还深情告白,希望我不会恨他。
      真是一个恶毒自私的人。
      经此一事,我几乎已经公开出柜,虽然警署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区别对待。但徐言宙在信中的忏悔,以及他对往日时光的追忆,无异于是在利用并晾晒我的隐私。一边想借此使我心软,一边让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感到反胃。
      至于恨。我看着落款,忽然发现,我并不恨徐言宙。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深刻的感情。即使他害我受伤,使我经受痛苦,让我的性取向和隐私暴露在外面,我也依旧不觉得恨。我只觉得不屑,轻蔑,恶心。
      我对他的唯一一丝惧怕,是因为我在他的魔爪之下,又一次离死那样近。
      但我并没有死。
      只要我活着,他就无法撼动我的生活。
      或者说,我不允许有二个人撼动我的生活。
      张明生将近一个月没有同我联络,也没有露过面。
      自他将我塞进轿车后备箱那天起,我们从未分别这么久。
      我的手指抚摸过无数次按键,终究没有按下去。
      其实这样也好,忽然之间不再纠缠,彼此变成陌生人。港岛虽小,只要不执着去寻,也有几率一生不再见面。
      至于我们生命中的那些疑云,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拨开。
      不知道阿珠姐动用了各种手段,各项数据清清楚楚地摆明在我眼前。
      看着眼前的文档,我不由得苦笑。
      看来她真的好想要我去东南亚替她做事。
      贪腐杀人案,好查,也难查。假如我不管不顾冲上去匿名举报,说不定三天后就沉尸汪洋大海。杀警案还没有发生,警署内部也没有动荡。警署内部最忌互相猜忌出卖,就连廉政科组也不会轻易调查谁。当年的证据早已被处理干净,只凭手头这些东西,恐怕难以将他们连根拔起。更何况,张耀年如今离死又远了几年,想动摇他的根基,很难。
      怪不得张明生会恐吓他们,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自首。假如不自首,他也做好了使用非正常手段的准备。
      还有谁和张明生一样到了不得不动手杀人的地步?
      我心中已有答案。
      只是这答案跳过了推论和证据。
      我叹了口气,将文件收了起来。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阻止一切的发生,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我的病假还有一段时间,还有时间想。
      得了空,我还去福利院探望了张小元。
      听老院长讲,他最近活泼了一些,不再需要阿姨追着喂饭。
      欣慰之余,老院长还痛斥了我的不专业与不小心:“一个警察,竟然被犯人绑走虐待,实在是太疏忽,当年就告诉过你,做警察是要吃苦头的,尤其是你,心这么软,更是要吃大苦头。”
      我偶尔解释一句,就受他更严厉的批评,最后只好低着头听训。
      还好,张小元及时闯入,救我于水火。
      老院长办公室有台电脑,系统老旧,可以玩玩打僵尸一类的单机游戏。
      有时闲来无事,他就会点开和僵尸们恶斗一番。
      有次被张小元撞见,就一发不可收拾。
      据老院长说,这孩子的眼睛珠子就像粘在了电脑上一样,总是眼巴巴地趴在他腿边。
      老院长嘴硬心软,总是把他抱起来,一边搂着一边慢悠悠地点鼠标。
      原来他的电子设备瘾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我瞪老院长一眼,他有些迷茫,继而躲闪。
      我抓住冲进来直奔老院长的张小元,让他面对着我。
      他睁大眼睛,呆了一下,继而扁嘴。
      看来是认出我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讲:“不可以看太多电脑哦,不然……”
      还没等我说出假设,张小元的眼睛就涌出泪珠来,他的泪水越来越多,嘴巴也张开,发出稚嫩的嚎啕。
      又一次不欢而散。
      老院长也并有要帮我的意思。我看向他,他立马看向别处。
      看来我又要贴补工资给张小元买新玩具了。
      我和张小元的感情培养过程异常艰难。
      走出福利院,我十分沮丧,招了一辆的士,刚要开门,手机响了。的士司机看我不方便,下车帮我,来回一分多钟才坐好。
      这时铃声已经不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发现刚刚打来的是张明生。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屏幕再一次亮起。
      我想要逃避,因此望向窗外,看到前方有一个红色的广告牌,是某种年轻人爱喝的碳酸饮品。车速不快不慢,我们与它擦肩时,一只喜鹊轻巧地落在了上面。
      手机仍在响。
      司机是一位有点年岁的阿伯,或许是见我一直不接电话,笑呵呵地开口:“和家里人闹矛盾啊。”
      我干笑两声。
      “那就是和女朋友吵架,她生气了,夺命连环call咯,”司机阿伯继续猜测。
      我哪敢再讲话,抓起手机就按了接听键,叩在耳边:“喂?”
      “这么快出院,”张明生在那边讲。
      听不出他的语气。
      “嗯,”我低头,看着自己外套上的扣子。
      “我最近很忙,在搬家,工作完总是很晚了,所以没有联系你,”张明生又讲。
      “搬家?”
      “嗯,”张明生讲,“我在红寓。”
      我愣了一下。
      他直接搬去了红寓。
      我一时说不出话。
      张明生又讲:“来看看吗?”
      我挂断了电话。
      我曾以另一个人的身份住在那里,对它本应该毫无留恋。
      可半个小时后,的士车门打开,那栋墙面砌了颜色的旧建筑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看守,没有门禁,大门空荡荡地开着。
      路过荒芜的花园,走进正门,客厅的窗帘都拉开着,光线明亮。其中的摆设并不多,连地毯都没有铺上。只有孤零零的沙发安坐,像几座柔软的矮堡。
      玄关,客厅,楼梯。
      一切都那么熟悉,没有改变,甚至比记忆中的更新一些。
      角落里,摆放着一把轮椅。
      “只要我关上门,我们就又回到从前。”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头去。
      张明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和我隔出一些距离。
      我看着他,讲道:“现在的我们,才是从前。”
      说罢,我又转过头,微微扬起,看着通明的光线中缓缓旋转飞扬的尘埃。
      “我只是想,假如你和我站一起,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张明生走近了一些。
      “一起?是死在一起吗?”我平淡地说道。
      我们两个就死在这里,死在一起。
      张明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用手捉住了我的发尾:“头发长了。”
      “让我想起,”张明生顿了一顿,“未来,某个未来。”
      我拄着拐杖,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了两步,和他拉开一些距离。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他瘦了一些,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说道:“那样的你,是可以完全属于我的。”
      “但这样的我,永远不会,”我说。
      我们面对面站着,像是两个拥有心跳的鬼魂,游荡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