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流月》Bigcatcat

7、云梦泽

　　天像是破了个洞，无止境的大水从洞中倾泻下来，浇的整座云梦泽都在隆隆作响。

　　他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舒缓自己因寒冷而僵曲的手指。

　　着甲的秦人武士回过头，在祭坛的中央居高临下的俯瞰，积木般拼搭起的古镇已经在大雨中沦为了一片火海，逃散的人们抱着家当和包裹，女人们哭着在路边想要扒上离岸的小船，披甲挂刀的庄家兵士只是一溃而散的七国流兵。

　　他早就知道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不染世外的桃源乡。

　　这里只是战国乱世里，背井离乡的人们临时拼凑成的落脚之地罢了。

　　他忽的觉得疲倦，刀上丝丝的热血滴落，在涟漪的水花上晕开了颜色。

　　那是雨声么？

　　那么沉重、迟缓、

　　咚咚...咚咚...

　　秦人伸出手，摁在自己的胸前。

　　姬月听清了，他想那大概不是雨声。

　　那是胸膛里那颗沉重心脏的跳动声。

　　好多年了，他终于又一次听见自己胸膛前那么清楚的跃响，如同巨木撞击铜钟，一声一声，撞的人麻木困苦。

　　他放下悬在城主喉前的刀，侧目凝视远方。

　　围绕镇子的一个山间缺口漫过浩瀚的山洪，洪水所到之处，千年的高木如倒草般拦腰折断。

　　“不杀我了？”

　　“那么大的山洪，这镇子，怕是谁都活不了吧。”

　　姬月抬手，长刀贯穿城主的大腿，刀尖扎入祭祀高台的青石地砖。

　　他盘膝而坐，目光平静。

　　“你本可以选择放了那个女孩，但你没有。”

　　“为了苦水镇的秩序。”垂垂老矣的男人忍耐着剧痛，从地上坐起来“有第一个女人外逃，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桃源之所以能是桃源，是因为从不能有人离开。”

　　山洪开始冲入苦水镇的外缘，泥砖青瓦垒砌的漂亮屋子犹如被神抹去的积木，并发出洪荒般的巨响后倒塌。

　　“你在撒谎。”姬月的语气平和缓慢“这城里，只有你是唯一的本地人。那是要献祭给不周山的祭品，那个女孩，你打算了很久吧？用这么一座城和带着楚人血统的巫女祭祀...”

　　他的眉角因怒意而略略抽搐

　　“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场愚蠢的山洪？”

　　“.....愚蠢的人，”城主露出了森森恐怖的狰狞嘴脸“是你啊！”

　　姬月拔出刀，清光闪过男人的脖间，血淋淋的重物落到地上。

　　他疲惫的叹气。

　　“我还未踏入云梦泽的门槛，那宏伟的不周山、在云间歌舞万年的神巫，商家当年遗落的遗物....在门外的一线之间，却已是如此骇人的贪欲了么？”

　　“中原上的野心已经很让人无力了...可即便在这么遥远渺小的山中，也有人想要握住权力，当千千万万年的君王么？”

　　他的瞳子慢慢慢慢熄灭了，微弱的火苗熄灭在他漆黑的瞳子里，磅礴的咆哮山洪已经冲入了城市中心，浩劫般的巨响冲击耳膜，姬月安安静静的坐在祭坛上，无动于衷。

　　他的手轻轻拂过满是血痕的刀身。

　　世上最后的一个秦军不更叹出了漫长的气。

　　“太子殿下...您和我的约，终归是只能这样了罢。”

　　云梦泽愤怒的水蛇再次吞下了一座无名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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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像是破了个洞，无止境的大水从洞中倾泻下来，浇的整片雨林都在隆隆作响。

　　驮货的马匹在暴雨中艰难的昂起头颅，奋力高嘶，牲畜们在暴雨中挣扎前行，谁也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总是不停的点燃了火把，沿着古旧的长道驱走。

　　年轻人抬起头，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他的斗笠上，遮天的密林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界，千年的神树在两侧拔地而起，每一根巨木都可以用作战船的龙骨，或是大殿上华贵的横梁。

　　像是...像是一帮迷路在天宫的猴子。

　　“头儿，头儿！”

　　有人在雨中扯着嗓子大吼

　　“有屁就放！”

　　谢安不耐烦的回头吼他

　　“兄弟们走不动了，歇歇吧！”

　　“我能让你歇，张了嘴要吃人的水神能让你歇么？！”谢安放声大吼，天上打了一道惊雷，紫色的电光照过他们背后淹没一切的大洪水“继续往前走！到兜脚村再停下来！这么多货没了，我拿老黑你的狗头去抵债么？！”

