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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树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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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奇怪的是没有开灯,只在桌上放了一只歪斜的白蜡烛。
蜡烛看样子被多次使用过,融化的蜡烛液随着火苗的“滋滋”声缓缓下流,又因为远离热源而重新冷却凝固,在不断融化重塑中,蜡烛的形状仿若悬崖海岸边的礁石。
一只白手套终于放下花纹繁丽的电话筒,停顿几秒,白手套主人俯身凑向一只耳朵。
“先生,比尔他……”
坐在书桌后的人巧妙地避开蜡烛光的照射范围,把自己藏在浓黑之中。他听完白手套的话,哼笑一声。
“他做得不错,不是吗。”
他的声音听不出年龄,像还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又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声道似乎失去了弹性,发出的每一个单词都不在音调上,犹如生锈的八音盒,破洞的手风琴,听起来滑稽又怪异。
白手套恭恭敬敬保持弯腰的姿势,没有回答。
座椅上的人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也带着白手套——拿起蜡烛旁的一把餐刀,敲了敲旁边椭圆形的空餐盘,烛光照耀下,两者碰撞发出“叮叮叮”的脆响。
“通知他们,晚餐很快开始。”
“是,先生。”
……
米勒想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场景了。
他单膝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怀里抱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比起抱更像是拉或者拽),一只手强硬地捂住男孩的口鼻。
男孩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硬生生拖上陆地的鱼,尽管如此,米勒依旧没有松手。
“冷静点,格温,慢慢呼吸……停下来……呼吸……”米勒低声说道。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牢牢卡住男孩的两侧脸颊。
男孩浑身湿透,棕黑色的头发被捋到脑后,露出一双大大的灰蓝色眼睛,属于孩童的清亮褪去,现在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唯独倒映着门外灰蒙蒙的雨。
“谁会预料到短短几天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呢?”埃莱森蹲在一旁,语气无比惆怅。
米勒抿着嘴没应声,但这次,他是赞同的。从他和怀特拜访斯坦西夫人到现在,仅仅过去三天。
三天,短短三天,把之前的一个月全部打碎了。斯坦西先生的案子还没解决,现在又出现了新的……
“我看过了,楼上干干净净。”二楼出现一个棕灰色圆脑袋,正是先一步上楼探查的哈里斯。
哈里斯说:“暂时只找到这个。”
他走下楼,手里拿着张纸。
“你翻了……的东西?”埃莱森轻声问道,难得皱起眉头,“这不符合规定。”
哈里斯瞥了眼埃莱森,换平时,他早就嘲讽“埃莱森是最不遵守规定的人”了,但现在,他没反驳,只说:“看看吧。”
厚硬的白纸,像是学校发下来的画图纸,上面用铅笔写了几段话:
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太聪明,我一直想着,我不需要懂太多,只要有你们就够了……阿维亚,你和爸爸妈妈也有错,你们应该告诉我啊,为什么不教导我呢,为什么要抛下我呢……阿维亚,对不起,我想了一个很愚蠢的办法,但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去做,事情就是这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如果我成功了,以后米娅可以跟格温做朋友。
“米娅”是我给肚子里的宝宝取的名字,女孩叫“米娅”,男孩叫“米亚”,是不是很好听?以后我们见面了再细说。希望我们能见面,这样我就可以讨要那份上次你回来忘记带给我的礼物了,你明明答应了我,怎么能忘记呢?另外,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这点我还是比你做得好的。
如果……(划掉)(涂黑)(涂黑),米娅就拜托你照顾了,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勇敢。
凡妮莎·斯坦西(划掉)
凡妮莎·厄德林,19xx年7月15日
米勒最先读完,他抬头看向哈里斯:“你在哪里找到的?”
“卧室,应该是凡妮莎·斯坦西带来的行李包夹层里。”
“确定这是她的字迹?”
“不确定,”哈里斯抓了抓头发,“我们之前没想到……当时在斯坦西家的书房也没有找到她的信件……”
“上面的落款日期是莱昂纳德·斯坦西死的前一天,”埃莱森开口,指着纸上的落款,“但这张纸明显是后面写的,白纸、铅笔,明显不符合常理,连涂痕都像是伪造的。”
米勒:“如果不是凡妮莎·斯坦西,那最有可能是伊扎克·比尔伪造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埃莱森仍然蹲着,把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还能为什么,只能是恨,他恨斯坦西,”哈里斯看了看一楼这块空地,问道,“凯特那边怎么说?”
