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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黄六坡是个村,我是村里一条狗,没有名字,时间长了,村民见到我都叫我老六。

      六六六,特别是打牌的时候,喜欢把我叫过去,让我坐在他们脚下,用脚指头逗我,说这样就能赢上牌,可以去村尾寡妇家潇洒一夜。

      每当这时候旁边就会有人哄笑,时间长了,我就很烦,上前咬几口,呸掉嘴里的黄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大比兜。

      打得我狗头冒金星,张婶叫我吃饭,又乐颠颠跑过去裂开嘴巴笑。

      张婶给的都是剩饭,没有肉,但在黄六坡,唯独她给我饭吃。

      每次在我吃饭的时候,张婶都会蹲在我脚边,跟我说她家里那些破烂事,不是公公打她,就是她男人又去找了村尾的寡妇……

      她说她男人是一个沉默寡语的庄稼汉,根本看不上村尾那个万/人/骑/的骚/玩/意/儿。

      每当这时张婶死水一般的面容会出现裂痕,张牙舞爪的样子比我裂开嘴笑还难看。

      她的手抚摸在我的背脊上,就像一只冰冷的蛇在滑行。

      张婶会跟我说许多村里的事情,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但看在她给我喂饭的面子上,我会耐着性子听一听。

      她说也不好好说,脑袋左右摇晃眼睛四拐八拐,见到家里男人都出了门,赶忙把我嘴里的碗抢走,狼吞虎咽吃完剩下的饭。

      “老六,你可别怪我,”张婶手指捡起地上的米饭扔进嘴里,“村里都说你是打牌的福星,不喂饱你,我家那位怎么赢钱,不赢钱他怎么去找那个狐狸精!”

      张婶说到这里眼睛一眯,凶狠的光转眼即逝,身体一震,又滴下浑浊的泪,“可是,我饿啊!我每天做这么多事,他们宁愿给一个畜生喂饭,都不愿意给我多吃一口!我好饿啊!”

      “不喂饱你,他们会打我的!”

      说完她就把碗里里外外舔干净,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进了屋。

      我觉得她就是个神经病。

      好在神经病每天都会给我喂饭。

      肚子饱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解决,我就会从村头走到村尾,敲敲打打,再嗷一嗓子,看看有没有人会给我扔一两块骨头。

      我很会找骨头,村头最大的那棵槐树下,埋了许多我找到的骨头。我只吃一根,其他的都埋着。我喜欢埋骨头,骨头就应该好好呆在土里生根发芽。

      如果实在饿的不行,就去山上挖野红薯。

      野红薯长在山凹凹里,一大片一大片,特别好挖,我一边挖一边吃,吃的量能顶一天。

      每次我挖红薯的时候,都会遇上村里的白芳。

      她是个傻子,听说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袋,做事糊里糊涂说话也不利索,只知道天天上山采草药,拿去卖钱。

      她有次看见我在吃野红薯,就想把手里的草药递给我吃,我看了眼那东西,心想万一是个毒玩意儿那我不就死翘翘。

      是药三分毒,我做狗都知道。

      白芳看我不领情,随后就不管我了。

      她撅着屁股找得起劲,我也撅着屁股挖得起劲。

      山凹凹挖完,我又找另一个地方,没过两天又会遇见她,一人一狗默契看一眼,继续低头掘土。

      我知道她有了喜欢的人,名叫李大飞,是老村长的老来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最喜欢穿一身白在村里晃悠,每次见到我都会踢我屁股,迷得村子里大奶奶老姑娘阵阵尖叫。

      所以我在山凹凹里看见两条白花花的□□扭曲地团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完事儿后李大飞坐起来穿衣服,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说,“下次别来找我了。”

      白芳趴在地上,翻飞的草浆糊了她一身,她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磕磕巴巴问为什么。

      “我怕我爹看见。”

      白芳又问,“为什么?”

