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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身体虚弱到这个份上,张明生也不再为难我的双腿。他巴不得我多走动几步。我自己觉得,再卧病一段时间,我似乎就会陷进床里,再也不醒来。
      临出门前,张明生替我裹了一件大衣,质地偏硬,腰带系紧。难得地站着,让我感觉自己是一把尖顶的伞,说不出伞布是泛黄的粉,还是泛粉的黄,我似乎在某朵百合花的花芯见过这样的颜色。因此路过前院时,我忽然停住脚步,向站在草地上的老管家打招呼。
      他穿着军绿色的雨鞋,蓝色牛仔裤,白底蓝条格子衬衫,看起来比去年又老了一点。但年纪到了,衰老的痕迹就像堆在储物间的杂物,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法改变第一印象。
      这个家里,没人为我其实可以走路这件事惊讶,他们知道我身体弱,却并不是残疾。老管家也一样。
      他微笑着向我点头,有种老年人特有的含蓄与迟钝。
      我望着那双藏在皱纹里的眼睛,问:“现在这个天气,可以买到什么花?”
      老管家似乎混了些外国人的血统,瞳色较我们更浅一些,讲起话来也缓慢:“春天在地球上到处走,想要什么花都可以见到。”
      “你插在花瓶里的剑兰,我看见了,颜色很好,看得人也有了精神,多谢,”我的嗓子用不上力,声音不大,心情平和。
      “它们开得很好,我想太太会喜欢,”他颔首,接受了我的谢意。
      “我很喜欢,”我咧开一点嘴角,露出冬天过去以后第一个笑容。
      张明生轻轻拉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再不赶到,或许会迟到。这个冬天我们没有讲太多话。我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境地,恍惚,浑噩,似乎时间和空间通通错乱,要吃药,还要独处,接受不了一点噪音,仿佛被剥掉了所有的皮,只剩下极敏感的芯。
      每当我变成这个样子,张明生都会默声,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像两只同样沉默、却来自不同世界的动物,拖着影子游移,只有该睡觉时才躺在一起。上一次终止这一切的,是女儿的出生。
      坐在车里,可可悄悄地靠了过来,一言不发。她的脸蛋还是肉肉的,压在我身上就变扁,从上往下看,嘴巴撅起来,让我看到动画片里小孩角色胖乎乎的侧脸。这些天她跟我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大概有些想我。听柳妈讲,可可并不是瘦了,她只是开始长大,类似植物和小猫小狗的抽条。
      我不知道张明生和其他大人如何跟她解释我的反常,才让她怯生生地抬眼,小声问我:“妈咪,你喝了好多姜汤,是吗?”
      小孩子,出生以来记住的第一种病,是感冒。
      我搂一搂她,轻声回应:“是呀,喝了好多,舌头都要辣没有了。”
      她听完,眼睛珠抖了一抖,又一下子扎进我怀里,好像姜汤是什么能拖走人的怪物。
      张小元则在挑选歌曲播放。他的变化不太明显,依旧面容严肃,只是黑眼圈淡了一些。电脑上锁三个月,他的父亲对他也不算严格,还给他剩下一部手机,一副耳机。我上小学的时候,别说手机,连打公共电话用的硬币都没有。倒也说不上嫉妒,但对他的视力情况非常担忧。假如他真的想做警察,自然不能戴啤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
      但我不想做那种大病初愈、好不容易出门游玩,却百般唠叨叮嘱的家长。
      他放了一首歌,前奏十分激烈,等到声音响起,我忽然认出歌手的声音。
      那是Andrea的声音,只是这首歌我似乎没听过。
      “你喜欢Andrea啊?”张明生先我一步发问。
      “嗯,”张小元现在面对父亲时,已经不会再抖如筛糠。或许和夺电脑之仇有关系。
      “真奇怪,她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喜欢的歌手,”我一边抚摸着可可柔软的头发,一边打趣。
      张小元沉默一阵,终于道出真相:“因为她给《星期五神探》唱过主题曲。”
      怪不得。我在心里偷笑。《星期五神探》,每个星期五在卡通频道播出的动画片,适合三岁到十五岁的儿童少年观看。因为它太受欢迎,已经在电视上轮播了好几遍,不知道替各位家长在周五照看过多少次小孩。至少帮了我大忙。我甚至不知道张小元什么时候剪了头发。
      我现在看什么都像新的,似乎离我很遥远,不知道这算是把心养好了,还是衰弱前的回光返照。
      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Andrea的演唱会第一站选在极老旧却著名的场馆,容纳的观众不算多,可越过重重检阅,找到我们的位置,我带着口罩和帽子一转头,乍然看见乌压压的人群,还是吓坏了。
