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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逢著魂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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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海墨光进京的诏令入郡时,正逢碧云楼送葬。
锦至打头,弹琴唱曲的姐儿脱了往常的轻衫,披上清一色的麻衣。霍马遥也来了,跟在木棺后到处张望,在浩荡的长龙里找寻霍遣的影子。
可不见人呐!
霍马遥边找边骂,在心里将霍遣骂了个狗血淋头,眼见马上要出城门了,实在没法子,只得合掌对着棺木“赔罪”。
“霍遣那厮就是个狗东西,哥哥别和他计较,来世把眼睛擦亮了,面冷心又硬的狗东西可别错当成宝了!不值当啊不值当。”
“往后每年清明我都给哥哥烧纸钱,哥哥千万走好!”
说完稍拜了拜,想想又“数落”了一通霍遣。
被骂作面冷心硬的“狗东西”这会儿正坐在极春坊喝酒,挡着了上楼的道儿,被一个华服公子指着鼻子骂。
这华服公子没骂两声,就见眼前银光一晃,大腿粗的宽刀“砰”地一声,正正竖在了自己的脚下。霍遣摇晃着站起来,个头委实太高,华服公子惊了一跳,动也忘动了,指着手,话也说不连贯。
“你你你你你………”。
他得仰头看霍遣的脸,气势就差了许多。
霍遣充耳不闻,他似乎已经醉了,垂头抱着个酒罐子,仰头往嘴里灌了两口。就这一下,他又席地坐下去,在木梯上头也不抬地回道。
“不会说话就赶紧滚!”
一旁的姐儿怕闹起来,慌忙过来圆场,牵着华服公子往另一边走,宽慰说:“我们打另一边上,公子没必要和一个拎不清的酒鬼置气。”
这楼梯上不得下不得,霍遣的刀离背出鞘,横在身前,大有来谁斩谁的气势,这下谁也不敢往这边走了。还有几个人偷偷往这边瞄,又见这煞神身后下来个年华正妙的女子。
“图案极难得的地衣、只金不卖的京砖,你最好是带足了银子。”三娘挪步下阶,到了霍遣身后,“收起你的刀,吓坏了这儿的客人,你拿什么赔?”
霍遣喝了酒,有些无所谓,“赔?你这地不结实,得老子来赔,他们胆子小,也得老子来赔?这也赔那也赔,干脆把这天下赔给你极春坊得了!”
“我看行。”三娘说:“赔付天下之前,劳烦先将这两日的酒钱给结清了。极春坊以礼待客,面子已经给足了,就算有故人的交情在,也容你够久了,下不为例。”
霍遣二话不说,“砰”地将酒罐子放在身侧,他伸手够到冰凉的刀刃,摸上去,握住了刀柄。下一刻,他猛地拔刀回挑,刀尖锋利地带起一角碎布,和刀齐齐落在三娘的脚边。
霍遣收回手去摸酒罐子,说:“别看故人的面子了,哪来的什么故人。”
木板被重刃劈开条缝,几乎挨到了三娘的脚尖,可她一点不见慌。堂内此时起了歌舞,丁零当啷的璎珞珠链绕着舞娘,瞬间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但这其中不包括离得最近的二人。
周遭变得吵闹,剑拔弩张的形式像被压制了,因为无人在意木梯上的俩人。
三娘说:“上好的楠木,怎么说,等账算清了,是你主动给,还是要我上山去取?”
“都行。”霍遣说:“只要极春坊将人带到我面前,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个子也少不了。”
三娘说:“你青天白日喝糊涂了吧,问我要什么人。你要的人今日被抬出了城,往荒山上去,得问阎罗殿的鬼煞去要了。”
“阎罗殿在哪?鬼煞又在哪?你不说,”霍遣一转话茬,凌厉地说:“好,那我问你!他为何把碧云楼给了你,而不是锦至、或是其他人?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三娘一双眸子扫过轻歌曼舞的姑娘们,漫不经心地说:“说是交易,自然是我给了他便利,他为酬谢,只好把碧云楼拱手相奉。”
“狗屁不通!”霍遣说:“你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又如何?”三娘往栏杆一倚,神气十足的搭着臂,“这是极春坊,你当是巷口叔婶闲话的地儿呢,你有问,我就得答你?为着个男人死乞白赖,叫人好生瞧不上!”
