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龙战争》杨叛

6、第五章 对话

　　“他这样已经多久了？”韩炬皱了皱眉。

　　“从手术后就开始了。”女心理博士静静注视着玻璃墙壁后的少年。

　　“我的手术是成功的。”韩炬紧紧抿了抿下唇，“你是心理博士，这应该属于你的工作范畴，没有其他事的话，不要来找我。”说着，将手上的茶杯放下，向屋外走去。

　　“既然认为这是我的工作，那么就应该赋予我应有的权利。”辛夕雅望着他的背影大声说。

　　韩炬转过身，凝视着她：“你要什么权利？”

　　“对话的权利。”辛夕雅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韩炬盯着她，半晌，冷冷地道：“现在你有了。”

　　说完转身离开。

　　自从她和他的目光隔着镜子相对那一刻起，和他对话这个念头就如同野草般疯狂的在辛夕雅的心头滋长。

　　这不仅仅是一见钟情那么简单。从他的双眼中，她看到了她所一直向往的那个世界，她坚信，在那个浩瀚而神秘的精神世界里，她可以超脱尘世，鱼一样自在的游曳。

　　所以，她想见他。她一定要见他。

　　而现在，她的愿望已经接近成功。她强抑着心头的兴奋，将韩炬的决定通知了其他工作人员。按规定，经过必要的手续和准备后，她将在明天和他正式见面。

　　明天，将是怎样的一天呢？

　　对于未来的期待，对可能失望的畏惧，对仓卒判断的犹豫，如此种种，都让她烦躁不安。她知道，今夜将是无眠的一夜。

　　他也失眠了。不过不止这一夜，而是长时间的，不定期的失眠。

　　不知何时开始，他对睡眠产生了一种恐惧。

　　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在那张床上睡去后，身子缓缓向床下沉去，没入雪白的床单，就如同沉入水面，泛起白色的波纹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事实上，每当他闭合双眼，他都似乎可以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沙哑地，低沉地呼唤着自己。仿佛夜间呢喃的风在耳畔吹过。他无法听真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感到熟悉，似乎很久以前便听到过它。似乎它和自己的过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是，他本能地拒绝着它。

　　那是一个未知的黑暗世界。

　　此刻的他，虽然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着清晰的概念，但就如同刚离巢的幼兽一样，对任何未知的危险都感到恐惧。

　　唯一让可以让他感到期待的，就是镜子对面的那个女子。他渴望再见到她，不过那种奇妙的感觉没有再次出现，他再也无法探知镜子后面的那个世界。他曾经一再地将头靠在墙壁上，试图听取对面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动作让女心理博士心痛不已，更加坚定了要和他见面的决心。

　　此刻，他正卷曲双腿，坐在地面上，将头埋在膝盖间。就象鸵鸟把头埋在砂土里。

　　他常常这样做，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安全。

　　不知何时，疲倦袭击了他，他闭合双眼，沉沉睡去。

　　于是，他又开始听到那个声音了。

　　嘈杂地，琐碎地，在耳边诉说着。这一次，声音似乎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他可以听出，那并非一个人的声音，而似乎是许多许多人。一种冰冷的恐惧在身体中蔓延开来，他的肢体变得僵直，寒毛立了起来，全身不能克制地开始颤抖。

　　他拼命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久，那个声音才逐渐湮灭了。他的身体恢复了温暖。

　　那声音，到底是什么？……他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辛夕雅走到电磁门前，回头望了一眼。

　　她的身后，数十个工作人员紧张地检察着各种监视仪器。

　　她在心中暗暗叹息，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可以不受任何监视单独和他进行对话。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能争取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深深吸了口气，她启动了开关。

　　他诧异地望着电磁门升起来。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几乎已经不报有人会来见他的希望了。

　　啊，是她——那个在镜子后观察自己的女人。虽然没有见面，可他仍本能地认出了眼前的美丽年轻女性。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地望着她。

　　辛夕雅望着面前的这双眼睛，心中微感失望。

　　这双眼睛清澈宁静，不含任何杂质，却并没有上次自己看到的那种魔幻般的神采，反而显得有些天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上次的感觉只是一个幻象？不，不会，那种感觉，自己从未有过，怎么会是错觉。

　　胡乱地想着，她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缓和一下情绪。

　　望着她的举动，他有些迟疑。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做些什么才算正确的反应。犹豫了一下，他坐在了辛夕雅的对面，也用同样的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喝了一口。这种幼稚的模仿举动更加让辛夕雅确信现在面对的，并不是那一瞬间自己在镜子后面所见到的人。也许，那神秘的眼神只是镜子的折射的错觉。

