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稻花香》山水序

34、君心

　　金大叔，柏年，大婶婶，小满的眼睛扫过车中三人，最后落在怀里的妞妞身上，可以回家了，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吧？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往阮家看去，那个该在门口目送她离开的人，这一次却提早关上了院门。

　　锦良回到屋里，随手拿起床边那本未读完的《史记》，窗外的夕阳一寸寸照进来，射在他如玉的面上，阮老爷轻轻道：“读到哪了？”

　　“勾践灭吴！”

　　骡车准确地停在詹家院门，福英一把抱过妞妞，泪水扑簌簌地滴在女儿毛茸茸的小脑瓜上。等不及回屋，一手掀开衣领，给妞妞喂食。

　　金一贴等人赶忙背身，赵氏挡在福英面前轻道：“慢点，慢点。”

　　方氏没瞧见儿子，焦急地问小满，“你姑爹呢？”

　　“什么姑爹！”赵氏横眉冷目，一口啐在地上，“从现在起，她再不是你詹家的人，你儿子惹的事你们自个儿收拾。别想陆家再给你们一分一毫！”

　　方氏嘟嚅着嘴，一句话都不敢回，巴巴地望着福英，岂料对方好似没听见她们两人的谈话，一心一意顾着怀中女儿。罢了罢了，还能指望她吗？从她下午醒来，便像换了个人，对自己再无先前的恭敬顺从，当自己空气一般，不理不睬。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活了这把岁数，这句话难道还不明白吗？

　　喂完妞妞，福英跟着赵氏等人，头也不回地坐上骡车，方氏孤零零地站在夕阳余晖中，眼睁睁看着骡车绝尘而去，半分情面不留。

　　将陆家人送回，陆二叔回到自个儿家，见着徐氏，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他们陆家人惹上了何全何大爷，看你还往不往前头凑，白惹一身腥！”

　　徐氏从没见当家人发这么大的火，急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孙子，要给她们母女留个好映象。”咚地一声放下水盆，徐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詹家的钱是哪个出的？你把事情原委讲一讲。”

　　陆二叔在车上受了金一贴几记白眼，冲着徐氏撒了回气，闷闷地坐到桌子另一边，将他晓得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徐氏边听边思索，最后一拍桌子道：“当家的，慌什么慌。这钱是大房二房出的，和三房点点干系都没有。”

　　“头发长见识短！”陆二叔抄着双手，骂道：“三房还没出钱啊？把自己女婿的大好前程赔上了！”

　　徐氏闻言，双肩耸拉，也没了精神。本来是要给阎雷找个靠山，结果都还没靠，这山就垮了。但徐氏并非半途而废之人，探问道：“虽说没了前程，但总还有钱吧。你女婿家可是越发不济了。”

　　“阎雷不是看上了明香吗？他们二房才是个有钱的。”

　　“看上了又怎样？八字没一撇。老二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与其指望那没影的事，还不如把眼下这拿得动的好好把握下。”

　　晚上，月华如水，清辉遍地。小满躺在床上，眼前浮现的是锦良淡漠的表情和阮家紧紧关上的大门，伸出双手，夜晚的凉风从指间穿过，像他手心里彻骨的凉意。

　　“明香，我明天送你回家吧。”

　　小满心事重重地回来，辗转半夜无法入睡，明香陪在她身边，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话。

　　“满姐姐。”明香坐起来，了然道：“我知道你是担心阮姐夫，你放心去找他。我留在这里，还可以替你照顾三婶婶。”

　　“明香，谢谢你！”小满将明香抱到怀里，靠在她肩上。是的，她要去找他，陪在他身边，她不能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第二天，小满带上给锦良新作的衣衫出门，柳氏找出攒下的体己钱塞到小满手里，让她给阮老爷买点鸡鸭补身体。

　　走到村子里，早起的农人三三两两，关于锦良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若在往日，有人说锦良坏话，她定要指着对方的鼻头痛骂一番，而今天，小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平。不过一夜而已，经有心人的传播，这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小满经过陆家，深深地看了眼严丝无缝的大门，心中恨意顿生。

