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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4、命运的捉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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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的弟弟出生了,就在我们家炕上,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医生接生。
那是一个暑气渐消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躺在炕尾睡觉,母亲躺在炕头,身下只垫着一条床单,没有褥子。
炕上放着洗干净的脸盆,脸盆里放着父亲刚烧好的热水。
父亲站在地上焦急的等待着,医生则坐在炕沿上让母亲使劲。
弟弟的声音非常高亢,划破了整个屋子的宁静。
老医生非常快速的剪断和胎盘连着的脐带,又在脐带上缠了一圈红色的细绳子,最后用一条干净的床单将弟弟擦了擦,包起来递给母亲。
“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就是个小子!”医生得意的笑着。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将弟弟搂在怀里,一个劲的亲他的额头。
父亲站在地上,激动的搓着手,向医生道谢。
医生让父亲收拾一下母亲产后的床单和胎盘,给母亲做些有营养的,补充些体力。
我掀开被子,看见母亲身下的床单湿乎乎一片,脚边还有个像猪肚一样的肉球,心里一阵恶心,我看见父亲也皱了皱眉。
老医生喝完父亲泡的茶,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医包,又转身对父亲说道:“那个胎盘你们要不要?”
母亲犹豫了一下,父亲则赶忙说道:“不要不要,我们要这有啥用哩!”
老医生从包里摸出个纸袋子,对父亲说道:“那你给我哇,我们行医的,要这有大用里!”
父亲慌忙将那一团肉球放进老医生的纸袋里。
老医生嘱咐了父亲几句,便出门离开了。
母亲躺在炕上开始给弟弟喂奶,父亲则去了灶房做早饭。
我看着母亲,她认真的摸着弟弟的脑袋,嘴里‘啧啧啧’的逗着他,尽管那时弟弟除了吃奶什么都不懂。
我问母亲:“妈,你给他起个啥名字呀?”
母亲头也不抬的说道:“叫君君,你爸让咱们村算命老汉给起的。”
我好奇的问着:“那我呢,我的名字是不是也是让算命老汉起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爸爸给你起的。”
我失落的点点头,那时候我对君君完全没有任何感情,他是父母重男轻女的产物,是高我一等的存在。
那段时间,父亲天天上夜班,白天则回来做好三餐,给君君把屎把尿,洗我和母亲换下来的脏衣服。
父亲曾给了邻居奶奶几十块钱,让她帮忙照顾母亲,但那位奶奶也只是晚上过来陪着母亲,以防夜里有事需要人手。
我曾在半夜被君君的哭声吵醒,被那位奶奶的呼声吵醒。
我跟父亲说:“别让那个奶奶过来了,晚上除了打呼噜,啥忙也帮不上,君君换尿布还是我下地去拿的,以后君君的尿布我洗就行。”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莎莎长大啦,能给弟弟洗尿布了,真厉害!”
我有些得意,“那肯定的,以后你跟我妈要是忙,我还能哄君君睡觉哩,我要是有奶,我还能给君君喂奶哩!”
父亲“噗嗤”一声笑了,“喂奶让你妈喂就行啦,你帮忙带带你弟弟,哭了给哄一哄,尿了屙了给换洗换洗尿布就行!”
父亲夜里在矿下挖煤,白天还要照顾母亲,长时间的缺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
我心疼父亲,每次看到他在生火做饭的时候,我都快步跑过去,帮忙捣碳、加柴、拉风箱,洗菜切菜的活儿我也积极帮忙干,好让父亲能在下班后多休息一会儿。
母亲出了月子后,这些活儿便又回到母亲手里,但我依然开心的包揽了带君君以及和君君相关的所有活儿。
一半是出于责任,我坚定的认为那是一个姐姐应该做的,另一半,则是我越来越喜欢君君了,他开始会对着我咿咿呀呀的笑了。
照顾君君,几乎覆盖了我学生时代的全部课余时间。
一放学,我就匆匆回家,看看君君尿了没有,屙了没有,然后趁母亲做饭的功夫,给君君换好尿布,然后掏出书本,像个老师一样教他识字,虽然那时候他只会把我的书角塞进嘴里。
后来,君君会走了,我便带着他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过家家,我永远扮演君君的妈妈,小蕾则扮演君君的爸爸,我们一家三口和其他小朋友组成的家庭一起玩逛街、吃饭等各种在父母身上见过的场景。
1997年的秋天,我和小蕾一起上了县里的中学,舅舅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小蕾,还有后面的两床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一起进了县城。
尽管我在小学毕业时仍然能拿到双一百的成绩,但上了初中,依然觉得吃力起来。
英语和几何成了我的死穴,一上课我就觉得头脑发胀,那些让人舌头打结的单词,那些让我手足无措的平面几何,我曾一度质疑是不是自己脑子真的不太好使。
我常常躲在被窝里低声的背单词,与此同时,小蕾却到校门口的杂志厅借来一本又一本的《故事会》,津津有味的看着。
我问小蕾:“一单元的单词你都背过啦?”
