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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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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我掌着精致的宫灯,静静地伫立他的身畔,心绪淡定安然,若静谧的夜。上弦月氰氲的光华自镂花的窗棂跃入,在雕龙画凤的壁上檐间盈盈流动。他的侧影在灯色月华里若影若现,我凝视着他那飞扬的眉,那专注于宗卷的深邃的眸,一刹那,心底温柔蔓廷。
我的心如止水,我的空灵飘逸都因为这位睥睨苍生的男子随风而逝。曾几何时,他的寂寞是我寂寞的缘由,我的欢欣源自他的欢欣。
在我十六岁的生命里,他是我全部的天下。然则,我了然于心。他的天下不是我,他的天下是真正的天下。
我的天下,他名为爱新觉罗·玄烨。
我自糼异质,须以繁花落英为食,一树灿然和繁花落尽,或者时节更替,我便沿月溪溯流而上,寻找新鲜的花色。美人蕉、榆叶梅、蜀桧、蝴蝶兰……多少年来,我已习惯在山野寂寞中飘零似水。
直到有一天,自小将我遗忘任我自生自灭的纳兰族人将我带回家族,华服锦食,胭脂熏香,十四岁,我正当绕床弄青梅之时一袭宫装被送至太皇太后的身边,换得纳兰一族的富贵。
慈宁宫,浓郁的檀香随意蔓延,微风拂起宫纱,轻舞,飞扬。我看着两朝养孝三世尊亲的满清第一铁女人孝庄文皇后,当朝太皇太后------岁月在她的容顏上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无损她的高贵与浑然天成的威仪,她漆黑的睡瞳闪烁着权术争斗成就的惠质与看尽世事沧桑的兰心------心底淡然如初。
在慈宁宫淡定的日子里,一季春秋瘦成一叠薄薄的故纸旧印。我的容顔渐渐美丽,倾国倾城,我的微笑,灿若春花。太皇太后教会我至小在深宫里如何从容大至安邦谋略,然后她总是说,容若,答应我,辅助玄烨,但是永远不能做玄烨的妃子。十五岁那年,太皇太后收我为膝下孙女,我成了大清的容若格格。
一日,我们又谈起治乱之见,太皇太后说:“容若,太平之世何以安天下?”
“文明以止,人文也。关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察化天下。治世必以德,以人文安天下。”然后,我回头看到了玄烨,虽是浅浅的凝眸,竟让我心动如斯。
太皇太后说,玄烨,她就是你的新皇妹,我们大清的上官婉儿,以后她会助你定鼎中原,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
玄烨对我微笑,他和笑容有春暖花开的味道,那一瞬间,我知晓,遗踪何在,一池碎萍的日子已一去不再,我以后的生命里,他将是我全部的天下。
宫娥们说,偏宫有一位科尔沁博尔锦吉特氏名慧的女子,是太皇太后内定的准皇妃。我并未萦怀,太皇太后用一个美丽的枷锁锁住了我,这会将我一生的年华锁于深宫。然而,我甘之如饴,能伴玄烨左右,于我已足矣。
有一次,我见到了慧,在我送莲子羹到御书房的时候。她同我想象中或豪爽或艳美的蒙古女子全然不同,反而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柔美婉约。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确实是一位惊艳绝世的美人。
然则,玄烨的眼底心里都是苍生的福祉。这份相思,注定了了无慰藉。慧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羡慕我的,羡慕我能红袖添香,羡慕我能急君之所急,羡慕我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慧于我无法释怀,我则理解她。六宫粉黛,三千颜色,如斯者何其多。多少红粉佳人经顔殆尽,华发已生,却依旧是此恨绵绵,杳无临幸之期。
我开始想念青城山的黛色的山峰,月溪美丽的激滟,还有江南泛滥的莲……
玄烨说,初见你时,清澈如风,一如深古幽兰般纤尘不染,想不到你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红尘中有此素色的妹妹伴我,吾幸何甚哉!
