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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火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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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途中气氛持续低沉,沈令仪心事重重,回忆着高墙眺望时琉璃院的旧锁。
神情恍惚间,远处似乎传来新花的声音。
“奴婢见过三殿下。”
沈令仪随行于马车尾部,悄然探出半个身躯观察,惊觉适才所闻之声并非幻觉。
新花规规矩矩地侍立于宸王府门前,毕恭毕敬地朝着紧闭的车帘躬身。
陆鸿晏隔帘扬声:“琉璃院的情况如何?”
“启禀殿下,奴婢日日按时扫洒,琉璃院的陈设摆件全都维持着原样。”
陆鸿晏别有深意地斜瞥着车尾,瞧见阴影里那抹灰黑的衣摆。
“你且去将琉璃院的挂锁拆掉罢,此后亦不必再挂,敞开院落多通通风也好。”
当年说封锁的是他,此刻说敞风的也是他。
新花抿着唇瓣,略微不安地点头称是。
她快步退却至角落,望着陆鸿晏大步流星地进府。
直到其余人等也纷纷散去各司其职,新花才缓缓转身向宸王府内前进。
沈令仪遥遥地落在后面,沉默跟随。
那条道路经过多次翻修,两旁种植的花草种类变得天翻地覆,甚至落脚的金砖都被改成硌脚的碎石路。
长满绿锈的铜锁,插入钥匙依旧扭转不开。
新花尝试几次都无法解锁,索性便也不再执着。
她高高抬脚,发泄般反复踹着旧门。
脆弱的铜芯未过几时,便溃不成军地断裂。
沈令仪心头微动,低落里萌生些许惊异。
新花徐徐迈步走进,凝视着庭树半晌,旋即席地蹲坐在花坛旁边,整个头颅深深埋进膝盖里面。
莫名的想法涌现,沈令仪觉得她此刻消瘦的背影,宛若随时能随风吹折的枯叶。
琉璃院内全然如初,檐角灯笼在微风里撞击出细碎的呜咽,仿佛是新花吞咽进的悲鸣。
“新花......”
沈令仪试探着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蜷缩的新花闻声微颤,却依旧将头颅深深藏着。
她方才好像又幻听见小姐的声音了。
就像是多年来午夜梦回的错觉,新花一次次从美梦里惊醒落泪,最后孤身伫立于荒凉寂静的旧院。
四四方方的琉璃院深深困住了她。
沈令仪迈步靠近,探手轻抚着新花的肩膀。
“新花,是我呀。”
肩膀被搭上的触感如此真实,新花猛然抬头,闯进沈令仪微红的眼眸里。
对视的瞬间,沈令仪分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炸开的惊惶。
“你是何人?”新花踉跄着起身后退半步,“琉璃院不允许外人轻易闯入!”
她愤怒地伸手指着沈令仪的面门:“何况总是戏弄我,真是有意思吗?”
新花说罢,竟然提起花坛旁边的扫帚想来驱打。
“且慢且慢。”
沈令仪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如今自己依旧是易容后的侍从模样,忙不迭地摆摆手:“你先看看我是谁。”
她再顾不得其他,就近将手掌伸进浇花的水桶里。
湿润的手指摩挲着下颚的分界,抓着易容膏的缝隙便开始撕动。
“你这是......”
新花目瞪口呆,痴痴望着眼前之人将脸皮撕下。
相貌平平的侍从逐渐消失,当沈令仪真正的容貌崭露出的瞬间,新花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她迈步靠近,颤抖着肩膀抚摸着沈令仪的脸颊。
是熟悉的,是温热的,是真实的。
“二小姐真的是您吗?”新花紧紧地抱住沈令仪,将脸颊埋在她的胸膛里,“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特别是当她发觉沈令仪重新能够站立行走,泪水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滑落,掐着掌心的痛感确认着并非是幻觉作祟。
简单叙旧后,沈令仪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账簿的下落。
新花闻言,神色果然立即转为凛然:“当年小姐在地牢被断定身亡后,柔嘉公主便悄然派人召奴婢入公主府。”
那本账簿确实是为记账所用,可账目的数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记载着的采购之物。
“柔嘉公主曾言,即使小姐不幸葬身于鼠疫,她依旧会坚持履行她的承诺......”
