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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那一天离现在太过遥远,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在怎样的目光下走进会厅。只知道有了那件外套和领带、以及腕间的手表,没人再为难我。如今想想,或许我一出现,张明生把衣服脱下来送我的事,已经隐秘地传满了小半个宴会厅。
      他们一向看不上我们这种底层公差,走私那件案子,宴会中许多人更是涉及其中。
      而张明生却帮了我一把。他说话一向真真假假,但想要大厅里的人全都死掉,恐怕是真的。
      我走进大厅,巨大而璀璨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灿烂到让人觉得皮肤炙热的光,我一时难以聚神,像灵魂暂时变成了漂浮的气球,悬在□□之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巨大的枪声会让耳朵暂时无法听到细小的声音,想起刑拘室里故意而为之的白炽灯光。剥夺最灵敏的感官,人就容易迷失。室内的光泛着淡淡的金,把每一个人的面庞都映的流光溢彩,他们皮肤上点缀的珠宝,像肉色绸子上结出的晶莹矿物。
      这里有很多人,很多种香气,侍者端着酒盘穿梭在人群之中,长长的桌子上满目琳琅,让我分不清那是工艺品还是食物。墙壁上随意悬挂的工笔画,落款低调得提示诸位,此栩栩如生、面若桃花的侍女,来自唐朝名声赫赫的画家。角落摆放的花瓶,低调的雨过天青色,看起来含蓄又腼腆,底座却不知印着哪座官窑的赤章。大厅之中,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却知其贵重的东西,这比既不认识它们、又不懂得它们的价值更加要我痛苦。我想起走私案中因公殉职的两位同僚,他们抚恤金,还比不上一尖象牙的零头。
      走上阶梯,在旋转的角落里,我看到了李译。他平常爱笑爱玩,在最丰盛的地方,却一改潇洒的常态,端着一杯香槟,靠在墙边的阴影里。他本就清俊,再一穿正装,实在是引人注目。即使有意收敛,短短二十分钟,就有好几个宾客或走过去朝他搭话,还没等他们介绍完自己,李译就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证件,往外一亮。来人的脸色瞬间一变,转过身便匆匆离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拍了一下李译的肩。
      李译却没有被吓到,他抿了一口酒,眼神仍然看向人群,他说:“早看到你了,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原来是想吓唬我。衣服不错,从哪儿弄的。”
      我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西装外套。取下胸针后那一块小小的褶皱,如今已消失不见,如同潮水退回大海。
      我说:“遇见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李译自嘲地说:“我们俩现在才是这里最奇怪的人,当警察的,还不如有钱人家的私生子。”
      我笑,沉声说:“没办法,这世道,好男不当差嘛。”
      说了什么不重要,只要我肯笑着说一些自嘲或揶揄的话,李译的心情也会很快好起来。这个方法从他十八岁适用到二十五岁。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我讲话,随意一打量,便看见我腕间的手表。
      “送西装,还送手表,但你对他的形容词却只有一个‘奇怪’?”李译紧紧盯着我,说的话也意味深长。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觉得我和那个男人的相遇是一场猎艳,毕竟他眼神真挚,看起来比全身上下任何一个部位都要年轻。但李译一向紧张我,觉得我太容易上当受骗。况且,我是警察,确实不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这件事上,我有错,我不该这么疏忽。
      “于sir,有时候,你真的要有些自知之明的,”李译随手把酒杯搁在路过侍者手中的圆盘里,伸出那双带枪茧的手。他是射击爱好者,全港最著名的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之一。
      他捏起我的手腕,要帮我把那块表解下来。
      “他叫什么?”
      我乖乖站在那里,一边由他摘手表,一边答他的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好像叫…明生。”
      “明生?”李译抬起眼来,他直直看着我。
      李译没再询问,拎起那块手表,像拎一颗他最不喜欢的、血淋淋的动物内脏。他又叫回方才的侍者。咣当一声,手表落在圆盘上。
      李译说:“张少爷丢的手表,我朋友捡到,希望能还到他手里。”
      “张少爷?”侍者有些惊讶。
      “你们张家有几个少爷?”李译慢条斯理地抛出问句,依旧一副无谓的样子。
      “自然…”侍者面色一变,谨慎地低下了头,语气坚定,“只有明生少爷一个少爷。”
      那男人是张明生。
      张耀年唯一的孙子,以叛逆闻名港岛。
      怪不得我听那个名字有些熟悉,连上姓,一桩桩报道立马浮现在眼前。张家如今只剩下这两个男人。平日里都说隔代亲,张明生却和他的祖父到了交恶的程度。
      怪不得他不来宴会。毕竟,今天的晚宴,是张耀年做东。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反目。
      不知不觉地,我又想起月光下那张脸。
      古老的立钟敲响敲响,大约,已经要十点钟。
      我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伴随着火花一般亮过的闪光灯,我余光里一片亮白。
      有个男孩站在我和李译十步开外,他穿着中学制服和小腿袜,脚踩皮鞋,一张下巴尖尖的脸躲在相机后面。
      他刚刚用相机拍了我和李译。
      李译招手,让他过来。
      这男孩并没有惧色,坦然地来到了我和李译跟前。
      他和李译确实是棋逢对手,他不经同意为我们拍照,李译未得许可,就抢过了他的相机。调出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后,李译竟没有立马删除,他看了几秒后,用眼神示意我。于是我也凑了过去。
      布局很好,光线也不错,在红色的地毯与繁丽的墙纸映衬下,我和李译面对面站着,却错开了一点,我望别处,他也追着我的眼神望,于是两个人都转头,李译的手甚至还插在口袋里。不错的照片,假如照片中没有我,我甚至觉得这像是一张电影剧照。
      李译半天也没有舍得删除,他对那男孩讲:“拍得再好,也不是你随便拍我们的原因。”
      男孩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和他细眉细眼的样子反差很大,他说:“sorry啦,sorry啦,只系好景唔应该放弃嘅!”
