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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张小元转过头去,固执地看着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后脑勺。
      他一旦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他是个极会看眼色的孩子,见我发现了他的异常反应,难免心虚。我也不愿意在外面追问。小孩子,脸皮薄,拉进屋里推心置腹都未必能得出答案,更何况在外面。我没再自己问,只把这件事默默记下。
      车里没人再说话,气氛顿时冷若冰霜,除了置身事外开车的阿海,以及依旧呼呼睡着、对自己即将出席同学葬礼这件事浑然不知的张亦可,剩下的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各有各的心事。
      阳奉阴违的假夫妻都要过这样的糟心日子,真正的婚姻是什么样,我有些不敢想象。
      到目的地时,雨停了,可可也终于醒了,她睡眼惺忪,由戴着墨镜的阿海抱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嘴一扁,眼看就要嚎哭。阿海只好把眼镜摘了再抱她。她终于安生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梦中吃了大餐,她乖顺地贴着阿海的肩膀,开始轻轻打嗝。
      小元则由阿山牵着,小小年纪便腰身挺拔,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张明生替我从拿出了备用的轮椅,又亲自将我抱了出来,扶我坐好。那毯子依旧还在我腿上,像一团厚重却温暖的雪。我戴着墨镜,还有一定宽大的帽,蒙着一截黑色的纱网。
      我出来才发现,我们来到了一片墓园,这里潮湿而寂静,布满青草的山丘与草地还未完全染上秋的金黄,远处拥成树林的青松沉默地矗立着,守护着丘下或白或灰的墓碑。不远处,甚至矗立一座规模不小的教堂。我下车时正好看见墓园正中的喷泉,一位丰腴的天使正站在水中,手中拿着竖琴,颇有西欧艺术风采。
      出门不易,连空气都比家里的新鲜。我一边欣赏,一边向张明生抛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朱家到底信什么,怎么还有天使,怎么又跑教堂来了。
      张明生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有掩饰得很好的嘲讽。这次倒不是嘲讽我。他对这种什么都想要、就连信神也不专一的人抱有极强的看热闹心态。
      我们一家人,连带着阿海、阿山,以及几个熟面孔的打手,穿着黑灰的衣裳,沉默地向教堂走去。说实话,假如张明生爷爷死了,我们家都未必能到得这么齐。
      张明生这人其实很少参加应酬和宴会。年轻时脾气坏,跟家里关系几度决裂,只笼络了一些爱玩爱闹的纨绔子弟,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没什么人请他。后来逐渐收敛,制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顾家形象,能力也在分公司有所体现,跟我“结婚”后,再加上可可出生,祖孙关系回暖,张明生也跟着沾光,水涨船高,他倒成了港岛上流圈子中看似最有人性光辉的人。别人既不用担心被他整顿,还能白得一份和张家的关系,自然要争先恐后地笼络他。一时间,他也算是炙手可热了。
      但张明生却显得十分有分寸感,参加的大多是家宴,也很少携我出席。他的意思是,他有家室,偏安一隅,不愿在外面胡混。
      对此,我的意见是,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
      朱家虽然富贵,却没什么势力,张明生按理说本不用给他这个面子。毕竟,当大家都很有钱的时候,钱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他这次却一反常态,不仅亲自来参加葬礼,还带上了我和孩子。如此重视,不由得让我猜想,难道他是想笼络朱家。又或者,逝者之中,有与他亲厚之人?