　　“你好，我是辛夕雅。”她努力保持着自然的微笑。

　　他依旧注视着她，却没有回答，眼中却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真的是她，她来看他了。她会把他从这个白色的囚笼中带出去吗？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一边说着，她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缓缓地摇头。

　　“真可惜，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这样吧，我给你暂时起个名字，你觉得好么？”她试探着问。

　　他又慢慢点了点头。

　　“现在的你失去了记忆，那……就叫你‘寻’吧。希望你有一天可以重新找回你的记忆，那个你曾经拥有的世界……”辛夕雅温柔地说道。

　　“寻……”他轻轻地重复了一次，脸上露出微笑，认可了这个名字。

　　从今天开始，我有了一个名字。

　　我叫做“寻”。

　　望着他纯净的笑容，辛夕雅不由一愣。

　　那种笑容中没有包含着任何的欲望，单纯得象春天里将融的白雪，淡淡的哀伤中带着柔和的温暖。

　　这是与那神秘眼神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魅力，却同样地动人心魄。

　　发现辛夕雅出神地望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辛夕雅醒悟过来，脸上微现绯红：“对不起……”

　　对这种羞涩的女性表情，他生出了熟悉的情绪，仿佛是记忆中的一丝涟漪，那样微微的一荡。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到过这美丽的颜色。他渴望抓住这熟悉的感觉。于是偏了偏头望着她，缓缓伸出手，向她脸上摸来。

　　她端坐不动，任他摸上自己的脸颊。

　　“红色……美丽……”他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脸，说出了见到她后的第二句话。

　　虽然知道对方现在的行为只是对外部世界单纯的反应，辛夕雅还是忍不住感到羞涩。

　　一边回味着他的称赞，她一边试着继续引他说话：“是的，美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东西。你还记得以前见过其他什么美丽的东西吗？”

　　一般来说，人总是对极端美好或丑恶的事物印象深刻。而做心理分析时，从这两方面着手也是最常见的。

　　“美丽……”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思绪沿着那条记忆的丝线向前延伸。

　　“是的，美丽，迷人的，可爱的，柔和的，让你陶醉的……”她在一边引导着他。

　　“美丽……”他闭上了双眼，“美丽……”

　　缓缓地，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缤纷明亮的颜色，在微风中摇摆着。

　　颜色的轮廓渐渐清晰，娇嫩，鲜艳，带着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绽放。

　　那是什么？

　　“花……” 他喃喃地道。

　　“对，花，花很美丽……还有呢？”她有些激动。能对抽象词汇做出形象反应，这说明他的内心深处对过去还是有印象的。

　　一些更鲜艳的颜色在眼前炽烈地舞动，绚丽的画面闪电般在脑海中闪过。

　　原本若有若无的丝线猛地抽紧，他睁开双眼，盯着眼前的水杯。

　　缓缓地，水面凸起一个半圆。随即半圆摇摆着升起，变成一道弯曲的细细水柱，更多的水滴依附在水柱上伸展着形成一片片透明的叶子，最后，水柱的顶端轻轻裂开，一瓣接着一瓣，热烈地绽放。

　　等到辛夕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一朵完美而晶莹的水之蓓蕾已经在她的眼前静静地盛开。

　　灯光经过花瓣的折射，曲成了一道道五彩的虹线，围绕着花萼。

　　由清水凝成的花朵在这虹线中是那样的美丽，又脆弱得让人心痛。

　　紧接着，花朵微微摇颤，在空中迸裂开来。

　　辛夕雅刚刚“啊”了一声。

　　那些迸散开的水花瞬间停滞下来，缓缓地向两边伸长，抽展，最终化成两片透明的扇翼。

　　那是一只蝴蝶的形状。

　　这些水花化成的透明蝴蝶欢快地扇动着翅膀，围绕着他，飞舞着。

　　“蝴蝶，很美丽……”

　　望着眼前这瑰丽迷人的异象，辛夕雅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是真的吗？还是自己在做梦？也许真的是在梦中吧。

　　因为这实在是不应在现实中出现的美丽……

　　他温柔地望着她，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望着他的双眼，她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是的……就是这双眼睛，正是这双从容，深沉，神秘，充满了温柔与哀伤的眼睛，让自己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

　　只要能再见到它，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究竟是谁？竟然这样闯入了我的内心世界？那种怦然的感染力，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抵挡。辛夕雅用近乎痴迷的目光注视着“寻”。

　　寻伸出食指，快乐地让那只蝴蝶停在上面。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水似乎能够依照他的心思变化。是魔法吗？难道他可以召唤水之精灵吗？