      我蹲在一旁草丛里,觉得白芳就属这句说的最利索。

      李大飞脸上露出难言之隐,他又是扶额又是痛苦地抓头发,看得白芳心痛,我焦急。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芳儿,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毕、毕竟,你是个傻的,你娘又抛夫弃女,我爹是不会答应的!”

      白芳张大嘴巴看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李大飞往后看了一眼,赶紧把撕烂在一边的衣服丢在她身上,“你也快起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白芳哦了声,默默坐起来,捡起衣服往身上套。

      她穿了半天,指着烂布条看向李大飞,“……坏、坏了!”

      李大飞已经开始穿裤子了,他不耐烦道,“就那样穿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沾着黄泥的白影很快消失在密林间。

      白芳还坐在山凹凹里没有动作。

      我看一眼,实在可惜那里面的野红薯,忍不住叹气,下山给白芳找衣服。

      村里人开始说白芳的闲话。

      张婶翘着二郎腿一边吐瓜子皮一边口若悬河,说得上有理下有理,好像白芳与李大飞滚被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蹲着。

      说完了又开始说白芳的娘,不顾女儿和丈夫,跑得不见人影,没心没肺,良心都喂了狗。

      我窝在一旁,蹭间隙接住她从口里掉落的瓜子,被张婶打了一耳光,“滚一边去!饿死鬼投胎,今天没喂饱你吗!”

      我很委屈,确实没喂饱,因为今天的狗饭全部都被她吞了。

      我夹着尾巴去到山上,又开始挖野红薯。

      白芳早早就到了,背着竹篓坐在一旁发呆。

      她看见我,歪了歪脑袋,半天才挤出几个含糊的字,“啊……为、为什么,要说娘……”

      我叼着野红薯抬起头,面前的白芳长得很像她娘,脸是鹅蛋脸,皮肤也很白皙。

      我还记得她娘叫秦虹,不过村里的人都叫她老白媳妇或是老白家那个。

      我嘴里唔唔着,半天才想起我是一只狗,怎么会口出人言。

      两年前的晚上,我在村头的槐树下埋骨头,见过秦虹最后一面。

      她那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轻手轻脚跑到村头,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吓了一跳,她也吓了一跳,一人一狗站在黑夜里大眼瞪小眼,大气都不管喘。

      我是怕她向别人说出我埋骨头的秘密,她是怕我汪汪叫。可是我不汪汪叫,我不会汪汪叫,全村的人都知道,除了她。

      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房子里,被锁链捆绑,就连吃饭都要人喂,没有自由。

      她眼里含泪,跪下来祈求我不要出声,我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脚下的骨头,选了个大的,给她叼过去,示意她吃。

      那是怎么一种表情?

      我形容不出来,反正她就把骨头揣进了衣兜里,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她叫秦虹。

      秦虹的手很温暖,要比张婶的温暖许多。她的眼泪也掉了很多,很快就把我的毛发染湿。

      秦虹走了,我挠了挠虱子,准备睡觉。

      但那晚注定是不眠夜。

      老白带人追过来的时候,我瞄了眼,差不多出动了全村的人。

      村民挤在村口,愤怒谩骂,都在等着权威者发布施令讨伐这个逃跑的恶毒女人,商讨着抓回来要用七根铁链还是十根铁链,打断一条腿还是两条腿。

      老村长被人簇拥着走过来,嗑了嗑手上的竹烟杆,“分两拨人,一拨人去前山,一拨去后山,大晚上的,路不好走,她一个娘们,跑不远。”

      张婶看见我,双眼冒光从人群里跑出来,“老六!看到一个女人往哪里跑了么!”

      我歪歪脑袋,抬腿示意他们跟我走。

      张婶脸上大喜,邀功似的跟老村长说,“往后山跑了!”

      有人嗤笑,“婶子你还相信一只畜生啊。”

      张婶得意洋洋,“你别看它是只畜生,聪明着呢!”

      老村长看我一眼,摸摸嘴上的大痦子,“跟着它吧。”

      黄六坡的山很多很大,连绵不绝,我带着村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舌头甩在外面拖得老长,人没找到,张婶被老白打了一个大比兜,我也被张婶打了一个大比兜。

      她朝我身上吐口水,“果真是畜生,往日的那些饭真是白喂了!”

