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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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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倾诉真心话带来的懊悔要比醉酒还多。张明生审视的目光和微凉的海风让我如梦初醒,我任由他拿过酒杯放在一边,然后低下头,希望干燥的浴巾能将我整个包住。窘迫就像一团粘在我身上的污物,让我既想摆脱,又不想污染他人,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守卫最小方寸。
但我还是忍不住偷看。
张明生正抬头向上看,偶尔眨动睫毛。
我并不奢求他对我坦诚。毕竟他望着夜空时,眼中无一丝动容。连宇宙都不能让他敞开心扉。年少的他比三十五岁的张明生更有锋芒。我不知道他的复仇计划酝酿到了哪里,又知道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证据。
我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是需要我的。只是这种需要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变成一枚残忍的钉子,企图钉住所有过路的蜻蜓。
没关系。我想,没关系。
假如这是新的一生,我们有无数种方法来避免重蹈覆辙,为他的生活让行。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为现在的“我”让行。
说到底,我只是一段过去而已。
牺牲于抚潮的年轻,只为了阻止一些还没有发生的灾祸,值不值得?
我不敢再想。
一旦犹豫,就永远下不了决定。我想要找到杀害小杨阿姨的真凶,我想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的老师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我搞清楚这一切,所有谜团都会迎刃而解。至少,我能够心安理得地远走高飞,或者,像神棍说的那样,突然暴病身亡。
至于张明生现在对我怀有的若有似无的感情和纠缠,只需要一张照片就可以斩断。
我也仰起头,尽可能地将星空收入眼底,但想到宇宙无边无际,我的心仿佛开始飘浮,继而平静地落定。
我望着张明生的侧脸,开口道:“张明生,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张明生的目光一下子就扫了过来,像一阵无声的风。
我有些疲倦,无视他的眼神,伸着胳膊扯过甲板上湿透的外套,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手表,和一张塑封过的照片。
我将手表拿在手里,照片则递给了张明生。
他借着灯光低头去看,几秒过去,脸上的微笑渐渐冰冷,问:“这是谁。”
“是我,”我望进他的眼睛,视死如归。
从他加重的呼吸当中,我基本可以猜测出那八年中,张明生恨了我多久。
看吧,张明生,你的母亲遗弃了你,却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拥抱着其他的小孩。他们合影,拥抱,你母亲甚至把照片珍藏。在她离开后,这些仅剩的、垃圾一样的物品,成为你接触她的最后机会。
而那个孩子,你透过一张朦胧的照片,幻想了许久他长大后的样子,却总是想不清楚,却总是弄不明白。
在你痛苦挣扎了二十几年,希望有一天亲眼见到你的母亲,能将一切问个清楚时,你突然得知,她早就死了。
你去飙车,去找死,去让老天爷抉择你的生命走向。
老天爷是这样做的:
在血和汽油味里,它派一个人将你从报废的车里拖了出来,只要慢一点,犹豫一下,你们两个都会双双死在爆炸里。
但是他做到了,他救了你。
你睁着眼睛,像死人把临死前见到的情景永远印进灵魂。
但你并没有像你的父母一样成为死人。
你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其中遭遇了多少挣扎和痛苦,但,张明生,你终究下定了决心。
从死人嘴里问不到,你就要掰开活人的嘴。
你渐渐了解,你母亲的死,你父亲的死,都和你人面兽心的祖父有关,和这个港岛上视财如命、违背誓言的黑警有关。
你一个人,曾经孤独地飘浮在无垠的宇宙,现在决定降落在热闹的地球,跻身其中,开始你的计划。
你遇到了一些人,张生,真心不真心,你有筛选和衡量的办法。但人算不如天算,上一世的你,那个你,面对突然跳出来的我,像一个正在宰杀害虫,却忽然被路过的蜻蜓撞见的孩童,你着急地要用纸杯将我盖住,撕掉翅膀和脚,扔在角落。
蜻蜓再活一次,它决定,早点飞进你的窗口。
不是为了开始什么美好的缘分。
只是为了先你一步,或者,和你一起,换一种方法,杀死害虫。
我看着张明生,心想:现在你知道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了。
他拿着那张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把照片扣在甲板上,语气轻松地说:“我现在有一种,很不礼貌的冲动。”
我没有接话。
因为下一秒,我就被他掐着脖子按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他俯身压下来,五官近在咫尺,咸腥的海水从他的发梢滴下,脸庞滑过,雨一样地落在我脸颊上。
即使我很快做出反应,颔首想要躲闪,也还是被箍住了喉管。他并没有用全力,以至于我还有余地反抗,一边挣扎,一边想掰开他的手指。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他竭力压制着我,恶狠狠地问:“你是谁?”
