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江山非彼江山》貘狸

1、第 1 章

　　北域又是一场大雪。
　　笙朝驻扎于此的军营里燃着渺渺的火。静默着，被主帐内的咳嗽声打破。帐顶一块雪滑落，砸将在地上，四分五裂。
　　几人在营帐内穿行不止，来人的面孔一批又一批，不尽相同。
　　“这帮废物，就当真没有一个能治好将军的伤了？”副将在帐外急得团团转，即使是身处天寒地冻，额上的汗珠依然豆大，滚落。
　　又一阵咳嗽，比方才似乎更加猛烈，他实在忍不住，冲了进去。
　　而里头本该卧着的人半撑着床沿，墨色长发还濡湿着，丝丝缕缕，散开。露出的半张脸已无半分血色。勉力抬头瞥了一眼，见是张福正，稍微松了把劲儿。
　　“将军！您别硬撑着了……”说着已叮铃哐啷地走到他边上扶他坐起，“咱们回京寻医不好吗，总好过在此等死不是？”
　　“……”谷江山只是静静看他拧干帕子，替自己拭去嘴角的血。
　　“您这是何苦呢？末将现在就派人加急去送信，求个情，陛下会允您回京养伤的。”
　　是这么个理，但是谷江山心知无用，这并非平常伤，他与俄矮夷人交手不慎挂了彩，远不至于此。那把弯刀上，恐怕抹了什么剧毒。年少时听师父说起过，俄矮有无解之毒，若非专攻毒术，竟是连诊也诊不出。所以不怪先前医师无能，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该是命绝于此。
　　“福正……”
　　“在！”
　　“你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呃——将军这是什么话，末将誓死追随与您，怎能以下犯上！”
　　罢了……他也不想解释，反正都是迟早的事了。
　　待张福正开口接着讲话，门口士兵通报有医师求见。谷江山面露疲色，张福正却是大喜过望，这是第一个主动上门的医师，立刻叫他迎进来。
　　不过，当那人掀帘进来，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按上腰间佩剑——来人一身黑袍，遮遮掩掩，一直低着头，碎发垂落，看不清面容，见了将军连一个礼也不行。
　　怪异！
　　张福正思索着要不要先检查一番，可疑人士却自己摘了斗篷，抖抖残雪，满脸明媚:“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啧啧啧……”
　　“咳，咳咳，苏前辈？您怎么在这？”
　　苏尚卿，早年与金弦——当今圣上交好，后在太医院撑了几年大梁，云游四海去了。
　　“帮你治病。手。”苏尚卿把背着的箱子置于案上，开始帮他把脉。
　　张福正这才放心退到一边，想必是认识，那就好。
　　从被子里乖乖伸了只手出来。
　　冰凉的指尖搭在腕上，谷江山缩了一下，幅度很小。张福正正探着脑袋看呢，察觉到他的变化。
　　“噤声。”苏尚卿闭着眼，打断欲言又止的小副将。
　　哦……
　　片刻，苏尚卿才睁开眼，收了手，意味深长地瞟了谷江山一眼。
　　“你自己心里多少有点数吧。这种毒，叫紊心。”
　　沉默。
　　“那个……苏前辈对吧？不先看看伤口吗？他腰上有道口子。”
　　苏尚卿头也不抬，斜眼望他:“我前面有多少人下过药了？没什么意义，紊心无形，症状和其他毒相似，只能凭着经验判断。
　　“一开始是不是和普通受伤一样？呵，你们都没注意。
　　“最近是不是经常梦魇？”
　　谷江山愣了一会儿，苦笑一下:“嗯，前辈医术果然高明……”
　　“那就是了。”随即展开药箱，一卷银针铺开。
　　“前辈这是……找到病因了？”颤抖，可是掩盖不住喜悦，枯木逢春般。
　　谷江山死死咬着下唇，眼眶泛红，却不是咳红的。
　　他想起来了。
　　紊心，知之者甚少。此毒攻心，初期表现为心绪不宁，噩梦缠身，伤口难以愈合，接着就是咳血，到后来，气血亏空，神智也会一并被吞了去，毒发时间长，长者持续数年，短也要好几月。总之，至死方休。
　　“是这么说没错，只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最多，帮他平稳真气，让症状轻一点。节哀。”
　　节哀？节哀……节哀！
　　只一念，一柄剑已架在了苏尚卿的脖子上。他也不慌张，伸出两指夹住雪白的剑锋，移向一旁。
　　“福正……别闹了，咳咳咳，这是事实……”
　　谷江山欲起身呵斥，可苏尚卿按住他，淡淡道：“无妨，生离死别我见得多了，年轻人还是要经得住打击。谷将军，我要施针了，你躺好哦。”
　　这身子当真是虚弱了不少，软绵绵的，居然连这么漫不经心的一下都受不住，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谷江山只得听从：“前辈莫怪。是在下御下不严，冲撞了前辈。还有，劳烦您特地跑这一趟了……”
　　“哦，这倒没有，我本来就游到这里，碰巧来看看罢了。”苏尚卿莞尔，捏了根针，对着烛光，止了动作。听得身后剑归鞘声，才悠悠地把那针放在火上烤两下，“中衣不脱？”
　　“啊？……哦哦。”
　　就这么被盯着，脱衣服都不自在了……
　　这边完全没注意他的别扭，他也不感兴趣，只待他重新躺好，屏气凝神，根根银针刺入皮肉。
　　眼皮直打架，很快进入了梦乡。
　　观他神情，应当是个久违的好梦，毕竟，他的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对张福正招招手，小伙子听话地凑过来。
　　“我开个方子，回头……我这里还有些药材，待会儿去煎了，不必等他醒，喂下去，也能缓解些苦楚。”
　　告了谢，张福正便去差人煎药。
　　营口支着几口锅，火正腾腾地烧着，火星子往上飘，眨眼就没了温热。军士们有不少围在边上，珍惜这珍贵的光热。天色渐暗，墨色云团阻了月光，天上黑洞洞的，可是啊，他们都记着呢，今日是十四，明儿的月亮就圆啦。然而他们想归乡呢，遥遥无期。
　　将军帐内发生的一切，他们俱不知晓，此刻仍在欢声笑语，苦中作乐，只等将军元气恢复，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