“我又不是真金白银,瞧不上就对了。”
霍遣还捞着酒罐子,身往后压,也改了气盛的姿态,像是忽然欣赏起歌舞来了。他眸色幽深,死乞白赖说成了天经地义。
“老子今日偏要把酒乐花楼当作闲话巷口来坐。”
背后忽起掌声。
“楚楚今日大开眼界。”楚楚含笑过来,说:“见着了千年难遇的做强盗的一块好料。”
说着又冲下面抬了抬下巴,说:“小强盗过来找你了。”
三娘险些笑出声,也隔着人海望向大门处。
楚楚对三娘俯首,说:“碧云楼内要交接的一应事物都处理妥当了,唯独一样,楚楚拿不准。”
三娘说:“哦,哪一样?”
楚楚说:“碧云楼已然换了掌柜,再用之前的名就不妥了,晚些时候差人把牌匾敲了,新的名字还要您给个主意。”
楚楚有心隔应霍遣,是专门替三娘来出气的。三娘乐得,点了点头,装出深思熟虑的样子。
正堂里霍马遥快步地进来,一眼就瞅见了楼梯上抱着酒的霍遣。他疾走几步,推开挡路碍事的人,一跃纵身上了石雕浮莲的文台。他本想着借个道上梯,谁知一上台,就被披帛挡了去路。
舞姬齐齐璇身绕圈,披帛甩动间好似灵蛇流转,将霍马遥围在中间,看客还道这是表演的一环,皆齐声叫好。霍马遥在台上转了一圈,寻着个空隙,刚伸出手,就被一片云霞似的披帛给带了回来。
这些人不仅会舞,还会武!
那柔似腰肢的披帛像是数只难缠的手,交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天网,霍马遥能看破漏洞,却怎么也难逃一步。
三娘在梯上看着,拍手道:“好!”
楚楚冷嘲:“小强盗被人迷住了。”
霍马遥赤手空拳,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如缚手脚的几条破布,他翻身踢出一脚,点在轻纱披帛,轻地仿佛踢了个空。舞姬腰间的铃‘叮铃铃’地响,他连人也要看不清了,只能冲着上头喊道。
“锦至去你宅子了!他要将伏掌柜的东西都收走!”
霍遣终于有了动作,他抛掉酒罐,起身时拔出了木梯中的刀,掷地而去。
实则霍马遥夸大了其词,锦至就是去那边拿回伏思落在那院中,却记着碧云楼开支的一些账册。霍马遥不明白霍遣为何不去送伏思最后一程,专程想着来吓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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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至将一应书册摞成堆,叫人搬出去,她留下善后,把书桌木架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最后把屋里的物件重新归位,正准备走,余光却瞥见了窗边的一盆花。
是伏思喜欢的兰花。
大抵是没人精心照料的缘故,花色有些暗沉,在见不着日光的屋子,显出些颓败感。这屋子估计没人来了,锦至能感觉到,不仅屋里,院子里似乎也没人气,她方才推门进来时手上沾了一些蛛丝。
霍遣现在不住这里。
院子仿佛随着主人死去了,可兰花还要活。锦至爱花如命,不忍心这正时节的花就这样败了,决定连盆带花一道带回碧云楼去养。
这是盆淡绿惠兰,花枝抽长了四五条,被细长的绿叶簇拥而上,长势很好。锦至刚端抱起来,就察觉下面的花骨朵儿颜色有些怪,不像含苞待放,却是快枯了,泛着旧色,像是……
不是像是,根本就是纸折制成的假花!
