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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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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的龙涎香燃尽,止剩浓重的药味飘荡。
皇帝捂住胸口,耳畔似乎能听见老鼠们吱吱乱叫的声响,喉头再度猛然涌上腥甜。
血沫喷洒在明黄刺绣的锦被上,污染掉腾云驾雾的金龙,触目惊心。
“陛下!”在场之人纷纷惊呼起来。
宜贵妃连忙取来帕子替他擦拭唇角,指尖不慎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如有所感般轻颤起来。
“陛下此刻定要保重身体……”
她试图寻找些安慰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长叹。
养心殿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剧烈的冲击热浪波及甚远,连床头柜放置好的药碗都应声落地。
喧嚣的哭喊声穿透距离,伴随着碎裂声传入耳里。
“陛、陛下!”
小太监满面青黑尘土,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东宫叛军将摘星楼及周围宫殿全数炸毁,不肯归顺的禁军全部……全部斩杀。”
他说话时模模糊糊,细看原来是牙齿都被火药轰炸的冲击震落,血丝顺着含不住的口水下滑。
皇帝猛然拍打木柜,宜贵妃只能不断地用柔荑替他顺气,鬓边的赤金步摇映衬得她脸色格外惨白。
殿外传来激烈的兵器碰撞声响,夹杂着禁军的嘶吼和宫女的惊叫,鲜血终究还是溅入养心殿内。
宜贵妃胆怯地虚着眼睛瞧。
率先闯入殿内的并非意料之内的叛军,而是一窝拳头大小的黑老鼠,嘶哑咧嘴地冲着他们叫唤。
黑老鼠们猩红的眼睛瞪着病榻之上的皇帝,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电光火石间,它们向着皇帝寝衣上馥郁的龙涎香冲来,好似即将啃咬下他的一块血肉。
而惊慌失措的皇帝,下意识扯过身旁之人遮挡。
当宜贵妃痛呼的哭泣响彻耳畔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方才所做何事,缓缓地松开了扯拽的力道。
“阿星你的脸……”
皇帝警惕着老鼠们的靠近,伸手试图抚摸宜贵妃脸颊的伤口,却又在发觉破皮流血后猛然顿住。
一滴泪滑落经过伤口,宜贵妃凤眸里关切的缱绻冰封,光亮逐渐彻底黯然下去。
“臣妾无碍的。”她垂落长睫,似是嘲讽,“臣妾心甘情愿为陛下牺牲。”
黑老鼠们扑咬得逞后,像是庆功般在地面乱窜,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叫声。
宜贵妃主动保持距离,抵触着适才隔空抚摸的手掌。
心底涌现的寒气酝酿出彻骨的寒冷,她失神般紧紧地捂着脸颊,不肯再抬头看皇帝一眼。
兵器的剧烈碰撞还在持续着,叛军们簇拥着废太子伫立高台之上,威风堂堂地俯视着摘星楼的覆灭。
废太子身披铠甲,靴底沾着雪泥与血污,眺望着皇宫内四处燃烧起的黑烟。
“果然火药的威力,远远胜过疫鼠的威胁。”
他嗤笑着转身,望向身后被五花大绑起来的两位皇子,嘴唇皆是被肮脏的破布给堵塞住。
“孤的好皇弟们,不是联名上书举报孤谋逆的罪行吗?既然如此,孤又何必辜负尔等好意。”
废太子以手作扇,扇了扇并不存在的灰尘:“孤这招釜底抽薪,你们觉得如何呢?”
破布被侍卫们取出,陆鸿晏连连咳嗽起来,旋即神色颇为讨好般,趔趄着腿脚向前爬动。
“太子英明,我等愿辅佐太子肃清君侧。”
他紧紧拽住废太子的衣摆,语气无比虔诚:“先前我等被小人蒙蔽,意欲废除东宫,乃是妖言惑众的结果。”
二皇子撇撇嘴,此番能屈能伸,简直不忍直视。
他按照约定开始唱起黑脸:“你意图弑君弑父,简直卑鄙无耻,我陆鸿昭就算是死也不会归顺你。”
陆鸿晏挤眉弄眼地呵斥道:“你在说些什么混账话!”
“尽是个软骨头。”二皇子嘲讽地剜了他一眼,“胜负如此,为何还要摇尾乞怜、失掉风骨?”
“果然还是二弟风骨绰然啊。”
废太子眼底闪烁着狠戾,刻意制造对比般,亲自将陆鸿晏五花大绑的麻绳给解开:“你倒是比我们仙风鹤骨的二殿下识时务多了。”
“待孤事成之后赏脸,能够饶你一条狗命。”
陆鸿晏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我愿竭尽所能追随太子,鞠躬尽瘁。”
废太子张狂地笑起来,笑声震得枝叶积攒的白雪簌簌抖落,埋葬地面躺着的无数可怜人的僵硬尸首。
“众将士听令,随孤进宫肃清君侧!”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闯入皇宫,陆鸿晏被特许免去捆绑,被银刀架着脖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废太子身后。
至于清高自傲不可屈服的二皇子,则依旧维持着破布塞口、五花大绑的姿势,在队伍尾巴被拖拽着前行。
行至朝堂外空荡荡的白玉阶时,太子倏然间停住脚步,抬手示意亲兵们短暂停留。
雪地里那具尚未收殓的尸体已经冻得僵硬,破烂的宫装依稀能辨别出来历,青白色的脸颊爬满冰雪。
是她,是沈静姝,是他怨恨的糟糠之妻。
她的青丝凌乱地同雪冻结在一起,就像是新婚时跳动烛火里,他们彼此深深交缠着的发丝。
“此处污秽非常,殿下还是快些前行吧。”身侧亲卫抱拳劝道。
鲜红的掌印倏然间浮现在亲卫的脸颊,废太子揉了揉发麻的手掌。
“孤的想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他缓缓迈步上前,蹲下身来拂去沈静姝脸颊上的积雪。
那张布满乌黑伤痕的面容,已无法辨别出年轻时的柔美。
“毒妇,死得其所。”废太子喃喃低语。
指尖触及之处冰寒刺骨,他忽然间想起某夜寒冬里,沈静姝抱着汤婆子缩在他怀里撒娇。
“殿下会永远对臣妾好吗?”