      好多人。
      我近几年去过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葬礼。
      小宋替我们安排的座位十分靠前,但也不是最前。Andrea有自己的朋友,宋家也颇多亲属,再加上张明生在外一向低调,所以我们的位置也不前不后,隐在角落。
      阿海和阿山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同演唱会的保镖聚头,像一排西装兵人。只是阿海和阿山已经许久不穿黑色了。黑色西装加黑色墨镜,他们出门跟在我们身后,好像拍电影,太招摇。现在□□都不这样了。
      灯光未亮,Andrea还没登场,场馆里莫名有一种隐忍的气氛浮动,大家都好焦急,好兴奋,但谁都没有呐喊,只是热烈地交谈。工作人员的广播吊在所有人的颅顶,像没人在乎的云。人多了,话也就多了,空气似乎都热了几分。我头脑发胀,尤其是上半部分,好像有蒸笼在蒸。
      一转头,发现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这一片大多是Andrea邀请来的,竟然有她请不动的人。
      来不及思考,舞台的灯霎时亮了起来,音乐响起,全场好像一同迟钝了一秒,而后爆起惊人的呐喊和欢呼。
      Andrea穿着极夸张的白色衣裙登场,头发却鲜红,红白对比强烈,让她更加耀眼,灯光扫射变换,让人分不清这是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结婚生子的她。舞台,音乐,灯光,演唱会,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童话里拥有魔力的匣子。一旦打开,观众和表演者就立马进入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用最经典的旋律开场,做了新的改变,又能引起合唱,又让观众感到十分新鲜。
      我看呆了,几分钟后,也投入到这种气氛里。人不是时时都有这样松懈享受的机会。
      她连番换新衣上场,唱不同的歌,越到中间越多抒情。有许多首我也可以跟唱下来,但我的嗓子实在不好,只好小声哼哼。偶尔偏头看那几个姓张的大小人,小的十分兴奋,大的看起来却不怎么投入,但也算是在听了。
      前面都是宋家的人,张明生当然会装模作样。
      中场休息,Andrea说她请了特别嘉宾。
      全场又一阵欢呼。
      大家都猜的到,一定是她的仔,宋倚星。
      她在演艺圈也算破有盛名,但对儿子的事业却置之不理,曾经在记者采访时说,自己从不看儿子的作品。
      “他演的题材我都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她笑得爽朗,引得记者也跟着她笑。
      大家都听得出是玩笑话,她的家庭氛围很好,连带着宋倚星的性格也十分惹人喜欢。他阔步出场,穿极休闲的衣衫,面对母亲佯装愤怒的质问,弯着眼睛对着话筒讲:“我不想抢你风头的,妈咪。”
      全场哄笑。
      二人合唱一首有关父母子女的歌,钢琴前奏缓缓引入,Andrea声音低沉而韧,宋倚星的声音则年轻得像泉水,两种声音交织,唱出歌词中父母与子女相向而行,擦肩后便分离的悲哀与释然。孕育新生命需要勇气,既要不在其身上加注自己的想法和遗憾,又要学会放手,放孩子越走越远。亲情中总有很多怨恨和依恋,交叉起来,变成人生中最难拨开的藤蔓。
      唱到尽头,我相信已有人眼眶湿红。
      这时,可可忽然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小孩的哭声最瘆人,不然也不会被频频用到恐怖片中。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转头看她。张明生也蹲身查看她的情况,将她抱在怀中。四周的人通通望过来,让我们一家都有些窘迫,仿佛我们是什么在公共场合纵容小孩的家长,张小元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台上的宋倚星见状,似乎想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我甚至已经听到了他将话筒放在嘴边时的吸气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我忽然发觉,大地似乎在动,脚下发颤,仿佛我只是地面上一颗小石子。一时间,整个世界抖动起开,仿佛下一秒就会倾斜,甚至坍塌。恐慌的嘶喊此起彼伏,像一重重山和一波波潮。
      不知道是谁先醒悟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呐喊,将所有迷茫的人劈醒。
      “地震了!”