　　问话的马帮汉子往后退了回去，黑黢黢的脸上挤出吃力的褶皱，可他明白谢安没有说错，发了怒的水神是真的会吃人的。

　　云梦泽这个鬼地方就是会有这种天气，一年里所有的雨都在那一个月里下完了，沼泽淹成湖泊，湖泊淹成大海。

　　但更让老黑惊惧的...是苦水镇被大洪给冲没了。

　　那是云梦泽边缘存在了起码百年的村寨，哪怕那里面居住的都只是外地的流民，这座镇子的安全也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考验，一代代人住进去，直到老死，再到新一代人住进去，总是这样往返巡回。

　　可是...可是苦水镇，

　　就那么“没了。”

　　如果连苦水镇都被云梦泽的大洪给吞没了。

　　那么云梦泽真正深处的巫民寨子，

　　还能有多少活下来的歇脚地方？

　　他只得奋力再一次放声歌嚎起来，否则他自己的侥幸都会被这场诡异的大雨给浇灭。

　　马帮分明是沿着山脊在行走，可是这几天来，他们走的离山下的洪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果再继续走下去，是不是只是会走进一汪，名叫云梦泽的无边大湖？

　　谁都不开口提，可谁都知道云梦泽有一个黑色的典故：

　　百年时间，云神会再次睁开他的眼，皆是，整座云梦泽都是他挑选盘中祭品的大殿。

　　上一次被冲毁的，是马帮里很多人爷爷辈经常落脚的寨子，现在那个寨子已经永远埋在水下了，连鬼都没法冒出来。

　　“见鬼！”谢安忍不住低低的怒吼起来。

　　他在队伍的最前面开路，脚上的触感变的奇怪起来，他低头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云梦泽巫民们拿来铺路的碎石头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条路是连当地巫民都没有走过，或者荒废了再也没有走过的路。

　　谢安烦躁的抬起头，可是暴雨砸在他的脸上，整片林子都在受惊般的颤抖，他根本没法看到天穹上的星象，唯一能帮助他们指名方向的途径也失去了。

　　他放低了视线，向着林子的一侧低处看去。

　　雷光又一次照过雨林，老黑偷看了谢安的侧脸，只是有些呆滞的平静。

　　“头儿，头儿？！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放他娘的屁！”谢安猛地拽住马绳，向前大步前进“我们已经过‘界’了！”

　　“界？”老黑愣住了。

　　“那兜脚村呢？我们不是还没到兜脚村吗？”他急躁起来，兜脚村是这附近最近的一个寨子了，如果错过或者从道路上岔开了，他们就得死在这场雨里了。

　　“兜脚村...也被云神吃了！”谢安颤抖着大吼“看见林子的下面了么？那是...兜脚村寨子的屋顶！”

　　老黑悚然间顺着谢安的指示看去，惊惧间尖叫的骇人，所有伙计都被他的尖叫声吓到了，低着目光去寻找下方：

　　一片湍急的山洪间，云梦泽当地巫民特有的竹楼房露出了窄窄的屋顶，只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房顶，因为除了坚固的主体竹柱，其他的门，墙，梁都已经被冲毁了。

　　马帮默默注视着已经被淹没在山洪里的兜脚村，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弥漫。

　　“走！继续走！不要停！”

　　马帮里唯一一个还在咒骂的男人在雨中咬牙切齿

　　“云神想要我们也死在他的祭坛里！可我们是去他宫殿里抢钱的土匪！云梦泽这地方，死不了我们这帮贱命的爷们！”

　　“继续走！”老黑也醒悟过来，跟着卖力的大吼起来“我们杀到最里面去！那里有淹不掉的地方！去‘烛沟’！我们这一次要挣荣华富贵一辈子的大钱！”

　　“是啊！”谢安的脸变得狰狞起来“怕死的就回头！找个树爬上去等着！运气好云神就不要你那颗没用的狗命！”

　　渐渐的，脚下的道路开始真正的泥泞起来，失去碎石铺贴的路，真正成为了觐见神明的高耸阶梯。

　　谢安灭去了火把，身后的火把也开始熄灭，在往常的时候，马帮伙计都知道这是为了节省燃料，在这样一场不熄灭的雨中，他们随身携带的猪油迟早有花完的时候。

　　老黑跟在了谢安的背后，他是马帮的二把手，路过一处低矮丛林的刹那，他顺手一脚踢走了一颗沉重的东西。

　　谢安不回头也不开口，老黑也默契的并不说话。

　　因为那是一颗巫民被砍断的，切口整整齐齐的人头。

　　云梦泽的祭祀季，到了。

　　这林子里，开始向不周山献礼的，也不止是苦水镇的镇长。

　　埋在暴躁山洪下的，也不全是残破的竹房碎瓦。

　　“走...走...！”

　　谢安开始暴躁的自言自语，恍惚间，他回到了很多年的一天，也是这样的暴雨，这样漆黑骇人的林子。

　　远处的阴影间，青色的小蛇无声滑过暴起的古树盘根，它吐着嘶嘶的芯子，在始终没有光的大雨中注视着云梦泽里唯一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