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死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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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
月光自云幕后洒落光辉，落在这座典雅的庭院里。
几从翠竹不时的随风摇摆着，在地上印下斑驳的印迹。庭院四角里的石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明灭不定。碎石和细沙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白，白日里葱郁的草木此刻看来只是重重的暗影。院子里极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以及洗手钵每过一会儿轻轻转动的声响。
廊下的竹席上坐着一个人，身着白色狩衣，一手支着矮几，一手持酒盏。面上浮着清淡而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浅浅的掠过院中的植木。
“喵。”
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样，一个眨眼之后，院子里出现了一只黑猫，端端正正的蹲在庭院正中。
白衣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鲜明起来，纤秀的眉眼一弯，竟衬得整张面孔都流光溢彩：
“你回来啦~”
“喵。”
若此刻有他人在场，必然会觉得有些困惑，这猫咪的声音竟然是庄重而令人不由得肃然倾听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很诡异的存在吧。
但白衣少年似乎丝毫不以为异，微微正色道：“果然是这样么……好吧，我明天去看看。”说罢，他又微微侧了头，笑道：“不过，我想小景也应该注意到了呢。”
“喵。”
黑猫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不感兴趣的叫了一声，起身跃到廊上，几步便消失在门后，屋里亮起了昏黄柔和的灯光。
白衣少年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长袖一摆，案几上的残酒果品顿时一消而空，也走进屋里。
“不二大人！不二大人！”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屋外似乎很是喧闹，但真正使白衣少年清醒过来的还是身旁某只的又抓又挠，睁开眼睛，看到一双茶色的眼瞳严肃的望着自己，满满的都是对自己睡过头而流露出的无声谴责。
少年起身笑道：“好吧好吧，我起来啦。”
拉开门，廊下跪着两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好像就是方才的喧杂来源了。那两人正一脸惊慌的相互低语，看到白衣少年，马上转为喜色，又扯开嗓门大声叫道：“不二大人，请救救我家将军！”
少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慢慢说，不要急。你们，是越前将军府的人吧？”
说起越前南次郎，那可算是当世无人不知其威名。朝廷最倚重的柱石之臣，守护着平安京的战神。曾平定数次暴乱，单枪匹马，千万人之中轻取上将首级。为天皇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奸邪之辈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也要闻风丧胆的。
但就是这样一位将军，如今竟也为鬼神之事迷惑了心智。
话说越前将军，中年丧妻，再无续弦。膝下余有二子。大儿子现在边境练兵，小儿子也在大阪拜师学武。现今整个将军府只他一人独住，仆从侍卫也仅有十余人。偌大的将军府本就有些凄冷，最近，更是发生了怪事！
本来越前将军回到府宅，一般也就是练剑，读书，就寝。十几年来少有例外，但是最近几日深夜，有仆人竟看到本该在睡觉的越前将军屋里亮着灯光，并且还有说笑声和琴声传出来。下人们本以为是越前大人是要二度春风了，但是夜里勤加注意，却不见有人出入府中。前天有一个叫做小梅的侍女终于忍不住好奇，在半夜偷偷地去看了，结果，竟昏倒在门口，直至今日仍不不省人事！
下人们慌作一团，又不敢去向越前将军去求证，最后一致认为将军是被妖物缠上了。于是，只好来向被称为“平安京第一的阴阳师”不二大人求助。
“请一定救救我家将军！拜托您了！”
