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女子图鉴》死亡棒棒鸡

32、盐渍青梅

　　[JN：刘杰没钱，萍姐家里凑了几万，续了五天ICU，还是没抢救回来。]
　　[JN:明天周日，你要跟我去他们家吃席吗？不远，就在走出小区后斜对面的小饭馆。帛金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太多。]

　　[X：好。]

　　消息发出去，周栗凑过来说："悦姐叫你。"

　　"啊？什么事？"林予星忙收起手机问。

　　"好事。放心去吧。"周栗说着，拍拍她肩膀，一脸神秘走回工位继续画图。

　　什么好事？
　　林予星满脑子疑惑，把萍姐逝世这件事暂时放下，不安地走进悦姐办公室。

　　"予星，这边坐。"悦姐戴着黑框眼镜，夹起头发正在用放大镜挑选配石。

　　林予星默默坐在她对面唯一一张椅子上，不经意间和全工作室最没存在感的执模姐对视，她朝林予星眨眨眼，问道："吃不吃盐渍青梅？"

　　"吃点吧。阿梅自己腌的。"

　　悦姐发话，林予星才点头："好。"

　　随即，阿梅姐才把玻璃罐拿过来，她腌了很大一罐，颗颗青梅挤在盐水中，粒粒青色，像小时候玩的水宝宝，颗颗饱满圆润。才打开盖，里头圆乎乎的青绿色冒出，盐水波动，透明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座又绿又小的山包。

　　趁着阿梅姐把那堆青梅往小塑料袋里怼，悦姐开口："把你身份证信息和电话联系用微信发给我，九月份珠宝展，你会一起吧？"

　　林予星忙点头："嗯嗯，会的。"

　　"好，到时候你们会以商家身份入驻，如果要逛别的摊位，记得把牌子摘下来，有些店不太欢迎同行入内。"

　　"好，谢谢提醒。"

　　"还有就是，我听说你现在工资各种补贴加起来才一千三？够用吗？"

　　"呃，勉勉强强……"
　　的确是勉勉强强，房租加上吃穿，月底还能剩个几十块就算她运气好。

　　"我给你加五百，但你不能跟他们说。"悦姐放下放大镜，把挑好的配石用小铲子放进密封袋，"其他倒是没什么事。非要说的话，你进步很快，但就是对工艺不够熟，下个星期开始和周栗试着跑工厂吧。"

　　"诶，好，谢谢悦姐，那我等会把身份信息发给你。"

　　"嗯，出去吧。还有，谢谢你的提醒。"

　　林予星愣住。
　　悦姐抬头看了眼她，又低头对着另外一张设计图进行配石。

　　"来，和栗栗一起吃。"阿梅姐递给她一袋水汪汪的青梅。

　　林予星回过神，又说了声谢谢，这才捧着袋子出去。

　　今天天气格外好，外头阳光不至于太晒，把深蓝色地毯晒得发亮。
　　丝丝绒毛弯曲，晃眼看去是白金色，像是另外扑了层小地毯。

　　看到她手里的青梅，佳佳未免心里不平衡，刺了两句："我还以为把你叫进去干什么呢。原来是拿这东西。"

　　林予星装作听不见，分给周栗满满一杯后才走到她面前，平静问："你要吗？"

　　佳佳抬眼看她，拿了一颗："不会是悦姐做的吧？她不是不做这些吗？"

　　回答她的只有两声"咔嚓"，咀嚼青梅的脆响随之响起。
　　粗盐渗透进梅肉，或许泡的时间不长，青梅肉依旧保留着原本的味道。

　　微酸且咸，果肉清香，回甘短暂却格外令人欲罢不能。

　　于是整个下午，工作室便只能听到林予星和周栗"咔嚓咔嚓"的动静。
　　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最后只能听到林予星时不时啃咬两声的声响。