“她……”埃莱森刚开口,一个声音打断他。
“是她。”
“……”三个男人一同看向米勒怀里的人。
格温的脸依旧被米勒捂着,只露出一双灰蒙蒙的蓝眼。
米勒见格温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松开捂住他脸的手。他皱眉看着湿漉漉的掌心,默不作声地在埃莱森的背上抹了一把。
埃莱森没注意,专心听格温说话。
格温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有……写的字,纸上是她写的。”
“在哪里?”哈里斯盯着他问道。
“沙发旁边的书堆里,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同样的白纸,上面有她写的字。”
哈里斯上楼找到了格温所说的纸,拿下来对比,两张纸上的“Vanessa”在相同的地方弯折,连大小都几乎一模一样。
埃莱森更不理解了:“那她为什么要再写一份?原来的那份呢?”
哈里斯倒有新方面的问题:“这张纸上为什么还有你的名字?这几个圈是什么意思?”
“一个游戏。”格温说。
他四肢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半躺在米勒怀里,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哈里斯手里的两张纸……他原本以为这张纸会存在很久很久……使用场景会是松软的沙发,或者明亮的餐桌,伴随着外头响亮欢快的圣诞歌曲……
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他当真了。
格温奇妙地没有感受到太多悲伤,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给出的反应太过剧烈,反而在情绪上仁慈地放了他一马,让他看周遭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
“好吧,这暂且不提,凯特那边怎么样了?”哈里斯把两张纸装进透明袋里,交给唯一带了公文包的米勒。
埃莱森:“她还在查他们离开的车子。”
前天埃莱森和米勒带来伊扎克失踪的消息后,怀特嘱托哈里斯调查伊扎克的踪迹。伊扎克的名下没有车子,哈里斯也没有查到伊扎克乘坐火车离开的讯息。鉴于伊扎克没什么朋友,人际交往又简单,如果暂时排除有人帮助他离开的可能,最大以及最危险的可能是他还躲在这个城镇的某个地方。
什么情况会让他离开自己的屋子后又躲起来了呢?
今天下午,米勒和埃莱森打算去伊扎克工作的学校看看(学校里有假期留守的职工),路过多林家,恰好收获了这颗最大并且最危险的“果实”。
后面疏散围着的居民以及发现房门旁蜷缩着的男孩还有气(并且呼吸急促)的混乱不必多提,后一步赶来的维尔芬多·哈里斯和凯特·温米尔帮助保护现场,把躺着的、已经死去的阿维亚·多林送往医院,哈里斯上楼探查,凯特根据目击者的线索去查凡妮莎·斯坦西和伊扎克·比尔离开的车子。
目击者说两人一同上了辆小型卡车。
换句话说,凡妮莎·斯坦西没有死。无论她是自愿还是被迫跟着伊扎克·比尔离开,死在多林家的只有一人。
埃莱森在一楼楼梯发现了血迹,其中中间平台上的血迹最多。初步复现的死亡场景是这样:阿维亚·多林走到二楼的门口时,被屋内/射出的子弹击中心脏,摔下楼梯,倒在楼梯的中间平台上,当场死亡。之后,有人把她的身体带到了一楼,让她平躺着,甚至还整理了她的头发——棕黑色的头发没再盘起,而是柔顺地平分放在身体两侧,阿维亚·多林两手交叠放在腹部,闭着眼睛,如果没有胸前的血迹,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做完这些事后,那人还打开了一楼的门,好让周边的人尽早发现阿维亚·多林。
埃莱森从这些推测里读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仁慈。一击即中的子弹,妥帖的遗容整理,如果是一人所为,那他可以在历史上癫狂的连环杀手们中争一个位置。对死者的爱与恨交织杀人的快意,结成一张细密又粘稠的大网。
凡妮莎·斯坦西,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
她留下的那张纸,让一切变得更加扑若迷离。她是伊扎克·比尔对莱昂纳德·斯坦西和阿维亚·多林死亡的共犯吗?是主犯,还是从犯?是被迫,还是自愿?