彼时他是怎么回复的来着?好像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沈静姝却笑得眉眼弯弯:“臣妾会好好照顾瀚儿的,将来让他努力向父王学习,替父王分忧解劳。”
废太子闭眸握拳,逐渐驱散脑内陈旧的回忆。
“去找块上好的棺木,随意找个民间富贵人家的陵园葬了。”
他站起身来拍拍肩上的落雪:“至于墓碑……就不必再刻字了。”
亲卫捂着脸颊微愣,还是识趣地躬身应下。
陆鸿晏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
他忽而明白,哪怕是憎恶的怨偶,亲眼见证对方去世,也会唤起心底残存着的微弱的羁绊。
而这份微弱的羁绊,不过是一片轻飘飘的雪花。
叛军的脚步声直逼养心殿而来,禁军们认命地乖乖让路,长剑的寒光倒影出他们绝望的面容。
皇帝看见了威风凛凛的废太子,也看见了他身后被刀抵住脖颈,被迫狼狈跟随着的两位儿子。
“儿臣拜见父皇。”
废太子一如往常般孝顺地行礼,旋即不等命令,便自顾自起身:“听闻父皇在群臣面前传召,想要同儿臣当面议事。”
“逆子!”皇帝指着他怒骂起来。
废太子轻笑两声,拔出亲卫的利剑就指着皇帝的面门。
“父皇先前被小人蒙蔽,意欲废除东宫,好在及时醒悟,迷途知返。”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以堵住悠悠众口的拙劣说辞,当众宣告道:“然而父皇年事已高,疾病缠身,幸而东宫太子仰承天命,俯顺舆情,当即皇帝位。”
皇帝闻言又是气急攻心,这次沉默捂脸的宜贵妃再不会帮他顺气,他只能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而老鼠们早在众人进殿时,就像是见到大猫般,飞速窜到暗处躲藏起来。
无人在意的方向,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瞥了陆鸿晏一眼。
皇帝勉勉强强恢复过来:“朕就算是死,也不会将祖宗基业交到你这个畜-生手里!”
他希望能够看到其他势力绝处逢生与之制衡,却不曾想下首的两个儿子纷纷丧气地垂着脑袋,好像听天由命。
沉默的僵持持续良久。
养心殿早就被团团围住,直到殿内最后的炭火也逐渐熄灭,里屋被敞开的窗户吹走最后的温情。
宜贵妃不由得拢紧身上的外袍,悄悄地盯着陆鸿晏的方向,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神情。
太子终于失去耐心:“父皇考虑得如何?”
“绝无可能。”皇帝破罐破摔地呵斥道,“你早就知道,朕这把龙椅只能是老二的。”
众人大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约而同地抬头,眼眸里翻涌着剧烈的惊讶。
“父皇还真是执着。”废太子颇为咬牙切齿。
他当即拍手示意,亲卫们便将昏迷的少年抬进屋内。
惨白的面容,微弱的鼻息,除了七皇子陆鸿靖,还能有谁?
“父皇且看。”废太子猛然踹了踹七皇子的小腿,“小七这孱弱的身子骨,怕是禁不起再折腾。”
“你简直……”
皇帝痛心疾首:“他如今的情形可是你害的!”
“孤当初可是真心实意想为父皇侍疾的。”
废太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抛掉长剑迈步上前,握住皇帝粗糙的掌心,循循善诱般引导着。
“只要父皇愿意写下禅位诏书,儿臣保证老二老三还有小七,以及其他所有皇弟皇妹们都能够富贵余生。”
皇帝凝视着废太子那张虚伪的笑脸,喉头滚动几瞬,最后依然冷冷地别开脸去。
“小七到底是命薄。”
闻言,宜贵妃从先前的难以置信,到如今的彻底麻木,讥讽的嗤笑在她唇角勾出弧度。
废太子也被狠狠刺痛,踹翻龙塌旁的床头柜,瓶瓶罐罐立时碎了一地。
“果然冷血,你果然还是这么冷血!”
“当年母后被静贵嫔陷害,你便装聋作哑任其猖狂,直到母后悲愤去世,你才惺惺作态地叹息两声。”
“而我之所以能被立为储君,除却立嫡立长的世俗规则,也不过是你在替老二选择磨刀石罢了!”
废太子的眼神扫向陆鸿晏:“就连当年无比风光的宸王,也不过是用以保护老二的挡箭牌。”
他重新举起泛着银光的长剑,直指皇帝心口。
“你根本不配做这天子,更不配做父亲!”
废太子回忆起年幼之时,母后抱着他坐在膝头,失神地望着天空悬挂的皎月。
“往后你一定要努力做个贤德的仁君……”不要像你父皇这般冷血。
母后停顿须臾,继续哀戚地嘱咐道:“更要保护好你的柔嘉妹妹。”
那时候的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听出那蹊跷的弦外之音。
可惜,母后的两个叮嘱,他都没能做到。
“父皇,儿臣最后再问一次。”
废太子的声音低沉,满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是愿意主动禅位,还是看着皇宫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