　　急单处理完后，今天不用加班。
　　她们总算能在七点钟准时下班，过普通生活。

　　阿梅姐看林予星爱吃她做的盐渍青梅，又给了她一袋。

　　林予星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整个下午不停吃，把嘴皮都吃破了，现在嘴里一股铁锈味，硬着头皮推拖说不要。

　　"真不要啊？我也喜欢吃，我老公小孩不喜欢。腌了这么多，再过几天就要丢，可惜了。"阿梅姐叹气，刚要把玻璃罐收进布袋，又听到林予星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那个，不然再给我点？一个下午吃那么多，我实在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吃的比你还多。再给你一袋吧。周栗，佳佳，你们要吗？"

　　周栗已经收拾好东西，笑着凑过来说："那我要半袋，正好今晚追番。"

　　佳佳冷着脸，不发一言，整理好画具后走进会议室。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刚进去不久，周栗手机收到信息。

　　[才哥：梅姐是不是做了青梅，给我留点。]

　　周栗只当看不见，和她们欢欢喜喜分好青梅后一起走出工作室。

　　梅姐："你们小年轻最近看的什么电视剧？最近《人民的名义》很火，我开了会员，顺带在追《三生三世》。"

　　林予星想了想："我没看剧，看的都是些老剧，仙剑三，美人心计之类的。偶尔看动漫，尸鬼，薄樱鬼还有四月谎言。"

　　"我最近也在看四谎，还有宝石之国。"周栗惊讶，"我还以为没人看呢。电视剧倒是没怎么看。"

　　"小孩爱看动画，正常，你俩看的我儿子也在看，就是打打杀杀的，总觉得让他看这些不太好，我老公就给他看哆啦A梦了。"

　　周栗林予星笑了两声，继续最近看的东西说下去。

　　去地铁的路不长，正是下班时节，来来往往都是人。
　　商铺拉闸门的动静到处都是，盖过电动车和马路汽车声。

　　路灯下，行色匆匆的人群蹦出闷了一天的盒子房里，提着各自东西回家。
　　重重影子投在卷帘门上，像一幅流动的黑布，接地断断续续。

　　林予星没想到，七点下班和十点多下班唯一的区别就是路边门店灯多不多。
　　一过七点，别说卖珠宝的铺面关了，连路边小餐馆都关得飞快，仅留几家还亮着灯。

　　靠近地铁的铺面换了新店，盖着彩条布，里面工人早已下班，风一吹，那块布活过来般鼓起，把行人都赶去马路上走。

　　等到三人下地铁，周栗的车先来了，于是只剩下林予星和阿梅。

　　"梅姐，你平时都在执模室吗？我要不是进去过，都不知道里面有人。"林予星没话找话随意和她聊天。

　　"是啊，不过那个办公室还有个后门，我平时都从那走。车来了。"

　　话音落下，空荡荡的隧道迅速穿梭过车厢，长龙般挤得里面满满当当。
　　等到停稳，滴滴声响起，站务员提高声音喊："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两人沿着两侧缝隙挤入车厢，倒计时滴滴声响起，车厢门关闭。

　　梅姐看了眼地铁图，小声说："我到魁地路转佛城二号线，你呢？"

　　"芳华站。"林予星看了眼，讶异问，"你住好远，怎么不住近些？"

　　"没办法，我老公在佛城，我们就找了个居中点。诶，对了，你们三个做设计，那个叫什么彩佳的，最近怎么老跟阿才混一起？我有时候下班还偶尔能看到華哥带她去吃饭。"

　　林予星哪敢说佳佳是准备同时拿下普兰顿两个合伙人，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

　　"少来，我就试探试探你。"梅姐脸上显出点得意，"我都听到了，有时候阿悦也会跟我说。那小孩现在都不怎么画图，也不听周栗的，只缠着阿才，所以阿悦这次只喊了你进来说要带你去珠宝展。"

　　"梅姐你到时候去吗？"

　　"你们做设计的去就好了。我们执模的去了也没用，会用锉刀吊机就好了，不像你们，你们才是需要多去看看的。"