她忙搁下花盆,摘下一朵打开来瞧,上面写着两句不像词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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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至回到宅子没多时,霍遣就找来了,前头还跟着惹人厌的霍马遥。
霍马遥这次没敢用跑的,因为这是伏思的住处,灵堂丧幡都没撤掉。他快霍遣几步,见着锦至先喊了一声。
锦至刚从屋里出来,见着人没多余的表情。
要是在平时,霍马遥总要在嘴上惹点事,今日他也不敢,只说:“姐姐快把东西拿出来。”
锦至话到嘴边,霍遣已经两大步到了跟前,他跟霍马遥不一样,不忌讳什么,就是看着神色不是很痛快。他什么都不问,也不听别人问什么,开口便堵了锦至的话。
“还回来。”
锦至把话咽下去,说:“我没拿你的任何东西。”
霍遣说惜字如金,“书,花。”
霍马遥站一旁难得的老实,不敢随意插嘴。
“书是碧云楼的账目,花是掌柜养的。”锦至也难得在霍遣面前硬气,说:“你要我还什么?”
霍马遥觉着到此为止了,再说下去就要死人了,他踌躇着要挤到二人中间去,就听后面有人喊。
“掌、掌柜!”
来的是碧云楼里送茶水的伙计,因碧云楼平时的大小事务都是锦至在打理,所以楼内上下不仅把伏思喊作‘掌柜’,把锦至也喊作‘掌柜’。
伙计边跑边喊,“极春坊来人说,说、要碧云楼换一块招牌!”
霍马遥懵神,问:“什么招牌?谁?”
霍遣还捎带着一身酒气,他两耳不闻闲事,只要东西,“把从我宅子里头拿的东西一样不少的还回来。”
“账册是碧云楼的,花枯了,已经扔了。”锦至没想藏的,又心疼花,便说:“我瞧着养花人根本不在意,这几日别说照料,看也没看一眼吧。”
霍马遥真怕两人闹起来,就在旁边和稀泥。
“也不是什么宝贝物拾,书咱再买一堆,花”他话到嘴边改了口,那盆惠兰是霍遣自个儿上山挖的,买不到!他调转方向,对锦至说:“花是我哥的。”
“扔都扔了,要的话只能去捡——”
“扔哪了?”霍遣问。
“扔、扔……”锦至当然说不好,她瞧到后面还等着的伙计,立刻说:“碧云楼才是掌柜的心血!你这般厉害,怎么不把极春坊来的人打回去!”
霍马遥眸光一亮,心道有门!
“这还不简单!待我哥把极春坊里的人狠揍一顿,你可得说话算话,把花还回来!”霍马遥拍了拍霍遣的胳膊,打人的事他也在行啊。
他又前头打阵,风似地说:“走!”
霍遣还真随他去了!
锦至一瞬间忘了反应,看向伙计。
“就去了?”
伙计看两人快走没影了。
“快快快,快去拦人!”
伙计不知道锦至心急什么,听着催促却也跟着急起来,他不知就里冲出去,又听得锦至喊说。
“等等!我去!你去将掌柜卧房里的花拿来,就那盆刚搬回来的淡绿惠兰!”
锦至提起裙衫就追。
人打坏就算了,被掌柜知道不得了!那纸花还没叫人看见呢!
伏思外院的石榴树正冒出红艳艳的花,锦至从下面跑过去,突然想到了纸花上写的那句‘红妆泥’。
鼠牙利,红妆泥。登高,逢著魂归人。
这是伏思留的最后的话,也可以说是提前备好的“遗言”。琼台海棠在短暂的盛开后零落成红泥,这样直白的词又被精心地藏在惠兰花箭里,似乎想让人知道,又不想让人轻易看到。
她不懂掌柜为什么用这么隐晦的法子。
她不懂这是自家掌柜所谓的“博弈”的一部分,伏思不和人比,他拽着链条,要赢!
没有平等,就要他说了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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