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孜孜夙世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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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珊瑚不肯出门，小夭便称要看书休息，把她支了出去。
相柳从窗户进来，小夭拿出傀儡变化成自己模样，命傀儡在房内读书休息，自己则换了平民装扮，掩住眉心胎记，与相柳一道翻墙出去。
两人昨天已经把城里都逛了一遍，小夭懒得看比斗，便让相柳带她出城游玩。二人同乘一匹天马，在城外的山野云水间漫无目地边游荡边闲聊，十分惬意。
“你那傀儡倒是好用，哪来的？”
“涂山璟给的，他家向来精于此道，只不过这傀儡要用九尾狐的尾巴炼制，材料稀有，因此市面上难得一见。”
“你怎么知道？”
“在某些因缘际会之下知道了，他倒是挺大方，直接给了我一个。我答应了让高辛的宫廷医师去给他奶奶看病。说到这个，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大典之后，我会让高辛宫廷医师跟着你和意映走，你领他们去青丘的时候，让巫王的儿子也混在医师队伍里面。蛇莓儿就在青丘给涂山氏太夫人做专属医师，若没有更好的医师替她，恐怕青丘那边不会轻易放人。我答应了巫王会设法让蛇莓儿返回故乡，巫王儿子的蛊术应当不在蛇莓儿之下，如今又常驻轵邑，正好可以接替她。”
“这个不难，到时候我设法安排一下。”
“明年这个时候，我要在东南一带再开一个工坊，不过这次是以王室产业的名义开的。父王怕我不能服众，让我先掌管经营王室私产，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后再给我封地。高辛王姬历来以来只有食邑，没有封地一说，父王说如果我想打破高辛万年来的惯例，就必须展现出不输男儿的能力，如此他才能堵上那帮老家伙们的嘴，名正言顺地修改礼法，而不是仅仅给我一个人开后门。他想让我拥有跟高辛王子同等权利，不再被礼法禁锢于后宫，这样一来，阿念和以后的高辛王姬，也会因为我而终身受益。”
相柳赞许地点了点头。高辛王如果只是赐某个人特权，朝堂压力相对小得多；这父女俩却不约而同选择了走最难的路。不说别的，光是这份迎难而上的勇气，相柳就极为欣赏。
“高辛腹地千里平原，河川交错，都是鱼米稻桑之地，高辛四部占据了其中一半以上，如果我要从他们口中夺食，势必引起激烈反对，其他小氏族的领地又比较破碎零散。只有东南一带是连绵数百里的山地湖泊滩涂，草木丛生，人烟稀少，跟高辛四部的势力范围也不接壤。我跟父王商量过，为免朝臣反对声音太大，日后给我封地主要就划在这一块，上面的税收土地人口官员全部我说了算。所以新工坊和后续建设，我计划都放在这里，封地连着清水镇，到时候我们互相也好有个照应。瀛洲岛和五神山孤悬海外，虽然景色是美轮美奂，天险易守难攻，但是对商业往来却是不利的，我们未来还是要以大荒本土为主。”
“嗯，新工坊还是做家具吗？”
小夭摇摇头：“不，这次我要造纸！”
两人找了一处绿草如茵的小山坡坐下，小夭摸出一沓命宫廷工匠做出来的样纸和空白书册，递给相柳看。
“这个是什么做的？像布却又不是布。”相柳翻了翻书册，又轻轻扯了一下纸张，发现居然颇为坚韧结实，但是又极为轻便，色泽洁白，上面小夭手书的字迹格外漂亮分明。
“用树皮、竹子和草都可以，你手上的这种是树皮造的，纸可以替代羊皮、帛书和竹简，用来书写文字和作画。”
“好用倒是挺好用，但是大荒中识字会书写的人并不多。高辛中原还好些，十之三四都能认得几个，轩辕那边识字的人却是十中无一，就连许多将军也是大字不识。日常书写用量本就不太多，况且这东西也很难卖出高价……”相柳眉头微微蹙起，评估着这东西背后的商业价值。
小夭道：“这东西是不太赚钱，但是它是很多事情的基础，没有廉价的纸，这些事情便无从谈起。”
相柳有些不解：“什么事情是必须要有纸才能做的？”
“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曾经魂游天外，去过很多世界吗？这纸便是许多世界的常用之物。”小夭耐心给他讲解着。
“在那些世界里没有神和妖，人族寿命短暂，但是他们会把所有见闻和毕生学问都写在纸上，装订成册，教给其他人，其他人又教给更多的人。一代代传下去，最后便人人都识字，能写会算。他们在纸上记录许许多多精彩的传说故事，也在纸上画下大好河山，用纸传递消息和对亲人的思念。”
“他们想出办法，把重要的典籍像印章一样刻下来，一次做出成千上万份，因为纸很便宜，也不需要抄写，这些典籍便可以卖得很便宜，只要一块肉的价钱就能买到一本……”
小夭把自己见闻择了一部分细细说给相柳听，她说得极是开心，相柳不禁有些悠然神往：“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世界？人人都能上学，生活富足，国家强盛……我们大荒已经近千年不得安宁了。”
“一定会有的，我们的命都很长，也许终有一天，大荒不论神、人、或者像你这样的妖族，每个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所有的孩子都有书读，大人都有工可做，人人能吃饱饭……”
小夭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不仅仅是她的夙愿，也是她不惜一切想要抵达的理想。仅仅只是让相柳活下来是不够的，活下来了却一辈子都要藏头露尾东躲西藏，这样的人生意义不大。
她想要改写故事的结局，更想要竭尽所能给他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能够让他光明正大活下去的世界！