　　一路上关于梧桐大才子阮锦良白日宣yin的言论一个比一个夸张，等她到达阮家门口时，已经成了“阮才子情迷俏花魁丧尽英名，未婚妻泪断温柔乡痴心不悔”。

　　小满敲开阮家门，袁叔因着锦良的事，对她没了往日的好颜色。为了眼前这个人，小少爷付出的太多，“少爷不在，你改天再来。”

　　小满用手挡住袁叔将要关上的院门，恳切道：“袁叔是在生小满的气吗？你让我进去吧，我给爷爷带了些补品。”小满说着，将来时到街上买的药材鸡鸭等物提到袁叔眼前。

　　袁叔能拒绝小满，却不能拒绝她手里的东西，老爷的身体虚，正要用点东西好好补补，可他没钱买。这鬼丫头，简直看准了自己的软肋。袁叔不甘不愿打开门，放小满进去。

　　阮老爷屋子里，并没有锦良的身影，小满诧异他这么早能去哪里。阮老爷见她一双眼睛四处搜寻，笑道：“他出去找工了，你再等下，差不多就快回来了。”

　　“我是专程来看爷爷的！”小满将东西放到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简陋的摆设，心底酸楚，“爷爷怪小满吗？”这个家可以改变现状的希望生生断在她手中，别说袁叔，连她自己都羞愧难当。

　　“傻孩子！”阮老爷将小满叫到自己身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擦掉她眼角的泪花，慈爱道：“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便是锦良的事，阮家的孙媳妇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

　　“爷爷……”小满扑到阮老爷怀里，眼泪湿透了衣襟。为什么不怪她呢？哪怕他们像袁叔一样给她脸色看，她心里都会好受些。

　　袁叔气匆匆地翻着簸箕里的萝卜干，对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小满骂骂咧咧。小满专注地准备丰盛的午餐，余光将袁叔的动作尽收眼底。袁叔以为她会生气，其实她心底相当感激有个人能提醒自己，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待到小满做好一桌子美味吃食，袁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有好久没吃过这些美味佳肴了？

　　“你别以为做点好吃的就能收买我，”袁叔拿筷子尝了一口醋溜鱼，尽量摆出一副冷面孔，“老爷和少爷能原谅你，那是他们好心，我是个心硬的人，绝不会向你屈服。”

　　小满将一盅药膳鸡放到托盘上，诚恳道：“小满知道，袁叔心底是疼我的。”言罢，端着药膳去了阮老爷屋子。袁叔咬着筷子，否定的话低弱地连自己都听不见。

　　阮老爷胃口不好，尽管小满劝了又劝，他才勉强喝下半碗鸡汤，摆手道：“真的不用了。你忙了一早上，快去吃点东西。”

　　“我再等等，他应该快回来了。”小满瞧了眼外头正午的阳光，他现在一定在回家的路上，等下他回来没有人陪着一起用饭，该多寂寞。

　　阮老爷精神头不好，同小满说了两句话已经累地不行，疲惫地躺在床上，沉沉进入梦乡。小满轻手轻脚关好门，厨房已经收拾好了，桌子上摆着袁叔留给她的白饭和菜肴。小满笑着将东西放进碗柜，柜子里还有一个海碗，里面堆满了诱人的瘦肉，锦良不喜欢吃肥肉，这应该是袁叔特意挑出来留给他的。小满将自己的碗摆在海碗旁边，两只碗紧紧挨在一起，便像他们两个一样，谁都离不开谁。

　　正午的太阳渐渐偏移，锦良还未归来。小满坐在他的卧房里，书案上散落着书本和纸张，一一抚过纸上字迹，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

　　太史公发愤之作在锦良的书案上看见，心底对他的愧疚更深，细细地将书案整理好，小满没了可做之事，心底便发慌，瞧着外头日光还好，她便将锦良床上的被单衣物，全都拆下来清洗。

