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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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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我睡得忐忑,梦中时有身影恍惚而过,难寻踪迹,一直扰我到惊醒。
我备好早饭,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见师娘出来用餐,猜想是昨夜忙得太晚,这时还未醒。
我将饭食放在锅上热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院儿里,拿出还未晒好的药草铺在篮中,一一排在矮墙上。
待我做完了活儿回到屋里,饭桌上的粥食已经不见,只剩些小菜还没动。
师娘这时应该已经去照顾师兄了,我站在原地前朝师兄房门里看了一会儿,收拾好饭桌后独自回到卧房,随手捡起昨日丢在床尾的册子,搬来马扎坐在后院儿中默读。
但不管是现在还是昨夜,我都没有太多心思耗在书册中。
来来回回没看几页,抬头望向山路的次数比记在脑海里的文字要多得多。
虽然青厌说过我还能去找她,但她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住处,也没说我什么时候能去打扰。我可不想自己哪天满心欢喜地去林中寻她,结果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
不过即使真会这样,我也不敢对她有何怨言,最多只会生个闷气、失落几天就再次寻去了。
这才分开还不到一天时间,我频繁找去也不知会不会惹她烦躁,斟酌一想,还是过个几天,等我再去山下拿回药材后得空去见她。
无人相伴的几天总是寂寞难捱,几天下来,除了吃饭,其余时间我连师娘的身影都见不到几回。
这天我终于寻到机会,和师娘提起要下山取药的事,她并没有多大反应,淡淡道:“嗯,你且去吧,回来时千万小心些,莫耽误太久。”
“长雪明白。”
我收拾好衣裳,携上几个布袋就下了山,一刻不停地朝医馆走去。
今日镇上似是有赶集,街道上的人要比我上次来时多了不少,许多人手中拧着包袱、或背着沉甸甸的竹篮,一边吆喝一边赶路。
若身上没有活儿,我是很愿意在镇上多留会儿的,能和你来我往的商贩们随意闲谈片刻也不错,可惜时机不太对。
我找到医馆,发现里头的人并不算多,省得我还要等候,账房先生一眼就瞧见了我,他还记得我,马上招呼来药童把我定下的药材取出来。
“客人要不要再清点一下,如果漏了什么我们一定补齐。”他附来一张单子。
我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笑道:“不用了,多谢。”
我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放在台面上当做谢金,账房与我推脱几番,最后还是接下,谄媚地说以后再来买药一定先为我安排。
包袱不多,个个看着似铜盆一般大,我塞了几个在背篓里,剩下的就拧在手中,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散开,路上人渐渐变少,交谈声此起彼伏,互相说着这次赶集卖了什么好价。
拐过街角走到半路,忽在人声喧噪中听到一声压抑的低咳,接着咳喘不止,几乎吸不上气。
我原地驻足,认真听了会儿声音是从何处来的,仔细一想,貌似这症状就是我前不久随手翻到过的医术中所写的,但那时我三心二意没记多少,如今碰上了倒觉后悔。
咳声渐弱,被吵闹掩盖过去,我心急又往前探去几步。
谁知正好拐过一家门前,一只黄狗原地跳起冲我连连嘶吼,吓得我不敢再动。
“汪!汪!!汪汪!——”
那狗被栓在门前柱子上,见了我就狂吠不止,四肢大张,尾巴塌在腿后,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害怕又极度恼怒。
有人听到犬吠在屋里大骂几声,我怕惹来麻烦,便放弃了寻找,扭头朝镇子外走去,离得稍远后才听不见狗叫。
大包小包的药材摞在身上,压得我步伐沉重,越走越吃力,上山的路走一步歇一步,硬是拖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药肆门前的石阶。
我坐在石阶上大喘着气,手中不闲,拿过包裹重新打了个严实的活结,等呼吸顺畅些后继续往上爬,到了药肆门口放下,一包一包往里搬。
师娘听到我回来的动静,从卧房出来轻轻关上房门,接过我手中一大包药材,道:“辛苦你了,长雪。”
“没事的,不过是点体力活儿,师娘照顾师兄才辛苦呢。”
再者,我这样任劳任怨也不是纯粹好心,一是想让师娘对我放心,准了我以后自由上下山;二是,我还想忙完等空闲后再去山里找青厌。
可我还没借机说要出门,师娘就先一步拦下了我,问道:“长雪,今日晚饭我来做就好,你能不能……”
我心跳一顿,猜想到某种可能,虽有不安却也没说,“师娘需要我做什么?”