      那晚后,黄六坡的人再没见过秦虹。

      白芳发了会儿呆,又开始挖草药,她手指熟练的把草药从土里捻出来,不会损坏根茎,这时候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傻。

      “芳儿!”

      李大飞又来找白芳。

      白芳见到李大飞,赶忙跑过去,“大、大飞哥……”

      李大飞拉住白芳的手,“你给我的钱我都收到了,芳儿,还是你对我好。”

      白芳害羞地低了低头,“大、大飞哥、也……好……”

      李大飞脸色泛出异样的红光,看白芳的眼神多了丝道不明的色彩,他左右看看,见我还咬着野红薯,也顾不上踢我屁股,拉住白芳就要往后面林子里走。

      白芳懵懵懂懂被带着走了两步,突然挣扎起来,“……不……不要……”她往后看,“……草……草……草药……”

      “我带你去做点舒服的事,听哥哥的话。”李大飞忍着焦躁,耐心哄。

      白芳挣扎得更厉害,李大飞见白芳不配合,神色一变,强硬得抱起就往草丛里钻。

      我噢呜一声,张开狗嘴冲李大飞大叫。

      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狗叫,吓得李大飞瞪大眼睛看我,不敢挪动一步。

      “老、老六!让开!”

      “汪汪汪!汪汪汪!”

      “让开!”

      “汪汪汪汪!”

      我凶狠地龇着牙,咬过野红薯茎叶的犬牙一片血红,把李大飞吓得魂飞魄散。

      他丢下白芳,慌慌张张往山下跑,我猛追上去,就朝他的屁股蛋子上狠命咬,李大飞啊呜一声上蹿下跳,用力把我甩开,光着白花花的腚跑成一道虚影。

      我嫌弃地吐掉嘴里的破布,干呕几声。

      白芳蹲在我身后,又拿几株草药要喂我,我看她含着泪衣衫不整的样子,甩甩头,怕她把我毒死。

      我吃饱饭白芳挖完草药就到了傍晚,我跟她一起下山。

      刚进村就看见一帮大老爷们妇女老太往村尾赶,我一看就来了劲,这是有戏看,就咬住白芳的裤腿往那里走。

      白芳不愿意,她还要回去整理草药,含混不清地跟我说再见。

      我也不强求,拔腿朝村尾跑。

      大老远就听见张婶洪亮的大嗓门夹杂着一串脏话,我从十几条腿间钻进去,看见张婶正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打的起劲。

      那女人,是李寡妇。

      李寡妇没有张婶高,没有张婶壮,打起架来却不落下风,两个女人你拉我头发我扯你衣裳,左勾拳右巴掌,很快两张脸上都挂了彩。

      张婶嘴里骂骂咧咧,不是狐/狸/精就是万/人/骑,被打了两个巴掌还在嚷嚷勾引自家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没一会儿老村长就来了。

      老村长不怒自威,往那里一站,大家都收起看戏的表情。

      张婶扯住李寡妇的衣领,朝老村长喊,“村长,这狐狸精勾得我男人三天没回家!”

      李寡妇扬起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言语清晰不卑不亢,“她男人这几天没来过我这!”

      “你撒谎!”张婶大吼,扬手就要打。

      “住手!”老村长瞪着眼睛,拐杖用力敲在黄泥土上,灰尘四散,扬了我一脸。

      “小张,放开她。”

      “老村长……”

      “放开!”

      张婶不服气地松开手,看一眼老村长,眼珠子咕溜溜转一圈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赖起来,“这个死女人勾引我男人,骗我男人天天不着家!她就是个祸害!村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小张,起来!”老村长瞪着胡须喊。

      “你不做主,我就不起来!”张婶哇哇大哭。

      老村长吸了一嘴被张婶蹬起的黄土,重重吐出一口唾沫,“你男人不在李寡妇家!”