小蕾坐在床上,翘着腿翻着杂志,笑嘻嘻的看着我说:“会读就会写哇,反正老师考的时候会给你念单词,你一拼不就行啦!”
那时候,我相信,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努力显得非常可笑。
我已经没有上大学的愿望了,我只想考个中专,毕业后当个老师,要是能进县城的学校,那就更好了。
我凭着死读书的劲儿,硬是在初三的时候,还保持着班级前十名的成绩。
小蕾跟我不一样,她的成绩跟着看杂志的多少波动,这段时间没有新杂志可看,成绩便好一些,有时能进前五名,若是新杂志来得多,她的成绩便蹭蹭蹭掉下去,夸张的时候能落到二十名开外。
我常常跟小蕾说:“你聪明,你要是好好儿学,前三名也不是问题,以后说不定真的能去北京哩!”
小蕾无所谓的撇撇嘴,“去不去北京也无所谓,表姐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念中专,我也跟上你念中专!”
我笑着说:“那咱俩一起念中专,一起当老师,以后念中专还住一个宿舍,当老师了也住一个宿舍!”
可是后来,她没有念中专,我也没有。
初三的一个周末,我像往常一样回家。
父亲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一言不发。
母亲坐在地上的一个板凳上,看着地面发呆。
君君躺在炕尾,一页一页的翻着我小学时的语文书。
见我走进屋,君君一轱辘爬起来,朝我喊道:“姐姐你回来啦,我看你书哩,你教我认字哇!”
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父亲则掐灭了烟,缓缓说道:“莎莎回来啦,上炕坐哇。”
我不明所以,脱了鞋上炕,搂过君君,安静的坐着。
父亲捏着被掐灭的烟,低着头说道:“矿上死人啦!”
我惊讶的问道:“谁死啦?”
“咱们村王华,建军他爸爸。”
我想起了王建军,是我小学同学,从小有点小儿麻痹,走路一拐一拐的,常常有同学跟在他后面笑话他,他学习成绩也一般,读完小学就不读了。
我问:“那不是我红梅姨的男人么?”
父亲点点头说着:“昂,就是,煤矿塌了一小块,把他压在底下压死了。”
我唏嘘着:“呀,真危险,爸爸你以后下矿可得小心点哩!”
母亲抬起头冷冷的说着:“哪有以后哩,矿上把咱们村人全开啦,一人多给了一个月工资。”
我愣住了,“啥意思?”
“王华在矿上死啦,你红梅姨领上建军、王家的一大家子人去矿上闹,让赔钱,又去县公安局闹,让赔五万块钱,矿上没办法,最后给了三万块钱了事了!”
我有些疑惑,“那人家死了,赔钱不是应该的么!”
父亲叹了口气,“本地人一大家子都在村里头,容易闹事,要的也多,外地人死了赔个七八千就算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摸着君君的脑袋沉默着。
父亲又说道:“私人小煤矿就是这,今天要你,明天就不要你了。”
“那,去别的村呢,王庄村不是也有煤矿么?”
父亲摆摆手,“没用,都不要啦,出了这事,咱们县大大小小的煤矿都不要本地人啦,点名要外地人,四川人、河南人,连晋南人都要,就是不要咱们晋北人!”
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只是无所谓的回道:“不去也好,矿上多危险哩,说个没命就没命了!”
母亲悠悠的说道:“矿上不要,咱们一家四口以后咋办哩?君君6岁了,初秋就得上学前班了,哪儿不得花钱?莎莎你要不——”
母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下去了。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我才初三,以后不管是上中专还是上高中,都得花不少钱,家里掏不出这个钱了。
我哽咽了一下,低声说道:“那我不念了。”
君君抱着我的胳膊,大声的说道:“姐姐是三好学生,村里头人都说姐姐以后能考清华北大哩!”
父亲用手指瞧了瞧炕面,又说道:“莎莎你快中考了,你先考哇,只要你能考上,爸爸肯定砸锅卖铁也供你念哩!”
可是我们家只有一口锅,卖了也完全不够。
母亲抬头看着父亲:“那学费咋弄?”
“咱们村后头盖桥呀,到时候肯定招人哩,一天三块两块的也行,搬砖、和水泥,都行,肯定能挣回钱哩!”
母亲低头想了良久,缓缓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哇,能多挣一块是一块。”
父亲一脸惊讶的问道:“呀,你去了谁管君君哩,还有三四个月学前班才开学哩!”
“咱们村小学以前莎莎的老师,小张老师,在他们家院里头开了个幼儿园,学费也不贵,能一个月一个月的交,先把君君送过去一个月,等莎莎放暑假了,莎莎再带两三个月就能上学前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