待那两个人慌慌张张的磕着头，颠三倒四的把事情叙述明白，“平安京第一的阴阳师”不二大人已经倚着柱子快要昏昏的睡过去了，却忽然感觉有什么软软的一团重重的撞上自己，连忙扶住柱子保持好平衡，略带埋怨的瞟了横眉冷目的黑猫一眼，黑猫毫不示弱的瞪回来。
“要是把我撞倒了怎么办？很丢人啊！”
“那也比你睡着了好，外人面前怎可如此失礼！”
一人一猫进行完诡异的目光交流，不二向那两人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即刻便去府上拜访，你们请先回吧。”
两个人千谢万谢的离开了。
庭院里一时间又恢复了寂静，黑猫跃下长廊，竖起尾巴回头示意，走吧。
不二笑脸盈盈的看着黑猫，却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的翘起嘴角，眼神略略有些调皮。
一人一猫对视了一会儿，黑猫眼眸里有光芒微微一闪，无可奈何的叫了一声，不二方才站起身来，慢慢展平身上的狩衣，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轻轻一扔，纸片飘落到地上，瞬间膨大，变成一辆牛车。
不二歪歪头向黑猫笑道：“走~吧！”
行至将军府前，已是过午。本来还在言笑晏晏的跟黑猫说话的白衣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一怔，道：“小景已经来了啊。”
他跳下牛车，伸出手臂，黑猫跳到他的肩上，牛车又化为纸片，被收入怀中。
方才转身，便对上守在门口的仆役快要哭出来的脸：
“不二大人！您可来了……”
不二仿佛是在预料之中的叹了口气，任命的听着仆役絮絮叨叨的说明情况——
原来就在方才，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将军府门口，说了一句，有妖气！说完就要进府。但是将军府岂是谁人皆可进的？守门侍卫拦住他，说请他等将军外出归来，再请将军示下。不想那少年一语不合，竟把侍卫打了一顿，还说什么除妖乃是要紧事，哪儿管得了那么多，就大摇大摆的进了府到处查看。府中无人敢去拦他，不二又迟迟未至，他们没有办法，正准备派人去请将军回来，恰好就看到不二到来，顿时像得了救星一般。
不二听完，与黑猫对视一眼，相互无语。他叹道：“我就料到如此……你不必去请将军，今日之事更不要让将军知道。府上妖物我自会收伏。”说罢一点头，走进门去。
这座府宅遍布着阴郁悲凉的气息，虽然庭院护理的典雅别致，却没有家常的烟火暖气，处处显露着颓然清冷，最是妖物喜欢栖身之地了。
身着一袭华丽紫衣的少年面庞俊朗，眉眼之间生得十分霸气，眼角下一颗泪痣却更添了几分艳丽。他走进一间仆役的小屋，看了看躺在床上面色灰白的少女，面带煞气，明显不是因受伤或生病导致的昏迷，仿佛是印证了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不过是才化成形的妖物，就敢出来害人！本大爷今日便收了你！”
“小景！”
正要转身去找那只在将军府害人的妖物，身后却忽然传来甜甜的声音，紫衣少年眼角微微一跳，心思还未转，嘴里已经下意识的回道：“叫本大爷师兄！”
笑得眉眼弯弯的白衣少年倒是从善如流，当即改口道：“小景师兄~”
被称为小景的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决定不在称呼上再计较，道：“周助，你来晚了。我已经查明此事，只要把那妖物收了便是。”
不二笑道：“是~是~迹部大人强闯将军府，勇收惑乱之妖物——这消息估计能在平安京流传一阵子了。”
迹部脸上像是有些发红，嘴上却若无其事：“本大爷做事向来以收伏妖物为最先，其他琐事才不屑于计较！”
不二一脸被你打败了的神色：“小景，你还真是眼里只有妖没有人啊。”
迹部从怀中拿出几张符纸，道：“那妖物该是在将军寝室，待本大爷去收了它。”
“啊，且慢！”
迹部略带不解的回头看着不二，只见他微微叹息道：“小景，那妖物并没有带着怨念和恶意的气息啊。”
“可它伤害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吧？”
“话虽如此……”不二走进屋中，口中默念咒语，伸出双指虚点那昏睡中的侍女前额。而后转头向迹部笑道：“我让这侍女醒来，问一问她当晚之事吧。”
侍女小梅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两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一起望着自己。不禁大力心跳起来，好容易想起自己昏倒前的事情，顿时又满心恐惧，尖叫着缩成一团。
眼见迹部的脸色越来越黑，眼风一扫，极不耐烦的便要走。不二忙拉住他，向着小梅露出温和的笑容：“小梅姑娘，请不要怕。我等乃是阴阳师，前来府上降服妖物。姑娘还记得自己昏倒之前的事吗？”
少女苍白着脸，哆哆嗦嗦的说了一句：“我……我看见了伦子夫人！”