昨日受伤的凯特,她的精力一如既往得充沛,她一头扎进信息的澎渤大海(她总是愿意去做这些最琐碎复杂的事),暂时还没传来消息。留在多林家的三个男人,现在最该做的是搜寻现场的线索。
哈里斯在厨房、客厅找了十几分钟,一无所获。不甘心的他打开凡妮莎·斯坦西暂住的卧室,带下来留有她铅笔字迹的白纸。
但这还不够。发现命案的前几个小时比黄金还珍贵,已经在斯坦西案栽了个跟头的他们需要更多、更多的线索证据。
如果有这栋房子的住户带着他们,应该能发现更多,但现在——只剩下格温了。
三个男人都狠不下心来去做,这对格温来说太过残忍了。
最后,还是哈里斯开口:“格温,你可以……”
“不行。”出声反对的竟然是米勒。
米勒依然半抱着格温,浓黑的眉毛压着眼睛,配上他的动作,竟然有几分“保护”的意味。
埃莱森有点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刚发现格温的时候,先一步冲过去的也是米勒……米勒对待格温的态度比他对待成年人要好太多了。
格温默默看着他们,垂下眼,动了动胳膊,原本弯曲的手指慢慢收紧,握成拳头,又慢慢张开,他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一个身影突然从门口冒出来,格温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哈啾——”
米勒、埃莱森、哈里斯:“怀特?”
怀特昨天下午消失不见,今早过来不知怎的得了重感冒,一上午都在打喷嚏,看着比受伤的凯特还要虚弱,平日里秃噜皮冒烟的嘴也熄火了。
这会儿他穿着雨衣,庞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堵在门口。他费劲从内侧衣服兜里掏出手帕,先是擤鼻涕,然后继续他被喷嚏打断的话:“凯特找到了伊扎克、哈啾——他们的踪迹……大家都走,说不定能追上他们、哈啾——”
“确定吗?他们走了至少有半小时了。”哈里斯问道。
怀特把脏手帕塞回口袋,又从另一边拿出一条干净的,擦拭他被雨水打湿的脸颊:“那个方向,最有可能的去处只有一个……”
虽然还不太理解怀特的话,但事不宜迟,赶紧动身才是关键,不过——
“格温怎么办?”埃莱森指着格温。多林家暂时不能住人,阿维亚和格温的人际交往比伊扎克的还要干净,格温现在该去哪儿?
格温抹掉睫毛上的水珠,开口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怎么能行?”哈里斯一口否决。
格温从米勒怀里爬出来,撑着地面站起来,他脚上是那双天蓝色的雨靴,靴子里浸满了雨水,稍微动动脚趾就是“咯吱”一声。
咯吱、咯吱,他站起来,扯了扯紧贴皮肤的恤衫,看向怀特:“带上我吧……拜托了。”
“哈啾——”怀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又掏出一条手帕擦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米勒,你带上格温,埃莱森开车,我们快走。”
米勒抄起格温,和哈里斯一同坐上后座,怀特坐上副驾驶,埃莱森扣上安全带,发动汽车,顺带打开车内的对讲机。
「滋滋滋——怀特?」
“凯特,怎么样?”
「你们跟上,就是那个地方。」
“哪儿?”埃莱森的脚已经踩下油门。
「树林。」
这个城镇不大,一年四季总是下雨,东边,有个小山丘,种满了绿林。城镇居民常去那里散步,镇上的学校也会在每年夏天组织学生们去那里露营。
半小时后,凯特和埃莱森的车先后到达目的地,他们的前面,停着一辆二座卡车,正是伊扎克从学校开出来的那辆。
卡车里没人。
哈里斯用电筒照进卡车,发现副驾驶座椅上有深红色的血迹,有人受伤了:“他们进树林了?”
凯特额头贴了防水贴,长长的金发随意塞进雨衣帽里,她满脸疲惫,眼睛却很亮:“脚印是通往树林……但要想穿过树林到达邻镇,还是在这样的大雨天,至少要走四个小时……”
米勒照着地上的两排脚印:“如果再等下去,雨水可能会把印记冲掉。”
凯特:“我联系上了这儿的护林员,他在前面等我们。”
怀特擦着鼻子:“进树林吧……我打电话跟卡特里娜说了,她会让邻镇的费伊看着……哈啾——”
埃莱森垂着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样子今天要加夜班了:“好的头儿……格温你待在车里,我们很快回来……”
几人穿着湿漉漉的雨衣,打着电筒冲进树林。
格温坐在车后座,看着他们消失在树林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埃莱森没有关掉汽车的远光灯,惨白的灯光穿透雨雾,照进黑洞洞的树林里。
格温记得这片树林。
五年前的夏天,他和一个偷猎者,把一只被杀死的死徒鸟挂在了这里的一棵树上。
死徒鸟黑色的羽毛抚过他的脸颊。
“它们不断追寻死亡。”格温看着树林,轻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