我轻颦浅笑,于我又何尝不是。糼时关于爱情最美的诠释便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现在我明白,有一种幸福只可远观。
站在绵延万里的长城之颠,塞外吹来的劲风夹杂着尘土的气息,厚实而大气,华盖缀点的金色流苏飘飘扬扬,交缠,复又分离。
玄烨豪情万丈,他说,我的祖先曾被拒于长城之外,是大清的铁骑冲翻万千血肉才有如此疆域,我们愧对黎民,我发誓将一生善待百姓,一生去守护这片天下。
然后他问我,容若,有什么你想用一生去守护的?
我轻笑说,我不知道。
入宫前,我还行走在月溪的性灵山水间,那里曾是我的天下。我没有告诉玄烨,纳兰家因我的天生异质以花为食惶恐不已,自小便将我遗弃于山野间;我也没有告诉他,现在他就是我的天下。
那时候慧因病去世,她终于被追封为慧妃了。
慧走后,后宫很快便遗忘了她曾经的存在。只是佟国维趁机将女儿佟氏送入宫。她是玄烨的表姐,玄烨在召见她时,她的眼角眉梢泛着隐隐的忧伤。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她与她的姨孝康章皇后有极其相似的容貌。
那夜是玄烨亲政后第一次未批阅奏章,冷月淡星下的御花园花魂孤寂,竹影稀疏,暗香浅浅浮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清冷的石桌旁一盅盅灌着酒,没有葡萄美酒,是那种醇烈的烧刀子。这位坐拥天下的君王此刻是如此真实地放纵决堤的情感。我一贯的淡然若潮水隐退,悲伤缓缓降临,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林里。泪滴入酒,不知是何滋味。
那夜,他醉了。
我把冰冷的湿帕覆于他的前额,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宛若溺海者死命地抓住浮木,捏得我的手生生的疼。他在梦靥里挣扎低泣,眉宇纠缠,恍惚间呓语不断:额娘,额娘……
清宫的喧嚣浮华背后掩盖着许多欲盖弥彰的秘密,先帝之死便是禁忌之一。当年顺治帝与弟媳董鄂氏乌云珠的引颈盼望,生死苦恋一度被讽为多尔衮妻皇嫂的皇族丑闻的轮回。玄烨自小与母亲佟妃相依为命,后乌云珠病逝,先帝遁入空门,孝庄太后昭告天下帝驾崩。那一年玄烨才八岁。他九岁时,佟妃亦撒手人寰,留着玄烨孤独地长大。而他并不偏执桀骜,却成长为一位宽容仁慈的君王。
我的天下,你善待了天下,却独独忘了善待你自己!念及此,我的泪,潸然而下。
那一夜,我们都醉了。他醉在酒里,我醉在他的痛苦里。
不久,皇后薨,妃佟氏册封为孝懿仁皇后,入主坤宁宫。
太皇太后亦看淡了,蒙古公主的后宫主位已是曾经沦海难为水了,数年前的坚持将顺治逼至青灯古佛,菩提树影。亦是她挽狂澜于既倒,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濒危的王朝。然愈过乐安天命之年,恍然觉悟富贵名位不过过眼云烟,纵然玄烨愿以己之寿换祖母万春,亦挡不住死神临近的脚步。然而她们并不知晓,册封前一天,玄烨对我说,容若,我并不畏忌你对皇祖母的承诺,但你不是属于后宫的,你是属于大清的,宫闱之争只会亵渎你的惊才绝艳,你明白吗?他走后,我泪如泉涌,知我如斯,誉我如斯!玄烨,你是一位好皇帝,但你又何尝不是一位自私人,你面面俱到,又怎知不是负了许多人——