在不二的再三劝慰之下，惊恐的少女终于断断续续的叙述了事情的大概。
前几天仆人们每夜听到将军寝室里有笑声和琴声时，都在暗自猜测纷纷，而小梅更是比其他人都多在意三分。因她自小便服侍着伦子夫人，前些年夫人去世，着实令她伤心欲绝。但看到将军不再续弦，一心思念亡妻，她的心里也甚是欣慰。可如今夜里却有女人出现在将军寝室里，并且还在弹着夫人生前最心爱的古琴，实在是令人气愤！于是那天夜里又出现笑声时，小梅偷偷地从窗外窥视，想要看看是谁如此无礼。结果，竟看到了早已死去的伦子夫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愉快地弹着琴，与将军相视而笑！
小梅一下子就想到了会幻化人形的鬼怪，吓得后退了几步，不想却惊动了屋里的人，那伦子夫人看向她，小梅只觉得一双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看向自己，接着便不醒人事了。
“原来如此。”不二略略沉思着点点头，道：“小梅姑娘请好好休息，不会再出事了。”
走出侍女的屋子，一直忍着没有说话的迹部毫不客气的开口：“周助，你何必耗费灵力去医治那女人？只要收服了妖物，她自然会醒来。况且她说的这些，我们自己也能判断出来吧。你总是这样，怀着多余的善意和优柔，这就是你阴阳术天赋最高，却在实战中始终胜不过我的原因！”
迹部的话凌厉且一针见血，不二却不以为意的笑得柔和：“可是小景，这样才有意思啊~只是一心惦记着收妖什么的，未免太无趣了吧~”
“哼，我问你，将军府里的异事，你早就知道了吧？身边有这个消息灵通的家伙在的话。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晚？”迹部瞟了一眼安安稳稳蹲在不二肩上的黑猫，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你倒是管着周助一点啊嗯？”
黑猫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未转一下，明确的表示——我只是一只猫，什么也听不懂。
反倒是不二神采奕奕，骄傲的扬起头，得意道：“现在我才是家主！谁敢管我？”
迹部看着这一人一猫顿感无语，挫败道：“算了……现在可以去收那妖物了吧？”
这时黑猫却忽然叫了一声，用爪子扒着不二的衣襟，不二忙道：“小景，你先看看这个。”
手中展开的，是一张洁白的纸笺，上面用清遒的汉字题了一首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不二注视着迹部渐渐沉思的神色，轻轻一笑道：“这是我刚才在寝室里发现的，看墨迹也不过是这几日所写。”
迹部皱眉道：“这是思念亡妻之作。如果这是越前将军所作，那他就是知道夫人辞世这个事实的。既如此，就说明他没有被迷惑了心智……”
“是啊，这件事可没看上去那么简单呢！”
初夏的夜还是有些凉的，草木摇落的露水打湿了归来的越前将军的鞋子，草丛里偶尔传出一声虫鸣，仿佛是在怯生生的试探着，却因为没有相和的回应，而又沉寂了下去。
越前将军在庭院里望见屋子里亮起的昏黄柔和的灯光，严肃如刀刻般的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意，不知为何，却又带着些凄苦的意味。
他走进寝室，看到那温婉的女子宛然坐在琴后，轻抚琴弦，眼中却含着泪光。
越前将军心中一惊，正想询问，那抚琴的女子便俯身向他行礼，凄然道：“将军大人，雪夜今后不能够再陪着大人了，请您多多保重。”
“哼，妖物，你倒有自知之明！”
越前将军尚未答话，便听得廊上有人朗声说话，瞬间凛了神色，拔刀对着门，厉声道：“是谁！”
自廊后转出两个少年来，一个艳丽轩昂，一个纤秀清雅，看其气度倒不像宵小之辈。越前将军微微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公子，如何擅入我将军府？”虽是不再拔刀相向，言语中却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二上前行了一礼，道：“在下阴阳寮天文博士不二周助，冒昧前来，还请将军大人容量。”
“原来是不二君。平安京第一的天才阴阳师，是么？久闻其名，未得一见。不必过谦，你我原是同僚。”越前将军收刀回鞘，接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阴郁下来，欲言又止。
“在下不敢。”不二依旧谦虚的躬身行礼，一旁的迹部冷哼一声，道：“何必这许多虚套，越前将军想必也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了吧？”
越前将军几不可闻的微叹了一声，默默闭上了眼睛。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道：“将军，请不必为雪夜难过。”