　　林予星点点头，又问："悦姐知道他们那样……也不生气吗？"

　　梅姐笑了声："怎么可能不生气，你们下班或者周日不来的时候吵得可凶了。工作室还有另外一个实习生，等他们吵完才能问阿才问题，结果阿才收了钱不搭理人，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来了，说要退费，阿才不肯退。他们没拖欠你工资吧？"

　　"倒是没有。"林予星挠挠头，"他们之前拖欠工资吗？"

　　"对啊，阿才还有个哥，叫阿峰，在你们楼上，估计等你对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了。那一大帮子人聚在一起抽烟吹水什么的太吵了，被阿悦赶到楼上才安静些。"

　　还真是沾亲带故，处处是熟人。
　　才哥華哥是大学校友，出来后拉着悦姐合伙开了家工作室，结果那两个家伙一点不省心，都有各自的小心思。

　　"我劝你和栗子再呆个一两年就去外边找工作吧。"梅姐想了想，才说，"阿華似乎有想散伙的意思。他老婆很有钱的，到时候估计会自己开个工作室。"

　　"他老婆也做这行的？"

　　"也不是，但蛮有人脉的，家里也是独生女，很宠，肯定不可能让他待在普兰顿。来来往往新人那么多，本来他就有点花心，老婆肯定看得严。诶，芳华站到了。"梅姐说到这，赶忙提醒林予星，"别把我说的说出去啊，我就是看你们老在这呆着也没有好发展，不如去大城市或者去深城试试。"

　　林予星知好歹，赶紧道："放心，梅姐，我不会说出去的，谢谢啊。"
　　她边说边跟随人流出去，车厢关闭，她走到安全处，朝车里梅姐挥挥手。

　　框在窗里的女人和善笑笑，也朝她挥手，被车厢带走。

　　站在原地等了会，涌出的人流顺着电梯出去后，林予星才站上踏板，打开手机扫了眼。

　　原以为下个月才能涨薪五百，谁知悦姐五分钟前转了账。
　　附言：[你设计的珍珠吊坠客户很喜欢，继续保持。]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给她涨薪五百呢……

　　工作室客户都在合伙三人组手里，他们都有各自客户要维护，高货一般是悦姐和華哥较多。自己上次画了个两万多的吊坠，看样子是悦姐的客户，这次完成的这样好，到时候周栗会不会给自己更多悦姐客户的单？

　　林予星边想边点下红包，说了句谢谢悦姐，自己会更加努力的话后滴卡走出地铁。

　　晚风沁凉，扫去夏末闷热。
　　蝉声沉落，哪怕快到秋天，炎热依旧。

　　路过凉果铺，看到里头昏昏欲睡的阿姨还在守着店面时，林予星无可抑制地想起萍姐，这个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女人。

　　她匆匆路过，匆匆给自己留下了一瓶酸奶，一袋鸡公橄，匆匆地走了。
　　像是她的人生就为了给自己留下点母亲的影子，让自己偶然想起母亲。

　　母亲呐……
　　林予星心脏抽动了下。

　　离家三个多月，除去催促自己回去，母亲再也未曾通过别人联系自己。

　　算算时间，应该不是在港城生完孩子，就是在山城里坐月子。
　　应该没有空再想自己了。

　　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她缓缓收回视线，买了听菠萝啤走在路上。

　　音响店传出熟悉的声音，是她从小就听到的那首。
　　这么多年没听到，她一时竟想不起这首歌的名字。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

　　站在店门旁，林予星给黎嘉年发了条信息。
　　[X：有空吗？请你吃饭。]

　　往日很快就会回复的人等到她喝完一听啤酒，想起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时也没有任何动静。

　　而此时，音响店已经播放下一首。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在下一路敲起鼓点后，林予星忍不住跟唱。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她边听着这首歌，边哼唱离开。
　　啤酒丢进垃圾桶，敲出的响动恰好跟上节奏。

