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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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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替我们打点了新住处。那是他几年前在郊外僻静处买下的小房子,他花光了积蓄,只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孤独终老的地方。他把原来的房子留给女儿金乐珊,那里更宽敞,地价也贵,阳台布满了植物花卉——自然是出自师母之手。
老妻去世,呆在她曾经住了几十年的地方难免触景伤情,他决定搬出来。
提到阿珊,老师显得有些落寞。
师妹和师母关系很好,他还以为阿珊会想要住在那里。没想到葬礼一结束,阿珊就背起登山包走出家门,拿着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机票,毅然离开了港岛。
我很想问原因,可他却没有再讲下去。
老师打开浴室的灯,向我解释当中的陈设,我看着他花白的发梢,一时间也找不到由头问更多有关阿珊的事。我没有筹码去交换。关于我过去的事,老师没有多问,仿佛一点也不好奇。
他嘱咐了很多,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法令纹深重,眼睛浑浊,有时说话还会忽然停顿,仿佛忘了自己上一秒在说什么。
他比我们上一次相见时更衰老了。
孩子长大很慢,中年人衰老却很快,
老师向我们简单介绍完了水电气怎么开,没坐多久他就要离开,说是还有别的事,还叮嘱我们一定记得吃饭。他在门外向我们挥手,让我们关门回去。几秒钟,转瞬即逝,可我还是看到了他的抖动的手指,刹那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岁月催人,曾经十发九中的一线警员,现在已经到了手会发抖的年纪。
我第一次见老师时,还是个不大的孩子,那天是我的生日,老院长和阿姨朋友们虽然也有帮我庆祝。但我算是在福利院呆了很久的孩子,庆祝更像是走个过场。我始终感到孤单。
不知道怎么的,我走出福利院,在建筑后的一处小丘,见到了正在抽烟的老师。他那时那么年轻,穿着黑色的皮衣,头发往后抹,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我摇摇头,问:“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答:“他是强盗,我是警察,我们怎么会是兄弟。”
随后,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福利院,他嘱咐老院长,最近有嫌疑人逃窜,让孩子不要乱跑。我努力仰着头听他们讲话,听到老院长也有讲到我,随后就是一声叹气。
这叹息使我浑身发抖,仿佛我的人生注定有什么令人担忧的残缺。长大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有,且因为没有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但好在,有老师在,我成功进入了警校。自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时常联络,在知道我有做警察的志向时,他也为我打了包票,说只要我能力过关,不会有什么阻碍。但实际情况是,他当年和朋友做了好几番交涉,说我的身体并不算完全违背标准,何必因此失去一个绩优生。就这样讲来讲去,几乎要把嘴唇磨破。终于要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或许也是爱才,他那位老友终于低头。
也正是这样,我才拥有了之后的生活。
送走老师,我坐回沙发,等李译的解释。
这小子眼神飘忽,装出一副很心虚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压根不会后悔。
他找了个理由,很快离开了,连倒的水都没有喝完。
关门前,我问他:“以后还会跟踪我吗?”
我语气平淡,他也不算郑重,笑着说:“你要是去吃灌汤包,我绝对不跟。”
我踹他一脚,狠狠摔门。
我、李译和老师这些年仿佛像是真正的父子,但就算如此,也不能百分百心意相通。
李译想我和从前彻底斩断,又对老师说我杀人的话半信半疑,想一探究竟,他跳过我失踪这八年,想把我直接拉回当年的他身边;老师看起来坦荡包容了我的失踪和归来,就算知道我有可能杀人,也还是替我隐瞒,可他对家事只字不提,让我十分忧心。
至于我,我在想詹韦清的话。
我躺在沙发上,望着粉刷过的天花板,开始想过去的事。
我当初身心衰竭,绝望到几乎麻木,没有半点求生欲望。医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的身体情况,他一向是同张生交流。再加上生育终究是一桩苦事,我怀孕期间整天昏昏沉沉,如今怎么回忆,也想不出什么细节。可可早产后,状况一度十分危险,我只看了一眼,她就又被放进温箱,等待手术和治疗。
我和张明生有了小孩,这个事实使我战栗。
我一面为她小小身躯的顽强生命力而震撼,一边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身体以及同张明生势必要纠缠到底的孽缘而绝望。
我从未怀疑过可可的身世,假如她不是我的小孩,那我这些年的纠结算什么,我对她拿起又放下、几经自我折磨的怜爱又算什么。假如可可不是我的小孩,那张明生就又骗我,他彻彻底底地骗我,他也知道血脉是最牵连人的,他要利用我从小孤身一人、渴望家庭的心。
转头想,詹韦清的话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比如,他误会我出轨,又或者,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不知道我的生理构造。
但使我预感最强烈,也最多端倪的,永远在心头作祟。假如我这些年从未疑心过,也不至于在詹韦清讲出那句话时仿佛被闪电当头劈下。
我怎么会不怀疑。
只是,可可或许是这世界上第一个陪在我身边、同我血浓于水的亲人。别人或许不理解,可是,亲人,我从未拥有过。
是否连我自己也在心照不宣地配合张明生撒谎?我感到一阵绝望。
阿海说阿山领着两个小孩失踪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否陷入了张耀年的魔爪。
想着想着,我渐渐意识模糊了起来。
我好像又回到了医院,,跑过整洁雪白的走廊,路过一间开着门的病房,看见一个男人穿着病号服,坐在床头,附身去安慰自己生了病的孩子。
直觉告诉我,那是张明生。
是谁生病了?可可还是小元?
我站在门口,忽然喘不过气来,这医院的味道十分奇怪,并不算寻常的消毒水味,而是像像,就好像……
就好像,有什么烧着了一样。
我的梦和睡意瞬间剥落了,睁开眼睛,猛得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低下身子,捂住嘴巴,环视着周围的浓烟。着火了,老师的房子并没有安装烟雾警报器。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又来,又来,和几年前发生在我家那场火灾如出一辙。
假如不是张明生做的,那就是有其他人在坚持不懈地谋杀追踪我,且使用着极为刻板单一的方式。
有人要害我,我不觉得害怕,我只怕下一秒张明生就会出现。在我过去的小半人生中,他总会在这种关头出现,一边带给我折磨,一边又解救我于烈火之中。只不过他现在打着绷带,救我或许够呛。
我可等不及他天降神兵,我脱下外套,匆忙用水沾湿,捂在口鼻处就往外钻。衣服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不及拿出来看个究竟,我着急地去开门,可是门锁黏黏的,怎么也打不开。无奈,我只好跳窗。
老师担心自己腿脚不好,特意买了两层独栋,跳窗也不会摔死。
有时我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保佑我。
我刚迈出一条腿,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远处开来。
阿海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看看冒烟的房子,又看看我,一脸迷茫。
几秒后,他撒开手里的东西,冲了上来。
我由他接着,平安落地。他仔细地检察了一番,发现我没有事,松了口气。随后他在四周走了走,捞起锤子砸碎了消防柜的玻璃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也来不及喝止他的动作。
阿海已拎着灭火器,一脚踹开了正门,而后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背影悲壮。
在里面忙活了十几分钟,烟渐渐少了,他才慢慢走出来,咳嗽了几声,脸庞灰黑,表情无奈地讲:“太太,炖汤是要及时关火的,你这样真的好危险……”
我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有人要害我。老师怕我们太懒不吃饭,特意准备了食材炖了汤,走之前还提醒我要记得关火。
可我忘了。
我弯着腰大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抬头看他,慢悠悠地回敬:“阿海啊,你常用脚关车门吗,张明生知不知道?”
阿海立马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