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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直到那根暗红色的木杖落下,我仍然觉得张明生会永远毫发无损。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格外套,进门便脱掉交给了佣人,只剩下卡其色的针织马甲和高领羊毛衫,两肘撑在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按着餐刀的末端,让刀身翘起,来回晃动。雪亮的刀锋晃到了我的眼睛。
      那个贼眉鼠眼的管家捧着一根木杖走了进来,大小倒是十分趁手,通体暗红,表面油光水滑,不知道是擦了蜡油还是杖打了太多人,渗进了浓稠的血。
      港岛有太多封建的荫蔽,包揽着巨大的家宅。家族成员光鲜亮丽在外,暗伤淤青在内。没人报警,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忽然很想知道张明生是如何长大的,他的父母又是如何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岁月。
      我来不及猜想,管家就在张耀年点头的默许下,拎着木杖走了过来。我偏过头去,看见管家细垂的双眼闪着鄙夷的光,面颊蜡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角色。
      向来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张耀年锱铢必较,自然也养出了这种睚眦必报的货色。
      他对于张明生给他甩脸色一事而感到非常愤怒,这是肉眼可见的。此刻代大家长执行家法,这老东西心里应该爽上天了,步子走得慢慢悠悠,神情凝重,仿佛要执行一道圣旨。
      这老管家同太监也十分相似,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潮臊的臭气。
      想起红寓白发苍苍却十分体面的管家,想起做的一手好菜的柳妈,想起阿海,我顿时领悟:有时,人的幸福感真是靠对比出来的。但如果老天爷让我从我原本的人生和余怀青的人生中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狂奔回我自己的出租屋里。
      当警察面对疯子就都只是工作,在张家面对疯子则是生活。
      基本类似于零薪水的加班。
      我看着张明生无谓的表情和漫不经心的动作,下意识地抓紧了桌布。我走着神,紧张地琢磨:假如张明生被打晕了,我要怎么逃出这幢深宅呢?
      显然,张明生并不给我发挥奇思妙想的机会。
      管家刚刚举起红杖,张明生突然握起餐刀,向一个空盘子狠狠扎去。随着几声迸碎声,洁白的盘子顿时四分五裂,细小的裂缝泛着暗暗的红——那颜色来自铺在桌面上的酒红色桌布,像餐盘的血。我被吓得心率狂飙,手抓紧了桌布一角。管家则面色突变,吓得双手一抖,红杖咣当一声地掉落在地,轱辘轱辘地滚去角落了。
      张明生拔起餐刀,在手中转动了几下。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过刀锋、让刀身在手指间蝴蝶纷飞一般旋转的。
      我胆子小,一旦手握武器,就很难松懈。当年在警校总有人转枪耍帅,可我怎么也做不来。我怕走火,也害怕被人抢走傍身的武器。
      张明生和我不同。
      打红杖掉落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胜券在握了。
      这群人老了,张耀年也老了,而张明生正值青壮年,只要他想,他就能利用这如护体光辉一般的年轻,与这群垂垂老矣的东西缠斗不休。
      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让这场游戏结束的。
      下一秒,张明生便开口对我说:“太太,我母亲曾经在这里被家法处置,她流了很多血。”
      我沉默无言。
      “我父亲被打断了右腿,开车对他而言成了一件好难的事。”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在哪个角落,”张明生站了起来,他转身,眼神丝毫没有分给旁人,只直直地看着我,眼眸如夜里的潭水,幽深而暗流汹涌,而后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继续道:“或许是东南角,或许是西南角。他们曾经想逃,却没有逃掉,或者说,只逃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提前去阴曹地府了。”
      张明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我知道,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余光中,张耀年的双腿已经抖如筛糠。他老了,时间公平对待每一个人。
      原来张明生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太懂得如何从精神上摧垮一个人
      张家这些年如同匍匐在草丛的蟒蛇,只要他走错了路,就势必会跳出来咬他一口。如今蛇迟钝了,他就要故意走出让蛇意料之外的步子。
      他叉碎盘子的那一瞬间,假如红杖没有掉落,或许局势还有翻转的机会。
      而现在,张明生已经彻底摆开了姿态。
      他娶了自己要娶的人,搬离老宅有了自己的家,手下亲信也全都是新鲜血液。
      他比他的父母思虑得更周全,也更疯癫。
      张明生拾起我的手,拉着我,让我在张耀年震惊的眼神中站了起来,缓缓地向门口走去。
      我身体虚弱,腿受过伤,再加上阴雨天气,实际上走起来有些吃力。张明生耐心地放慢了步子等我。
      他的父母没有跨出的扇门,我和张明生即将跨过去。
      他是真心想将张耀年气吐血。
      我们很少回老宅,每次用的原因都是:怀青腿脚不便,身体不好,不适合来回跑。
      这下可好,我虽然还是没办法跑,但走路还是可以的。
      我边走边腹诽:我就说我在张家形同加班,一口牛排没吃上,现在还要做串场演员,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演八点档。
      张明生牵着我的手,阿山推着轮椅跟跟在身后。
      路过张耀年时,我见到他皱坠的脸皮里一对恶毒的眼睛,像将死的毒蛇,正努力把剧毒聚集在牙尖上。可惜,他真的老了,他开始迷信,没成想,那道士那么快就死了。不过说来也是,秦始皇都做不到长生不老,他这种老头何德何能。
      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开始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嗽出来,如此颤抖着,来不及吩咐任何命令。
      张耀年变成这个样子,想必他的手下也会开始有自己新的打算。
      没有比张明生更好的选择。
      人心的更迭就是这样奇妙、悲惨、令人崩溃发疯。
      而我和张明生走出了那扇门。
      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张明生一把把我横抱了起来。我的肚子很不争气,竟然在个时候响了起来。
      张明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说:“这里的饭很难吃,走了也不算可惜,”
      我干笑两声算作回答。
      正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至少今天结束了)时,张明生抱着我转过了身。
      他微笑着,声音舒展,对着不远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东西说道:“多谢您。”
      张耀年反应了一下,惊异地看着他。
      我也吓到了,还以为他要发表类“打不死的都令我变得更强”的励志言论。
      但张明生就是张明生,永远出乎别人的意料。
      只听他懒散地接道:“每一次您咳嗽,我都觉得好事将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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