　　她想起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是在山城的碟片店里。

　　十六年前，还是靠影碟机才能看最新番剧或是电视节目的年代，她经常和母亲去往小店挑选光盘。

　　但经济紧张，一个月只能挑一次。

　　那些店经常播放的音乐除去各式各样没听过的客家山歌就是各种粤语。老板是个中年人男人，头发总是用头油抹得油光水滑，像掉进油缸的老鼠，苍蝇飞上去都会劈叉。

　　他总是拖长音调说话，显得格外不耐烦。态度高高在上，叼着牙签催促她们选快些。

　　影碟较为昂贵，母亲就只能选个收音机，作为她和自己无聊生活中的调味料。林予星听英语磁带时也能用，一举两得。

　　天晴两人都不忙时，就会在阳台边择菜边听远方次啦啦带雪花响的电台。夜里闲着没事，她们会躺在一张床上，把音量调小，等音乐播放结束，电台主持人下班，自己已经睡过去，而母亲也在夜里不知哪个时刻，悄然拨动电源键，按下了结束。

　　林予星不知不觉间走到路口。

　　总是闪烁不定的路灯在出车祸后修好了。
　　垃圾桶也不再聚集在行人道附近，而是摆放在较为空旷的树下。

　　新装的监控圆溜溜的，替换了老旧长筒单向款式。

　　她抓紧单肩包袋子，看到路旁未清洗干净的血迹。
　　至少拖行了两米的黑褐色血痕，断断续续到转角处才结束。一小片藏蓝色的碎布混着电动车碎片塞在马路牙子缝隙，和野雏菊共争同片细缝。

　　记忆中的萍姐，是什么样的？

　　黑色的、灰色的、藏蓝色的、褐色的……
　　几乎都是深色。

　　洗不干净的污渍沾在衣服上，斑驳成片。
　　操劳过度的身体肥胖雄壮，肚子上的赘肉一圈接一圈套在腰上，像退不下去的呼啦圈，勒出道道褶线，穿得厚些就像头黑熊，魁梧又可靠。

　　看背影是个不好惹的，心肠却很是柔软。

　　她操着带乡音的普通话，时不时蹦出一两句粤语或是潮汕话。哪怕刘杰曾对自己图谋不轨，她也从未对自己说什么。还会在夜里看到她没回家问两句，给自己留下酸奶，送点鸡公榄。

　　做了母亲的女人大抵都会这样吧，对待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女孩都会下意识照顾，当作幼崽一样时不时投喂点东西。

　　柔软似冬日棉花。
　　温馨如散发淡香的花瓣。
　　可亲犹久别重逢的远亲。

　　或许她们唯一做错的，那就是遇人不淑，总以为丈夫顶天立地会护着自己。

　　可家里屋瓦是她撑起的，风雨是她遮挡的，食物是她挣来的。
　　寄生在家里不劳而获，趴在她身上吸血到酒足饭饱的，从来是她们护在背后的丈夫。

　　林予星抬头去望萍姐生前住的方向。

　　因为是租来的房子，根本不敢让别人知道这里死了人，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亮。或许是见惯生死，知道萍姐去世的老太太并未避讳，坐在楼下长椅上聊天。

　　一切都像从前。
　　她搬进来那样。

　　林予星收回目光，想去附近小饭馆找找吃的。
　　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胃口，只好去附近糖水铺点了份五块钱的双皮奶。

　　付完钱，手机振动。

　　[JN：不好意思，没收到消息。我今天同事聚餐，能下次吗？]

　　林予星叹了口气：[可以啊，玩得开心。]

　　所以你看，生活中根本没人会因为死了个人有所改变。
　　再过不久，或许就只会成为别人口中谈资。

　　她想着，外头正好进来两个老太太，用粤语点了两份糖水后激烈说起话。

　　“我同你讲，撞死阿萍的，是桃姐的儿子。”
　　“桃姐？嘉年的阿姨？”
　　“是啊！”

　　林予星听到这，默默支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