      张婶一僵,望向老村长,“他在哪儿?”

      老村长闭了闭眼睛,“你先起来,回去跟你说。”

      “我不!”张婶一跃而起,揪住老村长衣服,“你现在就告诉我!”

      颤颤巍巍的老村长被张婶一推,就要跌到,吓得看热闹的村民赶忙上去扶住。

      老村长深深吸了口气,“你别后悔。”

      “说啊!”张婶尖叫。

      “他跟小刘的媳妇跑了。”

      张婶愣住,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什、什么……”

      “你家男人跟别的女人跑了呀!”有人起哄。

      张婶成了黄六坡的笑话,而我,也因为她男人跑了,断了我的饭,我开始过上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天天挖野红薯的悲惨日子。

      黄六坡的人还没笑够,张婶的公公又出了状况。

      他把失去儿子的怨气全部撒在不听话不懂事不孝顺的儿媳妇身上,一时气血攻心,人没了。

      丧事唢呐从早吹到晚,本来按照本地风俗遗体需在院子里停放三天,由于没有直系亲属在场只停留了一天就草草送上山埋了。

      张婶浑浑噩噩,坐在地上睁着双水泡眼,看谁都说自己命苦。

      太苦了,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张婶娘家人就住在隔壁村,止不住闲言碎语骂骂咧咧把人接了回去。

      我失去了“铁饭碗”,饿疯了,从村头找到村尾,愣是没找到一根骨头,正想要回槐树下把埋的骨头挖出来啃一啃,舔一舔,旁边一幢矮房子的门开了。

      李寡妇靠在门板上,叼着烟向我招手,“小狗仔,我这有饭,吃吗?”

      李寡妇给的饭好,有肉,我吃的狼吞虎咽,嘴巴吧唧吧唧响。

      李寡妇叫我慢点吃,今晚没人来。

      我一顿,继续吃。

      李寡妇起身蹲在我面前,饶有兴致得看我,“你听得懂我的话啊?”

      我点头,又慌忙摇头。

      李寡妇哈哈笑,脸上的乌青跟着她的脸颊绽开,李寡妇“嘶”了一声,捂住伤口小声道,“傻狗。”

      她慢悠悠问,“小狗子,我问你,那天你偷我的衣服,拿给谁穿了?”

      我低着头,吧唧吧唧吃得更欢。

      “我还指望你会说话么?”李寡妇瞟了我一眼,猛吸一口手里的烟,“那天打架你也看见了吧?怎么样,我生猛吗?”

      我唔唔了声,确实生猛。

      “呵呵,全村的人都嫌弃我,都想看我笑话。”

      李寡妇弹掉烟灰,抬眼望向窗外,“我睡了那么多男人,每天吃喝节省,就是为了攒钱。只要出了这座大山,我就不再是这里的女人。小狗仔,你懂么?”

      我点点狗,表示同意,黄六坡连根骨头都捡不到,狗都不想待。

      李寡妇捂住嘴角的伤口哈哈大笑。

      白芳又给李大飞送钱了,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石凳上,磕磕绊绊数来数去手上剩余的零碎钱,我蹲在她脚边瞅了眼,叹道本来想来她这里蹭点饭,现在看反而是我要把山凹凹里的野红薯贡献出来了。

      “啊……大……大飞哥……说有……急……用……”

      白芳伸手拍拍我的脑门,没控制好力气有些大,拍得我脑袋哐哐响,又粗又短的手指上布满裂痕和没洗掉的黄泥。

      “白芳!”

      我抬头,就见出门打工快一年的老白背着个大包,站在门口望着我们。

      村里有块空地,常年聚集几个固定的婶婶老姑子,一边纳鞋底一边说村子里的八卦。

      上次张婶的笑话她们说完三遍又倒腾五遍,今天终于不说了,开始说白芳。

      “白芳那傻姑娘要结婚了哩!”

      我躺在旁边晒太阳,耳朵“腾”地就支起来。

      有人不信,“啊?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刘婶瞪大眼睛,“她娘跑的那年她十八岁,现在都二十了,再不嫁人,就不好生娃娃喽,到时候都没人敢要她!”