　　袁叔坐在厨房门口劈柴，眼睛时刻关注在院子里陀螺一样团团转的人，心里疑惑，这人一刻不停地干活，咋就不累呢？

　　小满将被单衣物晾在绳索上，上面似乎还带着他身上宁和的香气。咚咚咚，门响声起，小满激动地去开门，换来袁叔取笑的眼光。

　　理理衣服，整整鬓角，刚搭上门把的手被门外的谈话生止住了进一步的动作。

　　“锦良，你好好考虑下。任家可是咱们那出了名的富户，你现在名声不好，于科举一途也没什么作为，倒不如丢开祸事不断的陆家，去娶万贯家私的任大小姐。我问过你娘了，她也同意。”

　　这是……阮家舅老爷，他这是要锦良另娶吗？连阮婶子都同意了！小满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忐忑不安等待锦良的答案。经了詹家的事，他会不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锦良迟迟不开口，小满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舅舅看着我长大，锦良是何本性，你心知肚明。万贯家私又如何，终究抵不过她待我的情意。舅舅转告我娘一句，做儿子的希望她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慢走，不送！”

　　字字句句，情比金坚。小满的心跳出了嗓子眼，幸福地飞向了蓝天。等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她才收拾好心情，徐徐地将门拉开。本以为会看见一幅惊喜的容颜，却不料锦良像早就知道她在门后似的，半分惊奇也无。随手揉了下她的头，走到院子里，看着湿哒哒的衣衫，哭笑不得，“你怎么把才洗好的衣服又给洗了一遍？”

　　小满当时只想找点事来做，哪里管衣衫脏不脏。阳光洒在他身上，晃花了她的眼睛，兴高采烈地拉他回房间，献宝似的捧出衣衫，“要不要试试？”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满抖开衣服，帮他穿上，淡淡的梨花香，是她喜欢的味道。锦良低头，脸上的笑容敛去，静默地看着她在自己胸前忙碌。乌黑的秀发，晃动间，清淡的皂荚味扑鼻而来，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正好洒在耳廓细细的绒毛上，粉粉的，诱人的。

　　“你晓得她是什么味道吗？有点软，有点香……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你晓得那番滋味是如何销魂，如何蚀骨吗……”

　　“你看着我做什么？”小满抬头对上锦良眼中流转的波光，尴尬地将头发抿到耳后，又见床上光秃秃的棉絮，忙翻出新被套换上。

　　锦良目不转睛看着跪在床头忙碌的小满，轻轻地走到她身后，紧紧环住她的腰，偏头吻上姣好的耳垂。

　　“锦良……”小满没想到他这么大胆，慌地双手来拨他扣在腰间的手，无奈他太用力，小满一颗心扑扑乱跳，感情要纵容他的放肆，理智却不答应，“锦良，别这样……呜……”

　　一偏头正好被他用嘴擒住，小满所有的话语被他堵在唇舌间，推拒的手渐渐松开，转而环上他的脖颈。你来我往，相濡以沫，小满倒在床上，像躺在漫天云絮之上，飘飘然找不到方向，唯有跟着他，随着他的指引一步步沉沦。

　　“哐当——”袁叔手中的铜盆落地，眼珠定在两人身上，目瞪口呆地转身，直愣愣朝院子里走，小少爷一夕之间长大了！

　　床上的两人满脸赤红，小满难为情地拉好衣襟坐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先送你回去！”
　　“恩，好！”

　　扑哧——锦良瞧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态，大笑失声，她还是他的小满，什么都没变。
　　“还笑！”小满终于敢抬头看他，脸红得像只番茄，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伸手将他的衣襟拉好，嗔道：“我不敢见袁叔，咱们快点走。”

　　小满不敢见袁叔，袁叔也不敢见他们，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思索着小少爷今年究竟多大的问题。

　　小满光明正大的进来，现在却像个心虚的贼，躲躲闪闪逃出阮家，令锦良只能跟在身后三丈的地方送她回家。

作者有话说

　　暧昧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