“你是故意靠近我的吗?”
“你想干什么。”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而我抓紧缠在指弯的手表,攥拳,狠狠朝着他的脸打了过去。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换我揪住他的领口。我们两个就这样扭打了起来。
我没有去拿就放在一边的手枪,因为我一直期待着和张明生来一次硬碰硬的对决。
上辈子没有抓到机会,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假如我在撞见张明生抢劫回来的那天打赢了他,或许他早就被判了死刑,而我提起这个人时心中只会有淡淡的怅惘。
说不定,我还可以写一本讲述我与杀人犯擦肩而过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都耗尽了体力也没决出胜负,却仍然抓着对方的衣服。游艇摇摇晃晃,海面也随风起伏。
最后,我放弃了,松开手,抓起了甲板上手枪。
张明生喘着气,他挨打一声呻吟都没有,见我抓起枪,往旁边一滚,四肢摊开,闭上了眼睛。
他说:“这算作弊。”
我也躺着,答:“坚持了这么久才作弊,我不是没给你机会。”
“原来你是在给我机会,”张明生笑,“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直接一枪打死我。”
“你刚刚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讲,“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只是来了我们福利院,工作了一阵,对我好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走了。”
天上的星子有暗有明,我不记得它们的名字。小杨阿姨教过我,但我始终对天文不感兴趣。
她说认识星星就不会走失。
她骗人。
离开了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她是谁,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
“她是我的母亲,”张明生说。
“她和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私奔了,抛弃了身份,我,甚至自己的样子。”
“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说,害怕的话,就钻进被子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害怕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觉得他们很恩爱。
长大后却听说,因为是联姻,他们感情并不算好。”
“那种恩爱,只是一种结盟而已。而我,只是他们的一个任务。”
说罢,张明生安静了下来。
我瞪大眼睛往上看,想等张明生再次开口。但风都快把我的头发吹干了,他还是没说话。
想,纠结,为难,心酸,我恨自己的心软,使我开始信口雌黄,撒下弥天大谎。
我说:“在福利院时,她说,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真的吗?”张明生问。
“嗯,”我心虚,所以闭上了眼睛,抛出另一个证据,“她告诉我,她的小孩养了一只小狗?”
张明生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撒谎。”
扑街仔,这都能发现?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确养过一只小狗,但那是在她离开后几年才养的,”张明生说,“除非你要说,她一直在偷偷关注我。”
切,又不是没可能,万一她就是有透视眼和隐形超能力呢,没童年没想象力的小孩,你懂什么。
但我没办法把这些牢骚说出口,只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那,小狗呢,它还好吗?”
“它死了。”
转移话题失败。
我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苍穹。
上帝,耶稣,佛祖,宙斯,女娲娘娘,圣母玛利亚,妈祖,不管是哪个神,哪派那门,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重生到张明生六岁时。
至少我能救下一只小狗。
我浑身酸痛,解下手上的那块表,看也不看丢给他:“不知道为什么,指针不走了,早就不走了,不是刚刚打坏的。”
“怎么会坏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送你的是赝品,”张明生也慢悠悠地拿了起来,捧在手里看。
我看着天空,望见一颗闪亮的星子,它像孩童的眼睛,忽然狡黠地眨动。
一瞬间,我好像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
只一下。
我转过头,看见张明生仍然盯着表盘,我问:“怎么,修好了吗?”
海风吹动,星光下,张明生和这种深邃的蓝格外契合。他沉默着,眼神留在表盘上观察了许久,才一握手指,动作轻快地将手表收进了口袋,说:“没有。但是没关系,珍贵的从来都是时间,不是手表。”
张明生转过头看我,他脸上挂彩,有血也有淤青。但他依然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游艇仍在轻轻晃动,海风吹过,让海面之上也像是一片透明的、涌动的海。
他说:“走吧,于sir,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