“我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小夭说完不禁又有些忸怩了起来。
“一点都不傻，”相柳笑了起来。“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见识一下你所说的世界！”
要说他心里一点都不感动是假的，自他明白事理以来，几乎遇到的每个人都想要从他这里获得某些好处，从没有人想过要让他以妖族身份堂堂正正活下去。
即使她说的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达成的美好心愿，他也感激她至少这样想过。
小夭也笑了起来，两人心里都充满了喜悦和快活。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有段时间，我特别特别悲观，对人、对这个世界都非常绝望。”小夭靠在相柳肩头，望着远方半山腰的云烟出神，她背负着这许多的的经历太久了，却始终没有机会对人诉说过。
幸好，还有个人愿意听她说这些听起来不可思议又神奇的故事，并且毫不怀疑地相信她，相柳的认真倾听让她觉得很舒服。
“那后来你为什么想法变了？”相柳轻轻握住她的手。
“在我游历过的那么多个世界里，其中有一个世界，差不多是我经历过最悲惨的之一吧。本来悲惨也不算什么，悲惨的世界多得是；但在那个世界里我碰到了一群人，他们的愿望是要改变这个世道。”小夭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碰见他们的时候，觉得他们真是不可理喻的天真愚蠢。一帮衣服上打满补丁，饭吃不饱，鞋子都买不起，被敌人赶得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流窜，明天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的人，跟我说他们要改变这个世界！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哈哈哈哈哈……”
“我觉得他们可笑极了，这样的事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很快就离开了他们，去了其他地方继续行医。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短短三十年后，这群人竟然真的做到了！他们把一个满地饿殍内忧外患的国家变成了绝大部分人都能吃上饭，小孩子都能上学的世界。虽然这过程中也死了非常多的人，可是他们真的结束了这个国家的苦难！”
相柳不禁也有些震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当时很吃惊，你知道，三十年对我们神族来说，真的是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大荒中一场战争绵延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是常有的事。我不相信这种事，可我又亲眼看见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不靠神的帮忙也不靠贵族的恩赐，硬是靠着自己双手，以鲜血开路，一步步把整个世界都翻转了过来。”
“我意识到我自己太傲慢了，人族之中也有值得我学习的大智慧。我孜孜不倦学习医术，行医救人，满打满算一年不过能救几千个，而他们救的人，却是数以万万计的。于是我就放弃了行医，转而去研究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从此之后，每到一个世界，我都仔细学习观察人族的智慧，直到这段游历终于结束。”
“千万年来，神族都是傲慢的，他们依靠神力统治这片大荒数万年，无所事事，散漫嬉戏，对人族死活毫不在意。可是在其他没有神的世界里，人族却是世界上最为智慧勇敢的种族，比起他们来，我们大荒的治国之道，简直粗糙得可笑！如果人族短短三十年就能让一个国家翻天覆地，那么我们三百年、三千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岂不是都在原地踏步吗？”
相柳沉默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神族统治的合理性，人族在神族面前无比渺小，所有人都觉得神族统治这片大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是反叛心比较强的妖族对此也没有异议。
“神农和轩辕打了上千年，轩辕取代了神农，可这算什么进步吗？根本没有进步，轩辕治下的子民并没有比神农治下更好过。轩辕年年征发各种徭役兵役，拿走他们的粮食充作军饷，养着大批军队以维护轩辕王的江山，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贫穷，遇到灾年就大批大批像虫子一样地死去。对他们来说，国主姓轩辕还是姓神农，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关心的只有明天能不能吃饱饭。”
“神农的神族们固然不关心他们的子民，可轩辕王也不过是把人族当做可以持续压榨役使的工具牛马而已。我这几百年走遍大荒，看到很多人年年祭祀歌颂轩辕王，认为他制止了大魔王赤宸的屠杀，让大家过上了和平的日子。人族寿岁太短了，他们不知道，神农跟轩辕的战争，最初根本就是轩辕王一手挑起来的。他想要一统天下，不断一直向东扩张，侵略属于神农的领土，神农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几百年过去了，侵略者被人歌功颂德，而反抗者粉身碎骨，还要被万世唾骂！”