      李译一听就笑,这孩子虽然在装大人的腔调,却也不太可憎,他说:“我点知你会唔会靠这张相赚比赛花红?”
      “我姓宋啦,”男孩做了个鬼脸。
      我和李译相视一笑,姓宋,那确实要比姓李和姓于更富裕一点。原来他是宋家的小孩,怪不得可以端着相机到处跑。
      “你哋畀我个地址,我将相洗出嚟,寄畀你哋,好唔好?”男孩十分热络,他看着我问。
      还没等我回话,李译就开口,他说:“好啊,寄到警署就好啦,李sir于sir收。”
      说到李sir于sir时,他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和我。
      男孩皱了皱眉头,一把抢过相机,留下一句“痴线”便跑走了。我挽留的招手都还没有抬起来。
      “喂!小鬼!跑那么快,一会儿你就会跌跤,记得把照片删掉!”李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我说:“一张照片而已,我们又不做卧底。”
      李译说:“做卧底也没什么,有朝一日你的资料被清空,我就有一铁盒照片拿出来证明你从前确实是个警察。”
      “我就知道你拍了我不止一张照片。”
      某次演习,我中了一弹,倒地“身亡”,李译竟然偷偷拍下照片。
      面对我的质问,李译回答得冠冕堂皇:“那不是偷拍,那是很有意义的留念。”
      “我死得横七竖八,有什么意义?”
      李译肃穆地说:“阿sir,无论生死,只要我们全力以赴,就都有意义。”
      我才不上他的当,当即推搡他一下,他便原形毕露,笑嘻嘻地讲:“不过师兄你,真的很不会装死。”
      我立即给了他肩膀一拳,他假装很痛,手捂在肩头,呲牙咧嘴地躬身。
      就这么嬉戏打闹,转眼就十一点钟。
      张家别墅的地理位置都不错,再登一层楼,便看到临近的青色山头,因为很远,所以刚好能被框在窗里。钟声再次响起时,盛大的烟花从山中升起,伴随着尖利的哨响般的声音。我只见过日出日落,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璀璨火星。紫色,蓝色,橙色,红色,它们腾空舒展,又骤然坠落,盛大到照亮小半块夜空,也云层变得多彩。所有人都在望着窗子,他们脸上游弋着不同的颜色。
      我抬头,忽也觉得胸怀被舒展得宽阔而轻松,心中还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没有失约,我也没有错过。
      后来的后来,我给可可讲故事时发现,可可最讨厌的故事,就是海的女儿。她更喜欢无边无际的大海,不懂为什么小人鱼会喜欢天边稍纵即逝的烟花。父亲每年都会为她放烟花,她习以为常,不懂小美人鱼为何被震撼,又为何痴迷。而我初次见张明生那年,也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烟花。我是一个成年人,并比不上小美人鱼天真,但烟花骤然开绽的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心跳停了半拍。所以后来我会想小美人鱼的故事,早已分不清张明生是甲板上纵情欢歌的王子,还是夺走我身份、双腿、嗓音的海妖。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人在最精彩美好的一刻,只想永远停驻,享受当时的美妙。
      没人知道张明生和我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这烟花究竟和我有没有关联。
      毕竟烟花刚刚升起便有人猜测,这是张明生送给祖父的礼物,他有意在这天破冰。
      但第二天,张明生在祖父生日当晚飙车并大放烟花扰民的新闻便上了娱乐版头条。他讨好祖父的谣言不攻自破。
      不出席生日晚宴,却跑去放烟花,不知是祝祖父长寿,还是希望他的人生如夕阳烟花,早死早超生。
      狗仔甚至还截留下了一小段视频,伴随着夸张的腔调,在八卦频道循环播放。他们说,追拍张明生,如同追拍职业赛车手,惊险刺激,时时刻刻都可能殉职。
      视频里,张明生开着血红的法拉利驰过山间的弯道,如一道赤色的虹影。镜头捉拍到了他的一张侧脸,眉眼锋利,鼻梁高挺。身上的衣服也很熟悉。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屏幕,看了一次又一次。
      他穿着我的外套去飙车了。
      他站在在报纸上的照片里,身上穿着的,也是我的外套。大卖场清仓卖的外套。
      我胸膛里,突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它像一条蜿蜒的小溪,静寂地流着。但只要我稍微凝神,就能听见它潺潺的声音。
      鬼使神差,我剪下了报上那幅张明生的照片。
      我拥有了张明生的照片,那张我和李译的合照却迟迟没有寄来。大概是那个男孩以为李译在开他的玩笑,又或许是他不想把照片送给我们了。
      我没有在意,李译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包裹。
      我拆开,发现是一块手表,张明生的手表。
      另附纸条,字迹潦草。
      我一读,脑海内便回想着张明生的声音。
      张明生说:这是礼物,不是失物,身为警察,一定要恪守时间,因此送给于先生,不必再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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