      朱家长孙朱宝君去世后,他的母亲也因为伤心过度,心脏病发身亡了。朱家是后起之秀,又因为发家的饭碗和粗野行为处事,常被人看不起。但他们的家庭关系似乎更正常、也更深重。或许我的揣测有一些失真的地方,但至少,朱宝君这个孩子,拥有一个会为他伤心的母亲。
      张家的人心冷如地窖,这才滋养出了一个张明生这样的怪物。
      想到这儿,我微微偏着仰头,望了张明生一眼。我本以为并不会被他察觉,谁知刚抬起眼皮,就接到他实实在在的眼神。
      他朝我微笑,用眼神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抿着嘴咧了一下,没说话,继续百无聊赖地看向前方。
      难道,张明生真的认识朱宝君的母亲?一时间,我脑补了一出叛逆少年与温柔少妇的情感大戏。
      来悼念的人拥满了纪念堂,大家都捧杯,沉默地游移,是不是低声交头接耳,大多是朱家的亲戚与生意伙伴。我们刚踏入门内,目光就似无声地雨般,被风斜吹着扫来。我不习惯被人注视,轻咳了一生,一旁的阿海立马腾出手来,替我压了一下帽檐。
      朱家大少年过三十,是个脸色灰暗、身材削瘦的男人,眼睛细长,鼻梁扁塌,是那种扔进人群立马就消失的长相。他曾为了自己鲁莽的儿子登门道歉,张明生没有让他进门,只通过门口的通讯电话与他客套了两句。此时此刻,他又殷勤地迎了上来。隔着墨镜和纱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从他极不自然的寒暄中,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只有一些生涩,与一些用了很大决心才鼓起勇气的的跃跃欲试。
      张明生说:“好歹我们的小孩做过同学,又经历了同样的事,只是我们幸运一点,心中有愧,不得不来送宝君与夫人一程。”
      朱大少苦笑了一下,他说:“多谢张生挂念,阿蝶心软,命苦,宝君,宝君他。唉。”
      正说着,一个女子忽然迎了上来,她笑声爽朗地同张明生打招呼,我身边的阿海却后退了半步。
      一定程度上,阿海像一个灵敏的警报器。
      我以为这才是和张明生有渊源的人,趁她同我打招呼时,从墨镜下的缝隙里偷看了一眼她的面孔。三十来岁,圆鼻头,大眼睛,漂亮是漂亮,可是五官深刻,一上年纪便显得有些老态。
      这样的人,怎么会使阿海慌张。
      我正好奇,张明生已经结束了这尴尬的寒暄,推着我向里面走去,路过正中摆着的方正的遗像,我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我去。
      这下连我也吓到了。
      方才见到的那个女生,和遗像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我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眼珠子险些要瞪出来,手用力握紧了把手。
      张明生察觉到了我的反应,戴着手套的手轻轻附上我的手背,将我用的力气解开,他附在我耳边,淡淡道:“不必怕,双胞胎而已。”
      我这才松了口气。
      港岛怎么这么多双胞胎,都被我们遇上。
      我接过张明生递给我的一杯酒,小心地拿入帽檐下,倾斜,抿了一小口。
      戒烟戒酒这么久了,舌头早已不习惯酒精。
      正当我五官皱成一团时,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响起了。
      “明生哥,嫂嫂,”詹韦清端着酒杯,款款走来,“想不到你们也会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爽朗,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是咬着牙磨出来的声音,用力而生疏。
      “你不知道吗,可可和那个孩子是同学,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张明生倒没什么反常的情绪,他和詹韦清碰杯,发出叮一声响。
      “我代表报社,也算尽一份哀思,”詹韦清答。
      话是这么说,可他究竟代表报社,还是代表詹家,也很难说。
      这次詹韦清并没有停留很久,他很快离开了,我也乐得自在。
      我、阿海、张明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再次昏昏欲睡的可可这次由阿山抱着,张小元则在细嚼慢咽地吃一块蛋糕。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声嘈杂的皮鞋踏地声,随之爆发的,几句中气十足的自报家门:“警察,重案组。”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
      来者正是李译,他头发向后梳着,眉目坚毅,隐隐蕴着怒气。他似乎是直接从警署赶来,身上还穿着端正的石灰色西装外套,白衬衫,黑色领带,黑色西装裤,胸前悬挂的证件还在摇摆。身后跟着几个重案组的同事,有些我似乎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就比如李译左手边的短发女警,她叫江小秋,刚进警局时,在我手下做事,那时她还有一些丰盈的婴儿肥,如今也都消失了,下巴尖尖,眼下悬着乌青。她加入了重案组。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一部分梦想。
      不知为何,我的心格外平静。人在绝境之中,瞥见曾尽力帮助过的人有了好的未来,难免会觉得欣慰。我帮助过她,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只是我不明白,李译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先生,我们的调查还没有结束,你不可以将受害者下葬,”李译的言辞极其强硬。
      “李sir,”朱大少迎了上来,他的语气还算客气,甚至称得上温和,“调查这么久,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就让小儿随他母亲一起,早些入土为安。”
      港岛警察这些年虽然颜面尽失,可张家宋家以及一些大帮派在明面上也会多少给警署点面子,更不必提朱家。何况李译年纪轻轻就做了督察,他名声在外,铁面无情,谁敢直接反驳。
      “犯人没有抓到,灵魂又怎么会安息,”李译说得斩钉截铁。
      相比之下,朱夫人的胞妹就远远没有朱大少那么客气,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李译喊道:“嘴上说着抓犯人,你们倒是抓啊,什么受害人,那是我姐姐姐夫的小孩,我的侄子,你们警察除了到处贴悬赏找证人,对着家属盘问不休,还能做些什么?!”