新花所言,与青院消息相差无几。
沈令仪蹙眉沉思:“所以那本账簿现在何处?”
“为避免生疑,柔嘉公主吩咐奴婢说,要将伪造的抄本藏进御花园假山石洞里。”
新花领着沈令仪往琉璃院寝殿里去:“真正的账簿依旧好好地保管在奴婢手上。”
熟悉的寝殿陈设映入眼帘,那些熄灭多年的火盆依旧保持在原位未曾挪动,柔软的云丝缎边缘随着季节湿度,边角开始泛起微黄。
沈令仪纵容自己陷在榻里,将脸颊暂且埋进旧窝。
新花腰间别着一连串的钥匙,走起路来碰撞出清脆的响动。
这些年来,陆鸿晏有意将琉璃院全数交由她来打理。而新花为了避免外人进来破坏沈令仪的东西,事事也都亲力亲为。
她熟练地挑选出专属于床旁木柜的那一把,账簿就压在那些存放剪纸的木盒最底端。
眼前种种,恍若隔世。
沈令仪艰难地抑制住翻涌的泪意。
她翻开账簿,将注意力集中在字里行间。
许是在锦城酒馆做掌柜时日久了,沈令仪的首个念头竟然是感叹京都物价约莫有锦城的三四倍不止。
那账簿里乱七八糟地记录着采购清单,从油盐酱醋茶到珍宝玉器无一不有,简直繁杂的不得了。
可沈令仪仔细翻阅着,依旧发掘出每次采购都必有的三样物件来。
硫磺,木炭,矿石。
一硫二硝三木碳,完全符合曾经徐青轩所述之语。(2KNO3+3C+S=K2S+N2+3CO2)
“这清单是从何处获得的?”
沈令仪捏着纸张的手指收紧,差点将脆弱的纸页撕裂开来。
她指尖似有若无地指向那些特殊的采买,新花心有灵犀般霎时领悟其中深意。
“采购单主要由柔嘉公主亲自执笔,另外也还嘱咐奴婢,要多买些东西来掩人耳目。”
“那采购完之后呢?”
新花踮起脚尖,从木柜顶端深处掏出一个铁盒,其外观与存放剪纸的箱匣几乎完全相同。
“由其制成的东西都存放在这里。”
沈令仪解开铁盒锁扣,瞳孔剧缩。
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众多黑色球丸,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养生美颜的药物,刺-激性的腐臭鸡蛋味飘散开来。
这些可都是火药啊。
沈令仪连忙将敞开的铁盒重新锁好。
柔嘉公主或许是刻意插手东宫内政,寻觅到兄长遗留的配方,在无形之中提前帮沈令仪解决了个大-麻烦。
沈令仪喃喃几句道谢,眺望公主府的方向,低头默哀须臾。
“此事万万不可告知他人。”沈令仪郑重地告诫着新花,“哪怕是陆鸿晏也不行。”
即使新花不知那些黑色球丸究竟是何物,也郑重地点头承诺:“奴婢晓得轻重。”
“柔嘉公主去世后,那些帮忙制药的侍从全都殉葬,如今天底下知晓此事的只有小姐和奴婢了。”
沈令仪环抱住她,哀戚地长叹起来。
温馨的暖意穿插在紧张的氛围里,沈令仪缓缓松开新花说道:“将其重新锁好,我要先去办点要事。”
“二小姐......”
新花依依不舍地拽住沈令仪的衣袖:“您还会回来吗?琉璃院奴婢每日都会认真扫洒,您随时都可以回来居住。”
沈令仪笑笑正欲安慰,新花却旋即哽着哭腔,拽着衣袖的手指抓得更紧,生怕她消失不见。
“小姐您要走就把新花一起带走吧......”