      “前两天我还纳闷老白怎么这么早回来,怪不得……刘婶子,你知道她嫁给谁了么?”

      “能嫁给谁?不是说她还跟那个……”刘婶挤眉弄眼,“睡过了么,大家都知道的,又是个傻的,老白提着礼去找老村长,老村长就把她牵给山里头那个老鳏夫去了。彩礼给的不多,也还凑合。”

      “多少啊?”

      “这我哪知道!”刘婶翻了个白眼,“反正,那么山里面,也没什么东西的。”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老白赶着辆驴车带着白芳往山里走,不会就送过去了吧?”

      “应该吧,反正就这几天。哎呀,这种事也不好说,我们自己知道就行。”

      几个老婶子老姑子对眼望望,默契地继续纳鞋底。

      黄六坡在山里头,黄六坡的山里头就是山里头的山里头,去了那里,别说一根骨头,就连渣渣都捡不到。

      我蹬起四条腿就跑了出去。

      去往黄六坡的山里头,只有一条路。

      我穿越山林,走近道,不敢松懈地狂奔,终于在一个拐口,远远看见白芳被五花大绑在驴车上,旁边站着两个中年男人。
      一个是老白,一个是叫着岳父跟老白差不多年纪的老鳏夫!

      老白把手上绳索递给笑得像朵菊花的老鳏夫,跟他说着客套话。

      白芳泪眼婆娑地坐在牛车上,身体左右挣扎来回摆动终于骨碌骨碌滚了下去,老白和老鳏夫看到赶忙去追,一左一右抓住人,白芳裂开嘴大叫,被老白猛扇了一巴掌。

      我眼睛发红嗷呜一声冲上去咬,两个男人吓得用石头砸,棍子打。

      远处的白芳看了我一眼,话都没说,又开始滚,滚啊滚,滚啊滚,就这么自己拐了个弯滚下了侧边悬崖。

      白芳死了,死不见尸。

      老白为了泄愤一脚把我踢下去,我在悬崖的树杈子上挂了三天三夜,嗷嗷了三天三夜。等我手脚并用爬上去回到黄六坡,全村的人都知道白芳已经嫁了人。

      老白骗了全村的人。

      老白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冲进院子,把老白的屁股咬掉一大块肉,老白看见我就像看见了鬼,从此见我就绕道走。我回到山凹凹里继续挖野红薯,一边挖一边哭,把天上地下骂了个遍,泪眼朦胧间看见一条小花狗流着哈喇子冲过来舔我脸,热气喷在面门上吓得我不敢动。

      “汪汪汪!?”白芳?

      “嗷……嗷……嗷!”是我!

      白芳死了。

      白芳变成了一条小花狗!

      这天杀的黄六坡!

      变成小花狗的白芳更傻了,不会吃饭不会狗叫,只会抱住野红薯乱七八糟地啃,看见李大飞和老白就躲起来吓得拉狗尿,被我吧唧一下掀翻在地。

      我大叫,“汪汪汪汪!”支棱起来!还有没有做狗的尊严!

      李大飞指着我俩哈哈大笑,说我这只癞皮狗竟然也有了媳妇,我龇牙咧嘴磨着牙朝他低吼,李大飞脸色一变,捂着屁股蛋子跑远。

      白芳做狗不容易,三天还没吃上油水,已经饿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在山凹凹里刨了几根草药,看了两眼,瞟了我一眼,递给我吃。

      要命,做狗的白芳还想着要喂我吃草药!

      我把草药碾碎放进偷来的稻谷里,两只飞下来吃食的麻雀啄了几口,转眼就口吐白沫翻起白眼全身抽搐死了,我赶忙把白芳狗嘴里的草药扒拉出来。

      “汪汪汪汪!”这是毒药吃什么吃!

      小花狗傻愣愣地看着我,哈喇子流了一地。

      “汪汪汪汪!”谁教你认草药的!