她犹豫片刻,认真看着我:“你能不能下午就留在屋里,帮我把斗柜上的药方煎几副。”
我大概能预料到还有其它活儿要忙,所以也没有太过失望,几步从斗柜上拿来张药方,仔细读了一遍后答应:“好。”
师娘颔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记下入柜的药材后又回到了师兄房里。
我拿着这张药方站在原地,不舍地看向窗外。
原先打算拿完药后就去山里找人的打算彻底泡汤,下次就不知还能用什么借口跑去山里了。
我郁闷没一会儿,吐出一口气后认了命,规规矩矩到药柜前照着药方抓药,一整个下午都留在药肆中,除了偶尔走神看看窗外,我也算是尽心尽力、安分守己了。
自师娘带着师兄回来以后,每日都要煎药喂师兄服下,大约是某种新治法,这次托我去采买的药材也是用到了汤药里。
只是这药煎得实在难熬,快徬晚了才不过出了三副而已,中间还因为我的疏忽煎坏了一副。
天色半黑,残阳艳艳,我还守在火炉前盯着罐子里的苦药时,师娘不知何时已经做好了晚饭,唤我去吃。
我怕又煎坏一副,偏过头应声:“师娘你们先吃吧,我把这炉烧完就来。”
身后师娘没有回话,我屏气凝神,专心扇着手中草扇,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停了火。
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久坐一下午,双腿都被压麻了,我留下药罐子起身出门,来到饭桌捡起块儿烙饼塞进嘴里,朵颐大嚼。
吃到一半想起今早晒在墙头的药篮,胡乱咽下一口,急忙跑到院儿里开始收拾。
檐下灯笼挨个儿点亮,照得这片林子也明亮大半,栅栏外,通向山内的小路还是漆黑一片,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我有几天都没见到她了。
想到这里我又怄气。为什么我那时要问“能不能去找她”呢?为什么不能让她来见见我?
我自是能看出她所说的“巧合”是假话,可她都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我身边了,就算不愿意坦诚承认,到了这时偏偏身体力行地不喜见人。
若下次见了面,我……
“咣当!——”
突然,一道尖锐的碎裂声刺入耳中,轰走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大惊失色,一把丢下手中竹篮,撒腿就往屋内跑去。
我听出声响是从师兄房中传出的,顾不得打扰,一把推开房门喊道:“师娘!出了什么事?”
推开门,只见满地碎瓷散在一滩白粥里,似乎还冒着热气,师娘身上沾湿一小块儿,可她豪无察觉,站在床边慌张地拍着师兄后背,口中不断念着:“佑儿!佑儿!”
这还是我从师兄回来药肆后第一次见到他。
半倚在床榻上的人脸色蜡黄,脊背弯得很低,如一颗将要枯萎的杂草,他一手捂着嘴,咳得快要嘶哑,一手紧紧抓着身下垫单,臂膀消瘦。
“咳呵!咳……咳、咳咳!”
无论师娘怎么顺抚他的后背,师兄还是停不下疾咳。
我赶忙走上前将师娘的手拦了下来,她这样毫无章法的拍打适得其反,但我也明白她是太过心急。
还没安抚下她,余光就看到了一抹红。
床榻边也沾上了白粥,清澈的米汤里混着一片刺目的血迹,我止不住心惊,又看向床榻的人,他身体发颤,每一声咳嗽落下,手指缝隙里就渗出一丝血迹,染红一角被褥。
房间里淡淡血腥与粥香混杂,伴着咳嗽和师娘略带无措的哽咽。
我被这一幕慌地失神,除了紧紧抱着师娘别无他法。
不知过去多久,师兄慢慢停下了颤抖,像是把堵在胸腔里的血都咳了出来,他拿开手,看着手心里的血迹,又缓缓偏头朝这边看来,虚弱喊道:“……师娘。”
师兄像是看不到我一般,口中只喊着师娘,我感觉怀里的人不再挣扎,一撒手,师娘立马扑到床边,握着师兄的手回应他:“佑儿!你好些了吗?你感觉怎么样?啊,说话?说话啊!”
师兄瞳孔涣散,一双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盯着面前人,只会喊着“师娘,师娘”。
我转身跑到厨房,从柜里拿来一块儿干净的棉布,小心擦拭床榻边的血迹,又拿来扫把将满地狼藉扫净。
师娘安慰着师兄,暂时离不开身,只能眼神看我无言地道谢。
我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打扫好一切后拿来刚煎好的温药放在她身旁,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天知道我刚才那一笑多么勉强。
我看着师娘满目忧惧,看着师兄一声声唤着她,又看着她紧紧捉着他手轻声安慰……我眼睁睁看完了一切,没人知道我又是何感想。
若是让外人见着了,只怕会觉得这短短一幕是母子情深,哪里有我这个碍眼的事。
我早几年就接受了无母无父,无姊妹无兄弟的事实,在这药肆里活得倒也舒心畅快。我也偷偷幻想,师娘就是我的娘,师兄就是我的兄,除了没有一丝关联的血肉,我们就如一家。
可眼前一幕又告诉我,我终究还是外来的闲人,插不进这一段师徒当中。
明明师娘与师兄也是没有血缘的两个人,但师娘待他却要比我悉心得多。我自嘲地想,这没有我的十几年,恐怕是我无论如何殷勤、如何讨好也填补不了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