      “小蜻,别说了,李督察,我一向尊重你,但也请你尊重我的家人!”朱大少站在一旁,勉力想将女人拽回去。
      这个叫小蜻的女子面相刚硬,比起姐姐本就缺少一些娴静的气质,现在又多了份狰狞,她扬起下巴,不顾朱大少的阻拦,拍开来拉她的手,毫无惧色地迎上李译的眼睛。
      咫尺之遥,李译平静地看着她。
      他呼吸如常,连睫毛都没有停滞一下,依旧眨动着。
      在这空挡,我悄悄看了一眼张明生,看到他嘴角咧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在看戏。难道他算到了李译会来,所以才故意让我来参加葬礼,就为了让我看到李译被人为难?
      疯子,真是疯子。
      许是小蜻的注视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收到了江小秋轻咳中透露的暗号,十几秒后,李译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投在了我们一家身上。
      他向我们走来。
      张明生十分兴奋,他甚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张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李译的声音慢慢靠近,他还是选择先和张明生搭话。
      “我也没想到,李sir会大闹别人的葬礼,”张明生声音轻快。
      “明明还没有结案,朱家却怎么也不肯配合,”李译平静地陈述着。
      李译话里有话。
      他是在质问张明生。
      奈何张明生脸皮厚度过人,他说:“不是谁都像我和我太太一样愿意配合李sir的。”
      “可惜,”没等李译回话,张明生紧接着接上了两个字,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我们几个能听到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惜李sir不珍惜机会,询问半天,最后只得到了太太的肖像。”
      视线里,我望到李译的左手骤然握紧,直至手背青筋凸起,手指甲掐压进掌心。
      等到他平静下来,松开拳头时,他才开口,只是这次,他的话出乎我意外。
      李译说:“张太,听说余家学医的人很多,连太太您也在医学院读过几年书。”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传言。张明生为我造了好几种人设身世掩人耳目,看来李译是相信了其中一种。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没有回话。李译啊李译,我读什么医学院,我跟你一样,都只读过警校。
      “学医是为了救病治人,本应该有一副好心肠,港岛频有小孩失踪,你的小孩也经历如此威胁,太太你却袖手旁观,难道就因为你的小孩幸存了,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来参加逝者的葬礼吗,”李译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严厉。
      我听完这话,心里竟升起了一丝愧疚。即使这话有些缺少逻辑,且,也太欺软怕硬了。
      张明生明显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说:“李sir,我太太身体不好,你有什么怒气应该朝我们来撒。”
      “我在和张太说话,张太未回答,张先生却替她开口了,难道张太没有丈夫,就无法回应任何问题吗?”李译的眼神像一把刀,直直向我毫无章法的砸来,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我不放。
      “张太出门必戴墨镜与遮阳帽,很少以真面目识人,也很少讲话,好像张先生是太太你的发言人一样,”李译继续质问着,“难道张太已经心甘情愿做张先生的附属品了吗?”
      附属品,张生的附属品。
      李译是最了解我的人,他知道我的脾气秉性。
      我怎么会想要当一个附属品。他究竟是在质问我,还是在质问余怀青。
      我有些糊涂了,心跳迅速加快,能听到自己低低的呼吸声。
      这次,张明生还没回答,我也正愣着,李译的手却忽然向我的伸来。
      我下意识一偏头,躲开了。
      他想摘我的帽子,李译想摘下我的帽子。
      躲开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李译一定认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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