      “嗷……嗷……嗷!”娘……娘……

      白芳做狗没几天,就要饿死了,我带她去李寡妇家讨吃的。

      李寡妇家只点了一盏小灯,昏昏黄黄,伴随着屋里起起伏伏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我和白芳汗毛立起撒丫子就往山上跑。

      我还是决定自食其力。

      我在山上蹲到半夜,蹲得四条腿发麻眼睛看什么都重影,苍天有眼,终于让我在山凹凹里逮住一只老鼠。

      这只老鼠不知道吃了什么,好家伙,油光水滑,又大又肥,看得我眼睛冒绿光口水直流。

      白芳看着地上抽搐的老鼠不愿吃,我又吧唧一下把她掀翻在地。

      “汪汪汪汪!”不做狗,就做鬼,你选一个!

      白芳泛起泪光嗷嗷哭着一口咬下去,鲜红的血从她下巴流下来,血腥味瞬间在空气里弥漫,她身体一顿,随之狼吞虎咽,很快就把老鼠吃得只剩下一个头和一条细长的尾巴。

      我不浪费,砸吧砸吧嘴把它们一口全吞了。

      我又带白芳去找了李寡妇,这次是白天,她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看到我们俩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哈哈笑。

      “小狗仔,你朋友啊?”李寡妇蹲下来摸白芳的头。

      白芳眯起眼睛,舒服地躺在地上任她摸。

      李寡妇看我们尾巴摇得那么欢快,有眼力见地带我们进屋吃饭。

      她坐在一边抽烟,我和白芳吃一碗加了肉的拌饭。

      她又咳嗽几声,脸色绯红,“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小狗仔,你们要不要跟我走?”

      我抬头看她,没有点头。

      “在山外讨食比在山里头容易。”

      我还是没有点头。

      “傻狗!”

      李寡妇接济了我和白芳三天的饭,白芳终于腿不软,嗓子不哑有精神了。

      第四天,我叼着一只好不容易抓着的小麻雀想要送给李寡妇。

      李寡妇却死了。

      她死在自己屋子里。

      没有穿衣服。

      尸体上随意裹着一条破烂竹席,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放在黄泥巴地上,露出的皮肤上满是青紫伤痕。

      周围站了一圈村民,就跟当初看她和张婶打架一样热闹。

      几个老婶婶老姑子嫌弃地用手帕袖子捂住口鼻,小声说报应,活该,做这种脏事的人没有什么好下场。

      老村长咳嗽了声,从人堆里走出来,“李寡妇也是可怜人,你们谁有善心,把她拉上山埋了吧。”

      没有人出声。

      老村长扫了一眼村民,“王大林!张明全!你们去!”

      张明全双腿一软,就要跪下,“老村长,这女的死的不明不白,怨气重啊,我不敢,我胆子小!”

      老村长气得两条胡子翘起,王大林不顾家里人阻挠,一把抱住李寡妇抗上肩头,“我去!”

      我和白芳跟在王大林后头,穿过一条小河,越过一条小溪,爬上一座小山,李寡妇在他的肩头晃动着惨白的四肢,就像在跟我们招手。

      白芳呜咽一声,哭起来。

      到了地方,王大林把李寡妇放在地上,铺开草席,露出□□的身体。那上面的青紫伤痕更是触目惊心,不忍再看。

      王大林开口,“李寡妇,我以前就喜欢你,家里婆娘管的紧,没钱去找你,现在你死了,就让我舒坦舒坦吧!”