她站起身来，款款的走到不二面前，俯身跪了下来，神态却是坦然自若，迹部不由得暗暗称奇——一般身为法力微弱的才修炼成形的妖物，只要感受到阴阳师的气息早就拼命地逃开了吧。而这女妖却如此反常，竟然不逃也不躲，莫非是有什么计谋？
心念及此，不由得警觉起来。再看不二却依然笑得温文，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那女子眼神里多了些感激，她低下头，声音轻柔婉转：
“妾身名叫雪夜，是伦子夫人生前所抚古琴的魂魄。
伦子夫人生前抚琴时，常常弹奏寄托了对将军大人满满的眷恋的曲子，后来，伦子夫人离开了。将军大人每天，每天都对着我思念伦子夫人，对我倾诉着伦子夫人离去后的哀痛和孤寂。就是将军大人这份真挚的感情，渐渐地让我拥有了自我的意识，醒了过来。
于是我幻化成伦子夫人的样子，每天夜里为将军大人抚琴，哪怕是有千万分之一，能够让将军大人感到慰藉，雪夜就非常的满足了。
那天忽然发现窗外的侍女，我一时惊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的使用术法使她昏迷，心里十分愧疚。
我只是想要陪着将军大人，并不想要伤害任何人。可是，我却做出这样的事！
我知道害人罪孽深重，这样的我，不配再化为人形留在世间。只求大人不要带走我的魂魄，请把我封印在这古琴之中，让我作为一把琴，永远陪伴着将军大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越前将军摇头，勉强露出苦涩的笑容：“雪夜，你何必如此，我……”
不二轻轻地问道：“那样的话，你就永远只能留在这把古琴之中了，等到将军大人离世转生，再也不记得你，也没关系吗？古琴一旦不慎损毁，你就要灰飞烟灭，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女子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是的，即便如此，我也愿意。”
不二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未说话，便听到迹部不可思议的声音：“你……你傻吗？即便现在你能够陪着越前将军，几十年后呢？对于妖来说，短短几十年转瞬即逝，之后就要面对永生永世的孤寂，还随时有可能彻底消失。我们收你去再入轮回，难道不好吗？更何况，将军他真正思念的人……又不是你！”
女子神情依旧温婉淡然：“多谢大人好心，可是，雪夜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迹部皱起眉头，最终一言不发的走出屋去。
不二望着迹部的背影，眼神中露出依稀悲戚，而后低头看着一直安安静静地蹲在他肩头的黑猫，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女子面前，道：“如你所愿。”
女子微微绽开笑容，复又坐到琴后。
“让妾身再为将军大人弹奏一曲吧。如此，雪夜便无憾了。”
琴音袅袅中，随着不二几不可闻的念咒声，女子的身影渐渐淡薄，终至不可见，空余古琴伶仃，余音绕梁。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数日后。
“那个琴妖，其实也是很善良的吧。并且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子，能够坚定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令人敬佩啊。”
“梧桐半死清霜后……那架琴，正是半死桐所制。龙门有桐，其根半生半死，世人本就用其隐喻真爱的专注啊。”
“你说，等过个几十年，我要不要去把它收回来做式神？”
“啊啊……小景又走了呢，真是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呐，他是不是都没把我这个师弟放在心上？”
阳光已经渐渐灼热起来了，幸好这个幽静典雅的庭院里多植了翠竹，这夏日的午后，懒散的憩于廊上竹席的白衣少年还不至觉得很热。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的逗着黑猫说话，但黑猫端端正正的窝在矮几旁，认真的看着一本讲解术法的旧书，不时地还伸出左爪翻页或是比划几下。总之，就是对白衣少年的骚扰采取明确的无视态度。
“呐呐，跟我说话嘛！”
风翻过书页，蝉鸣悠长，岁月静好。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讲述了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半死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