　　“你是怎样做到的？寻？”她又惊又喜地问。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怎样做到的？他对此并没有任何概念。那似乎是一种本能。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水的质量，形态，感受着水的柔和，水的流动，他感受着水，水也感受着他，成为他生命的延伸。

　　他并没有刻意去指挥水，水自然而然地变幻成了蝴蝶的形状。

　　“真是奇妙，这，这就是超念力吗？”辛夕雅注视着他食指上正缓缓扇动翅膀的蝴蝶。原来他是一个念能力者，不，就这种水准来讲，他一定是一个超念者。

　　普通的念力在经过一定的精神训练后是很容易达到的。因为经常使用精神力控制角色的缘故，很多网络游戏的高水准玩家自然而然地便拥有了念能力。他们可以用念力做到一些小技巧，诸如弯曲汤匙，移动茶杯之类。但这种程度的力量并不具备任何伤害性，更不用说战斗力了。

　　但是超念完全不同。

　　超念，这种超乎人类水准想象的能力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力量。超念者，似乎已经成为一个超越了人类的概念。这些年来，特别是十年前的北京四十一大开幕时发生的“六二八事件”后，全世界的超念者们已经逐渐成为一种脱离社会群体的超然存在，拥有自己的规范和法则。即使是强大如国家机器，也尽可能的采取温和的态度来争取他们的合作。

　　当然，也有游离于这个圈子之外的，完全独立存在的超念者。但那毕竟是极少数，从普通念力者进化成为超念者，不仅仅需要天赋，更需要严格的念力训练。而个人很少能具备这样的环境和技巧。

　　具权威机构统计，迄今为止，这个世界各种水平的念能力者高达百万，而超念者则不过寥寥数百人而已。

　　难怪会为了他而兴师动众了，超念者的确具备这样的价值。

　　他闭合双眼，用心感受着这个世界。

　　那天和她相遇时的奇妙感觉再次恢复了。

　　一切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他似乎看到，无数细密的，近乎透明的绿线在周围缠绕着，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它们似乎不受任何束缚，欢快地穿过桌椅，穿过她的身体，穿过墙壁，穿过后面的大厅，不住向外延伸着。

　　凡是它们经过的地方，他便看清了一切。它告诉他所有物体的形状，大小，性质，当它们接触到人体时，似乎和对方体内的某些波频产生了共鸣，将一些奇妙的颤音传入他的耳中，不过他并不了解它们的含意。不过这就够了。他向所有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好奇地操纵着这些绿色的丝线，探索着四周的未知。

　　首先，是她。

　　绿线向上卷去，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温暖，她的存在，甚至她那惊讶而略带茫然的心情。

　　那真是奇妙的感觉。

　　似乎自己和她在那一瞬间融为一体，变成了同一个人。

　　“奇妙吗……”

　　他的身体猛的一颤，食指上的蝴蝶化为无数晶莹的水珠从空中落下。

　　这是……那个梦中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向四周望着。

　　“你怎么了，寻？”辛夕雅察觉到他的异常，有些紧张地问。

　　“谁？谁在说话？”他喃喃地问。

　　“说话？有人在对你说话吗？”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你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了我的存在……”那个声音温和地说。

　　“你是谁？”

　　“怎么回事？你听到了什么？”

　　“有人，有人在对我说话……”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散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有人？”辛夕雅下意识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用柔和的口气向他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啊，只有我和你，我们两个……”

　　“不，他就在这里……那个声音……我听到过的……那个声音……他……”他有些绝望地道。

　　辛夕雅握住了他的手，只觉手中一片冰凉：“没事的，寻，你冷静些。”

　　他拼命地摇着头。

　　“监视组，你们有收到任何讯号吗？”辛夕雅摸着自己的左耳问，那上面附着一个微型的通讯器。

　　“没有，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异常的讯号。”技术人员肯定地回答。

　　那么说来，是精神上的问题了。可是，这么多天来，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异常的情况。难道说，是和自己与他的对话有关吗？还是那个超能力唤醒了什么……

　　“他在的，我知道……”他下意识地说着。

　　“是的，我在这里，我依旧……存在着……”那个声音轻轻地叹息。

　　“你在哪里？”

　　“怎么，你还没有意识到吗？”

　　他茫然地摇头。

　　“那么，你听我的话，闭上眼。向前走……好，停下，左转。现在，睁开你的眼睛……”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镜子中的少年分明就是自己，可是那双高贵，神秘，冷漠中带着嘲意，包容了无限智慧，无尽悲伤的眼睛，却并不属于自己，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是……另外一个人眼睛。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就在你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