      说完就开始解裤腰带。

      白芳瞬间就冲了出去。

      小花狗龇牙咬上男人张开的大掌,我紧跟其后,咬住他撅起的屁股蛋子,两条狗死死咬住男人不放,王大林痛得哀嚎尖叫,怎么甩都甩不掉,惊得林中飞鸟四散。

      男人满身是血地逃下山,白芳恶心地吐掉口里的血,又在草地里嚼了半天青草,才呜呜哭着舔了舔李寡妇的面颊。

      李寡妇就算死了,也是好看的。

      我和白芳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在一棵大树下挖了个大坑,把李寡妇埋了,白芳把之前要给她的小麻雀也放进去,呜呜地对我说,这是给李寡妇的回礼。

      我点头,对,这是给李寡妇的回礼。

      但是,我知道,还不够。

      我们走下山,看见十几个人浩浩荡荡从村口进来,他们穿着厚实崭新的棉服,背着大包,手上拎着装满五颜六色盒子的大袋子,风尘仆仆,喜气洋洋。

      快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

      老村长家有个狗洞,是我之前刨的,我从槐树下挖了根骨头给白芳啃,钻过狗洞,悄悄进到屋子里。

      那些出门打工的男人都聚集在老村长家,坐下送礼的送礼,喝茶的喝茶。

      他们都是去外面给人家的私人矿山挖矿的,说起这一年的事情,十几个大老爷们嗓音粗狂,震得老村长的屋檐都要掉下新盖的瓦片。

      “老村长,私矿的活儿不好干啊!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去年那个小子么,今年又跟我对着干!我不耐烦,就把他打死了!”那人猛地吸了一口烟,“那人独身一人就是个流浪汉,哪有我们一伙儿人多。嘿嘿,我们按照你说的,伪造成矿难,找我们的人假装上门认亲,那阔老板为了不闹大果真上了当,赔给了我们这个数!”

      那人嘿嘿笑着露出一排杂乱泛黄的牙齿,恭恭敬敬递上一个厚实的白色纸包,“老村长,这是兄弟们感谢你的。你一定要收着呀!”

      老村长叼着烟眯着眼睛,烟雾袅袅中,假装推辞几下就放进了口袋,“好兄弟,谢谢你们还想着我啊!”

      旁边几人忙附和着说好话,我缩在角落里,仰头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身上冷却的血液沸腾起来。

      我做狗三年,等了三年,今天,终于让我等到这帮人凑一块儿了!

      我是黄六坡的一条狗。

      三十年前,我是一个人,三十年后,我是一条狗。

      我的灵魂孤零零飘在黄六坡三十年,三年前,进入山中一条死去不久的狗的身体里,成为了一条癞皮狗。

      我没有名字,时间长了,村里人都叫我老六。

      我在黄六坡做了三年的狗,在我还是人的时候,这帮人,就是杀我的凶手。

      我是被人拐卖到这里的。

      买我的人家很穷,为了要个儿子他们愿意倾尽所有,就因为山里的老神婆说他们有了儿子就能大富大贵,可以买上四个轮子的汽车离开黄六坡。

      “养父母”待我不好,因为他们发现买了我后他们没有如愿买上四个轮子的汽车,反而家里还多出一张吃饭的嘴。

      我没有上过一天学,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在家里干农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十岁,一个深冬的早上,我去山上砍柴,养父母没有注意用火,在家里烧死了。

      从此,我便成了“孤儿”。

      在黄六坡,没有人会照应我。

      因为我是外来者。

      我成了黄六坡孩子们的玩具。

      他们打我,骂我,任意在我身上撒尿拉屎,要我去舔倒在地上的米饭,跨开腿,哄骗我钻过去就可以得到一张用猪油煎的饼子。

      每次我都信了,每次我都照做,最好的时候,我确实可以得到一些他们施舍的零碎食物。

      我反抗过,我发疯地撕咬,但是,他们太多人了,每天都换着人欺辱我,有的不合群,远远看见我就跑,有的就站在原地,看我被欺负就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游戏。

      我十五岁的那年冬天很冷,黄六坡寸草不生,从山凹凹里储存的野红薯也吃完了,我饿的不行,试图在河边抓一条鱼。

      一块石头砸中我的脑袋,只听“砰”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开了花,我晕晕乎乎转身去看,几个少年欢呼着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是他们的头头,长得人高马大,嘴角上有一颗黑黝黝的大痦子,跟老村长嘴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我倒下了,我的血流的很快,我感觉全身冰冷。