说到这里，小夭满脸都是讥讽的冷笑，又道：“我们高辛其实也不怎么样，坐拥整个大荒最广袤肥沃的平原，还有着众多的神族军队。可是高辛年年河水泛滥，神族们也并没有用自己的神力去帮助他们改善生活，他们只关心领地今年收上来的税是不是比去年少了，自己修炼是不是顺利。我父王三申五令要各大氏族每年清理淤堵河川，帮助高辛子民防涝抗洪，可真正听命行事的却没有几个。因为水灾泛滥百姓受苦，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父王讨要赈灾钱粮，再私底下把这些钱粮贪墨掉一大半。这几百年来，违抗命令阳奉阴违的官员杀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说我父王手段酷厉铁血无情，可谁又知道，他们之中大多数不过是氏族们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反正土地人口都在当地大氏族手里，你来来去去还是只能从他们之中选拔官员，又不能把他们全族都杀光了，最后还是要靠他们做事。我父王一边对他们切齿痛恨，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跟他们合作。当然，他们也讨厌我父王，可是我父王背靠着青龙羲和二部，又深得高辛臣民拥护，手握重兵，他们也不敢公然对我父王不敬。”
相柳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听小夭评说。
小夭说的都是对的，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只有胜利者被包容体谅，失败者是不会有人为他们辩解的。
她其实是以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在试图挑战这个世道。诚然她手里的牌比义父洪江好得多，手腕也更加灵活，头脑聪明，可是这样子就能挑战整个大荒千百年来的规则了吗？
相柳心中既悲且喜。
“我哥哥玱玹，这几天一直在中原世家子弟里面钻营，试图获得他们的认可和支持。”小夭讥讽地笑了起来。“他就是轩，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请你饶过他三次了，他是轩辕王孙，也是我四舅舅唯一的孩子。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朝云峰上住过几年。”
“玱玹很想拥有权力，他觉得只有登上那个位子才会安全，但他不明白，真正能让他掌握权力的，是他自己手里有没有足够的土地粮食，有没有一支忠诚强大的军队，还有民众对他的信任。没有自保之力，就没有自由可言。如果他一门心思去讨好贵族们，不注重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么就永远都只能是贵族们的傀儡，只要贵族们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另立一个轩辕王孙来取代他。”
“其实如果你想一统天下的话，轩辕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相柳眨眨眼。
小夭笑了起来：“你在试探我吗？虽然我如果真的想回去的话，的确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是如果我想要走到那个位置，就要屈从轩辕的立场，认同他们的理念。那样一来，要牺牲的就太多了！我父王、阿念、你……没有了你们，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但我不愿意回轩辕的最主要原因，大概还是我不愿意过那种亲人之间互相猜忌提防算计的日子，我可以相信我父王，却不能相信我外爷。假设我只是想做个无所事事等着嫁人的轩辕王姬，他肯定会满足我，而且会对我格外宠爱。但若是我想染指权力，那就不一样了，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我，甚至杀了我。我外爷历来习惯让别人服从他的想法，用他的猜忌来考验别人的忠诚，这样的生活，不用一年我都会过不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这样的人，也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忠诚效力。”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着坦诚之后的通透和笃定。
“你打算怎么做？”相柳终于开口问道。小夭告诉他这些，不会只是为了抒发内心感慨。
小夭回首粲然一笑：“我父王经营高辛上千年，不缺民众的拥护，手里也不缺军队。现在我唯一要做的，不过是帮他把人和钱，一点点从那些世家大族手里抠出来，帮他把上下官员都换成真正忠于这个国家的人罢了。高辛轩辕日后终有一战，我必须赶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帮高辛积累起一战之力。否则这些氏族们，不要说指望他们出钱出力了，关键时刻临阵倒戈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保不住高辛，那么前面我说的那些，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春秋大梦而已！”
“相柳，你会帮我吗？”
“当然！”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孜孜夙世愿