“傻姑娘,怎么又哭起来了。”
沈令仪心里万分动容,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
“我暂时都会留在宸王府,只是不可居住于琉璃院,更不可以承认曾经的身份。”
“身为宸王妃的沈令仪已经惨死于爆发鼠疫的地牢里了,可是喜欢你的二小姐还活着呀。”
就像新花从未唤过沈令仪为王妃,从始至终都喊着沿袭着出阁前的称呼。
新花破涕为笑:“那奴婢去给二小姐做些糕点。”
沈令仪目送她背影消失后,匆匆忙忙地来到王府书房,想和陆鸿晏制定些将来的对策。
毕竟拥有着徐青轩特别研制的火药,配合着青院玉盒里珍藏的宝贝,举兵造反仿佛也是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然而越是匆忙,越容易忽略细节。
魏朔外出办事被支开,宸王府其余奴仆也不敢招惹这位殿下的“新宠”,沈令仪得以畅通无阻地推开书房大门。
却见两位皇子相对而坐,小火炉还徐徐煮着新茶。
陆鸿晏诧异地望向沈令仪失去易容的脸颊。
沈令仪心叹不妙,自己怎么忽然兴奋得昏了头,忘记七皇子将要造访宸王府道贺之事了。
她转身就想离去,或许是逃跑的动作太过利索,竟然惹得陆鸿靖的关注。
“还请姑娘留步!”
他倏然抬臂阻止,转眸望向微微蹙眉的陆鸿晏,好整以暇地笑道:“三哥怎么也不给弟弟介绍介绍?”
陆鸿晏抿了口茶水,语意晦暗不明。
“七弟怕是已经猜到了。”
“今日朝堂争论得热火朝天,三哥与宠婢之事更被群臣传得沸沸扬扬,弟弟我就算想要忽略也难啊。”
陆鸿晏眉头蹙得更深。
即使作为亲生兄弟,他俩也不甚熟悉。
而陆鸿靖说罢,抬眼仔细打量起沈令仪的容貌。
“难怪三哥沦陷至此,这宠婢的确有几分姿色。”
“七弟慎言。”
陆鸿晏当即不满地将茶杯摔放回桌面,力道之大都惹得漾起的茶水被溅到桌面。
他怎么敢觊觎沈令仪?哪怕只是微弱的苗头。
陆鸿靖则神情毫无惧怕之意,挑眉望向沈令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唤阿跃。”
陆鸿靖端着茶杯的手指一顿:“不对。”
“怎么不对?”
陆鸿晏招手让沈令仪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陆鸿靖却骤然起身拽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阿跃,你是新花。”
彼时陆鸿靖视力模糊,听觉却比任何人都要灵敏。
他敢笃定这位自称“阿跃”的宠婢,就是御花园遇见的“新花”姑娘。
“七殿下请您放开奴婢。”沈令仪剧烈地挣扎着,“奴婢真的是阿跃,也不认识什么新花。”
陆鸿晏强势地拽开七皇子的胳膊,话语里的警告意味更加浓烈。
“七弟今日忽然造访宸王府,究竟是来祝贺我解除禁足,还是借题发挥来闹事的?”
“三哥瞧你这话说的。”陆鸿靖拂袖微怒,“我可是在为你考虑!”
“此事不必再议。”
陆鸿晏板着脸将少年按回板凳里,转眸叮嘱沈令仪:“阿跃,你先回去吧。”
陆鸿靖只能就此作罢。
他默默将沈令仪的相貌记在心底,轻咳两声后,故意拿捏着腔调望着陆鸿晏。
“弟弟还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宣布。”
“所谓何事?”
“定然是祝我三哥生辰吉祥。”
沈令仪退出书房前,便听见陆鸿靖模仿着麻姑献寿的桥段直接唱起戏来。
怪模怪样的腔调,当真是呕哑嘲哳难听到极致。
沈令仪抑制住抽动的唇角,将书房的门重新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