      竟然地震了。
      一时间,大家慌成一片,部分人抱头蹲下,冲动的人则奔跑起来,冲向安全出口。不知为何,我却出奇的镇静。在慌乱的人潮里,我和张明生对望了一眼,那一眼或许只有一秒,但像一生那么长。
      我猜他想问我什么,但我已经来不及回答。
      他朝我伸出手,想抓住我的手腕。吊顶开始有东西掉落,是演唱会的装饰,不算重,但砸一下也够受的。时不时响起的惊呼就是证据。我猜这次演唱会的承办人没有好好检查每一处细节。
      我看见阿海和阿山冲了过来,他们一个抱住了张小元,一个向我走来。
      建筑又一阵抖动,阻拦了他们的脚步,有人摔倒了,乱丢的东西遍地都是。我的身体也随重力歪斜,顿时天旋地转。有人接住了我,然后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捏了一下。
      这人附在我耳边,低声问我:“能不能跑?”
      我立马反应了过来,身体有如过电般看着那双眼睛,我眨了两下眼,手指回捏过去,算作答案。于是,他拥着我躲到了角落。人来人往,已经分辨不出面孔。
      终于等到那十几秒的黄金空当,他拉着我狂奔。
      跑开时,我似乎听见身后有闷重的砸落声,还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腿很软,每一下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强烈得抖动。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钻进人群,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或许会被踩死,或许就被砸死在这里。
      在恐慌中,我转头,猛然看见Andrea和宋倚星在角落里紧紧拥抱。张明生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
      那人又猛地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身边。他帽子墨镜口罩一应俱全,手好像铁铐,抓得我手指一阵痛。
      我们逃了出去。
      在空旷处呆了一阵,我十分精神,吊着精神,唯恐张家的熟面孔突然出现。但他们迟迟没有赶来抓我,我想起那声闷响,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张明生,不知道有没有牵连到可可。甚至有一秒,我在想,要不要找回去。
      但最后,我还是钻进了那人的车里。通讯很快恢复了,听广播说,这次地震不算强烈,至少没有屋倒房塌。两个人呆呆地坐在车里,好像第一次出任务见尸体,吓傻了,什么也吃不下,也不想说话,只呆坐着。
      我气喘吁吁,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耳膜发胀,有尖亮的嘶鸣。我竟然还没能跑这么远的路,求生的意志远比我想得坚韧。
      他掏出一瓶水,拧开。
      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水递给我,问:“为什么用刀割手啊,还要别人帮你拧瓶盖。”
      我没讲话,沉默地接过水。
      李译看着我,又问:“喂,说话啊,别告诉我我认错人了,我可不想绑架有钱人的太太。”
      原来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是我,竟然还敢拉着我就跑。劫后余生,亏他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我瞥他一眼,缓了好一阵子:“有没有别的衣服和鞋子。”
      “当然有咯,”李译低头在座位旁的纸袋里翻找,最后只拿出来一个三明治。
      我看看三明治,又看看他,知道自己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李译还是有些怕我的,尽管这些年,他一直表现得自己是师兄一样。他实在太冲动,刚刚我们很可能就死掉了。但没有这份冲动,我们也跑不出来。
      李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想,在我的瞪视下,他的胆子一下子薄了下来,心虚地移开目光,打火准备开车。
      “我家里有好多衣服的,”他小声嘟囔。
      我没理他,休息了一会儿,信手拿过塞在夹层的眼罩,反正是个圈,三下两下把头发扎了起来。
      我问:“会不会剪头发?”
      李译说:“会的,我学了好久。”
      “你的头发是谁剪的?”我转过头问他,看着他的侧脸。
      “楼下理发店梁阿叔咯,”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心了起来,答我时,目视前方,笑得露出了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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