偶尔独处时,心底常莫名地涌上一首词。我铺平泛着馨香的粉色的薛涛笺,轻轻书于其上:大笑拂衣去,如斯者古今能几?问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我能潇洒归去吗?我的行走人生呢?果真是前世的孽障么?今世的我已被太皇太后用一个美丽的囚笼与玄烨锁在一起,大清的格格换了我一生的孤寂,我并无恨嫁的心,只是来世,我要做一位侠影飘零的男子,踏雪寻梅,剑胆琴心。有一种向往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肃清吏治,平定三藩……无数个长夜,我伴玄烨在乾清宫掩卷沉思,运筹帷幄,终换得大清一统江山。
天下大定,玄烨决定微服巡访江南,一则寻访民情,二则偿了我想回月溪一观的夙愿,毕竟宫墙林立,庭院深深,能出宫的机会不多。临行前,心底充斥着莫可名状的虚空,然而我没想太多,依旧随行了。
西子湖畔,绿柳深处,我特地寻访了苏小小的香冢,乌镇水色里,我们走过古朴富足的人群。达达的马蹄响彻青石古道,江南的繁华间留下了玄烨朗若星辰的笑。
苏州,杀机隐没于详和之后。没有预兆的,几只冷箭射向玄烨,他从容的避开,但他没有觉察,还有一枚闪着蓝光的透骨钉。待他觉察时,我已挡在他前面,缓缓倒下。钉,有毒。我终于明白心底的空虚源自生命流逝却无法把握,我十六岁的年华飘摇而去。十年了,我终究没能再看月溪一眼。护驾的人马随即赶到,反清复明的乱党一一被擒。
“容若——”,玄烨的泪滴在我的唇角,涩涩的。
玄烨抱起我,喃喃道:“容若,你知道吗?我的天下没有你,便是残缺的。”
我笑了。
“我无憾了”,我说,“你若怜我,就送我回月溪,一叶扁舟,任我随水漂流吧。”我的翦水双瞳缓缓闭上,我的唇边依旧残留着微笑。我恍惚间听到玄烨痛苦的怒吼:“我给你们的天下难道比不上朱明的残垣吗?为什么……”
多少年后,当我再度苏醒,已然身处当朝太傅明珠的府邸。他告诉我,几年前乘舟畅游之际,发现了沉睡于一叶铺滿鲜花的扁舟上的我。那一刻,蝴蝶翩翩,水天一色中的我宛如出尘的仙子。他将我带回家中,而后一睡至今。十年了!
我恍然知晓原来我天生异质竟能自化奇毒,我的容颜依旧美丽如初,然沉睡的这些年于我仿佛过了一生一世。我说,大人,我忘记了我的过去。他说,无妨,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是儿子。我微笑更正——我要叫纳兰性德。
锦帽遮发,一身儒衫,我翩然走进窈窕的山水,依然是落英为食,流萤为伴。
大笑拂衣去,如斯者古今能几?问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我果真回来了,只是思及玄烨,心依旧隐隐作痛,玄烨,你好吗?不久,我的才情,我的纤弱已经誉满词界。人们称我为满清第一词人——纳兰性德。只是我的清丽容颜让人讶然,我浅笑,本是女儿身,当然有脂粉气。
明月、寒溪、枯扉……我的生命曾极度绚烂,又复归平淡。十年的时间,流沙一般覆盖了多少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就算深刻如玄烨,竟也在时光的倒影里渐渐模糊。隔着岁月依稀的面纱,我看到他是我全部的天下。时至今日,我依旧感激上苍在我生命最绚烂的日子有玄烨携我走过,并让我以最完满的形式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江南某个柳絮飘飞的午后,忽然感觉若有一双素手拨动久违的心弦。回首,我看到了他,他依旧器宇轩昂,只是眉眼间仍有隐隐的痛。十年了,他终究没有忘记纳兰容若。他望断青山,也许在重拾旧日。这些日子我清楚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毒没有夺去我的生命却夺走了我太多的时间。
如果相逢即注定死别,那么我会选择生离。
我转身,轻轻从人群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