      我听见周围有害怕的尖叫,我想去看,但是我的眼睛没有力气睁开。

      我想,可能是我太饿了。

      黄六坡的河没有结冰,我的身体被绑上大石头,缓缓沉入河底。

      我以为会很冷,毕竟是进入了水里,没想到河底竟然是暖和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就这样,我闭上了眼睛。

      来看望老村长的人都走了,不一会儿他的老来子李大飞走了进来。

      老村长从柜子里掏出一沓钱,递到李大飞手里,“这是给你去镇上开店的钱,你之前不是说想自己做点生意,你拿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李大飞感动得不行,“爹……还是你对我好。”

      钱上有特别的味道,我仔细嗅了嗅,身体一顿,死死盯住那沓五颜六色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排山倒海的怒火直冲头顶。
      那上面有李寡妇的气味!

      老村长抢了李寡妇的钱!

      是老村长杀了李寡妇!

      我想要压住怒气,可是我现在意识到的一切都比三十年前我经历的还要愤怒!

      我想起李寡妇的笑,李寡妇给我吃的肉拌饭,她还说要离开黄六坡,走出大山!

      我低声吼叫,就要冲上去,突然两条软绵绵的狗腿抱住我,我转头,是白芳,她竟然找过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白芳把我带到山上就不再管我,飞快地跑进山凹凹里挖来挖去,她挖了很久,我看了很久,草药一点一点放在我面前,逐渐变成了一堆。

      她只会采一种草药,是她娘教的。

      草药有毒,只用碾碎一点点,就能让一只鸟雀倒地身亡。

      白芳望向我,她的眼睛里有一束光。

      我明白是什么意思。

      黄六坡即便再穷,也有一个在过年时一起吃全村宴的习俗。

      今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赚了大钱,他们把日子定在大年三十当天,大伙儿凑钱买了只又大又肥的猪,准备吃一次全猪宴。

      宴席上有肉有酒,头一次这么丰盛,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聚集在村长家,十张桌子挤满大院。

      院子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我也与白芳在院子里打闹,李大飞看见我绕道走,老白看见我直接吓白了脸不敢说话。

      我汪汪叫几声,跟白芳闹到了厨房。

      案台上,躺着一只睁大眼睛血淋淋的大肥猪,旁边的大锅子里,正烧着热水。

      水咕噜咕噜沸腾冒着大气泡,就如我现在的心情。

      大年三十,下雪了。

      全村的人都很高兴,老村长站起来说话,“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年啊,希望我们黄六坡人人暴富,心想事成!来来来!大家开吃吧!”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我蹲在一旁,开始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所有人都喝了猪脚汤,这是黄六坡一年中难得的美味,他们有的倒在桌上,有的从椅子上摔下,有的敬酒走了几步,口吐白沫躺进雪地里……

      我看着满地的挣扎,听着满院的哀嚎,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喷涌而出,还不够,还不够!

      我看到老村长,这个三十年前欺辱我杀了我的始作俑者,现在他吐着白沫,拖着一行尿渍往屋里爬,我冲上去狠命咬上他的脖颈,热血溅上我的脸颊,我看见他震惊恐惧的双眼……

      还有曾经辱骂我的、揍我的、要我从他□□钻过去的那些人,还有李大飞、老白、王大林……

      我撕咬他们的大腿、手臂、背部、肚子……

      他们撕心裂肺地惨叫,院子里一片白,那是大雪的白,院子里一片红,那是血液喷射的红……

      我从未想过,人类的血会如此腥臭恶心!

      白芳猛扑上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入雪地,她唔唔叫,她在告诉我,足够了,足够了。

      我筋疲力尽倒地,看着雪花落进我的眼睛里,我终于流泪了。

      大年初二,河里漂浮着一颗白惨惨的头骨,头枕位置有一个坑洞,我一声不吭叼起它埋入槐树下。

      我在黄六坡终于找到了最想捡的骨头。

      今年的雪下的很大,覆盖黄泥土,压垮枯树垭,什么颜色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黄六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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